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
拥有200余种语言文字,邦国散布的印度,被波斯王朝、罗马帝国统治几千年,蒙古人也在此建立王国四百年,最后被英国殖民完成大一统达两百年,才有了今日以英语为国语的印度民主国家,官方正式语言文字仍有20多种,东西南北印度传统生活习惯截然不同,即便是公开印刷的媒体文字,各区域亦无法统一通用,乃至于外来的英文反而成为印度共同的沟通语言。
思及此,似乎要感谢秦始皇的“暴政”,才让我们省了不少沟通的时效,而不至于像印度那样长期陷入贫富巨大差距的困境,让八成百姓过着地狱般的蒙昧生活。据说全球有11亿人仍过着随地大小便的日子,而其中印度占了六亿。这样的数字,并不夸张,如果你像我一样进出印度二十余年,经常在动辄十几小时的各种公路上,嗅闻着人畜各种排泄物弥漫在空气中,什么样的数字统计,都不会感到惊奇了。
印度首都德里区隔为英国人建立的行政区New Delhi与莫卧尔王朝留下的老城区Old Delhi,旧德里中心矗立着世界第二大清真寺贾玛,四周传统工艺商贸仍热闹地维持着一成不变的荣景。牛马象猴猫狗与人车,随便出入在没有交通号志与左右线道的泥泞马路上,路两边是各种人力车摊贩与直接摊在地面上的蔬果家常用品,进出老城交易后,骑楼下端杯浓烈的香料奶茶,站着品茗,顺便吃几个油腻腻的点心,便打发了一天的劳累。
刚到德里的外地人,享受着新德里使馆区的豪华酒店,很难忍受老城区的脏乱拥挤,而放弃仰视世界级雄伟清真寺的风貌。我自己第一次参观时亦匆忙出入,那开阔空荡的原始建筑,竟然必须脱下鞋子才能走进去,记挂着入口堆积如山的鞋子,出来时是否会遗失,而无心细看,眼里只看到一片老旧无趣而灰扑扑的梁柱。
很难想象至今仍为回教徒圣地的清真寺,能带给人多少灵性启示。直到多年进出旧德里后,吃了地上沾灰的菱角,摊贩上苍蝇闹腾的咖哩饭,又读了马可波罗出版的《精灵之城》,才忽然对这貌似地狱的怪异景象感到亲切,而真正细瞧了贾玛清真寺,一种莫名的感动,在教徒面壁席地而坐摇头晃脑的念诵中,带给我奇妙的辉煌启发。
想起莫卧尔王朝几位皇帝努力整合印度教与回教之间的冲突,虽几度徒劳无功,仍在无形中软化了对立,而让冲突不断的宗教械斗趋缓,最终相安无事地居住在一座城里,各自安放着自己的寺庙,这便是旧德里的热闹迷人风情。
许多有意思的古老信仰如耆那教Jainism掌握着世界主要的钻石市场,其中心思想认为万物有灵而主张非暴力,众多势力庞大的家族传承人,经常放下一切成为一无所有的苦行僧,一旦决定出家,便能得到家族亲友的祝福,无人阻拦。
释迦牟尼佛身处各种信仰繁荣如同期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三十岁走出皇宫,远离父母妻子与富丽堂皇的生活,尝尽各种艰苦的修行体验,最后走上解脱之路。那年代的哲学思想,已发达到用肉眼观察到今日用几万倍数显微镜看到的宇宙面貌。
崇拜山川神祇而传承无数神话故事的印度教,是印度国教,拥有九成的信徒,全国各地林立的大小庙宇,各自安放着梵天、湿婆与毗湿奴三大主宰神及其无数化身与眷属,按照人性欲望需求,衍生出花样缤纷的样貌。我这种从小在基督教寄宿学校长大的一神教主义者,到了印度,简直是看见蛮荒丛林般大开眼界,难以想象那些繁复的祭祀,崇拜的张牙舞爪神像们,到底是神还是鬼?
首度到佛教与印度教圣城瓦拉纳西Varanasi的恒河边登船看彼岸日落日出时,两岸焚尸、沐浴、膜拜、刷牙饮水的虔诚居民们,带给我的震撼性教育,豁然开朗地似乎明白了,观音禅定中受教的心经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智亦无得,心无罣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据说,真有人拿着恒河的水去检验,那每天漂流烧尸与净身污水和人畜大小便的恒河,竟然没有任何有害病菌,乃至于许多教徒当圣水喝了都没事。我是绝对不敢尝试的,只装上一点恒河沙纪念,焚化母亲遗体时,发挥了几许慰问作用。
朋友疑惑地问我为何进出鸟不生蛋又脏兮兮的印度如此频繁,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每次从印度回家,台北变成天堂,我家就是皇宫。”二十多年前的德里污染严重,在街头走动十分钟便满脸黑,随手一抹一层沙,绝不夸大。当然,我不可能为这缘故进出印度,那年代,自不量力埋首NGO诸多“救度众生”的念头,将我一次次地捆绑到此,边朝圣边发宏愿,直到忽然看见了《金刚经》里佛陀说的:“无有众生可度”,才忽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无知。
胡因梦曾经用心理学的分析角度说我:“你要仔细观察自己内心深处的匮乏,正因为自己需要被救,才这么疯狂地想帮助人。”当时被这席话惊吓了几天,反复来回地自我检验,既无法同意又不能否認,着实困扰了一阵子。其实本意很简单,我受惠于蒋夫人的教育,才能安全幸福地成长,她给我们唯一的要求回报是:“好好照顾自己,行有余力,便去帮助别人。”我很急着要报答她,因此而无法真的等到“行有余力”,才去帮人。
这个死结,是印度首府德里街头五百万游民乞丐帮我解开的。讨得了一餐不知下顿在何方