广场舞中的丑儿

2014-04-15 15:54草长鹰飞
北京纪事 2014年4期
关键词:烟袋秧歌老太太

草长鹰飞

一个时期,广场舞成为北京市民饭后娱乐的主流——不下场,围着看看也乐意凑个趣儿。参与人群以离退休老人为主体,间杂以买断、病退、单位不景气、有工作但已被边缘化的在岗人员。在这个以光速商业化的城市里,广场舞成了分开人群的隔板:匆忙着追钱的人们在那头,物欲不强或衣食已经无忧的人们在这头。广场舞成了一个大花碗,装着小富即安中的“安”,寻欢作乐中的那个“乐”。

身体老了,潜藏在大爷大妈体内的文艺细胞老得并不同步。借着当年文艺爱好者的范儿,广场舞得到了空前的繁荣与发展。当然,这其中也有政府下辖街道社区立足“丰富群众业余生活”理念的某种支撑——从资金上,从场地上,甚至组织广场舞大赛。

发展中的广场舞出现了分化,雅俗分道。雅的跳交谊舞,一男一女,三步四步儿嘣嚓嚓;俗的扭秧歌,锣鼓齐鸣,唢呐声里显精神。动静析产,动的增加运动幅度往托马斯全旋前空翻方向努力;静的认了太极的亲戚,朝着野马分鬃揽雀尾的仿生圈儿里归化。锻炼身体,这一很私人个体化的行为,变成了一种狂欢般的活动,变成了集体主义退去之前留给这个城市的最后一道圣餐。

最北京的广场舞当数扭秧歌,这种秧歌北京人自创。单提出参与者一个人的动作来看,既不同于东北大秧歌,以路中线为轴左跳右闪的大开大合,没那么泼辣;又不同于山东秧歌站定一个点位,凭借繁复动作的大泼大洒,没那么热闹;还不同于陕北秧歌拄自己的腰为中心,舍出双臂和脑袋的大摆大扭,到不了那么粗狂。

北京的秧歌需有一个以鼓镲敲打为核心的基本引导,走为主。双队,循环圈,有人领舞。步幅二进一退三进二退,随着锣鼓点儿左脚戳一下,右脚点一下,辅之人手一把扇子甚或外搭一条绸子的前扇后抖。美谈不上,节奏与齐整感是要强调的,到了刻意的程度。灵敏与笨拙,认真与对付,一旦被投入到黑压压围观的人头与惊天动地的锣鼓声中之后,显得并不重要,个体的动作与整个队伍的舞姿一致与否是资格,是衡量标准。

在强调整齐,寻求千百人动作划一的这场平民秧歌秀的队伍中,有个特殊的角色,用老头老太太的话来说,叫丑婆儿。这个角色的是否存在,扭的水准如何,决定着这个场子秧歌的品位与水平。其作用,仿若老式杆儿秤中的秤砣。秤杆再好,即便就是紫檀的,没有秤砣——哪怕就是个小铸铁秤砣,失了实用,摆设而已。

丑婆儿这个角色,以中老年男子装扮。戴旧日老太太的抹额发髻冠,身着传统老太太袄裤,浓妆涂抹,脸上大多要夸张地厾一色痣,颧骨敷以大红粉,白勾眼目。道具持一大烟锅之长杆烟袋,外加一颜色俏丽的大绢帕。装扮丑婆儿的男子,往往多是这一秧歌场中的组织与核心人员。一场秧歌是否能够占定某个场地持续扭下去,大多看两个人的热心程度,一个是锣鼓场执槌击鼓者,一个就是这丑婆儿扮演者。装扮丑婆儿的人,化装下场之前是这场自发兴起、人员构成松散群体里面的经理人,通过一些个人化味道非常浓的行为来处理一些事情。诸如与街道沟通,参加一些官方比赛,为这个小团体争取某些似有若无的政治地位和微量官方资金的支持。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与相关人士谈判,出席一些商业开幕的庆典仪式,来为这个群体找一些似无若有的尊重和绝不超过一顿饭钱的出场费。群体外,应付扰民的警告,对付片儿警,顺手牵羊网络吹鼓手;群体内,弥合旧怨说服张三跟李四联手吹奏,加强业余练习平息踩脚的矛盾,定秧歌服款式,宣传自己,奔走拉拢教练初学者那样的事儿也在其工作范围之内。

那些看似与场面上的丑婆儿一点也牵扯不到的事项,对这些除了刮风下雨每日晚饭之后必聚的人群来说,非常重要。来自各行各业的参与者对参与此事的热情度并不一样,热情与社会联络能力成反比——热情高,社会活动能力偏弱,把这一活动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平民社会,维持一个社交平面更重要;热情低,另有愉悦自己的方式,有也成没有也成,不实指着。丑婆儿扮演者的举动,公益的急功好义味道很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着一盆各怀各心松散的玉米粉,如何能捏成饺子?缺了这种榆皮面儿的黏合剂,根本不成。

场外的事情做得勤与懒,效果好与坏,一直都在做着。下场,是对丑婆儿装扮者最好的犒赏。每日在家装扮好,头套、烟袋、绢帕、衣裤,都固定装在兜子里,拎起来就走。到了现场,掏出烟来互相让让,点着,说几句家常话儿,等着上人。人来得多,套上衣服,鞋不换——一双儿子穿剩下略微变形的篮球鞋,依旧抽烟,示意锣鼓开敲,锵锵的锣鼓声里,手指夹烟卖着从容,远远儿看那些老太太们三个五个聚在一起打招呼说话儿。忽而炸了一小群,一个老太太笑骂着欠身追打一个小个儿老头儿,老头儿极速闪开融入了另一个圈儿。人若来得少,抽烟的想法淡了,换好装,冲围观的人挑挑眉梢儿,做一两个耍烟袋的热身动作,叉着肥腰弯起手臂放于脑后摆一个妇人的造型,半仰着脸扭捏,摆摆屁股,定格,飞个媚眼。

秧歌队里的丑婆儿,不在两队之间,就在队尾,直到全场都动起来,头与尾碰到一处,把他夹在中间。他没有程式的动作。扬着烟袋戳戳点点,装一个生气的老太太,鸡曲手掌拖曳半拉身子走几步客串一下偏瘫者,或者摇头晃脑虚拄烟袋成拐杖摇晃成小脚儿追人,全凭临场意愿。他始终沉浸在诙谐之中,依靠夸张的诙谐,行走在那一片整齐划一鼓镲铿锵的秧歌队伍里。

这个世界,有人以求同与别人一样寻找心灵的安定,有人以不伤害他人甚至还能给别人一些帮助,换取一些不出圈儿的小随意来安稳自己的灵魂,都不错。

北京扭秧歌的队伍,一百个摊儿有不下一百个丑婆儿;一百个丑婆儿,有一百个样子;一百个样子中有一百种念想;一百种念想中含着同一个期望——心灵的自由。这种自由没有壮美与崇高,以琐碎卑微自我丑化与解嘲的方式呈现。这种呈现中,用具体生活事件中的写实与想象中渴望舒展宽泛的写意并存,努力褪去拘谨的重甲,拿夸张到近似不合理的方式与磨圆的生命商量,渴望再生一些性灵的棱角。

如果说广场舞的流行是集体主义生活的歌舞式怀旧仪式,是不甘青春老去又无可奈何的精神园地,北京老头老太太们自创的秧歌就是这座园地开着的一朵花儿。而那秧歌队里的丑婆儿们,大约就是花上爬着的蜜蜂,颤着透明的微小翅膀,不自觉却努力地酿着那么一粒粒花粉大小的糖球,塞进黄昏北京城的嘴里。

这样的糖球儿,多了,才有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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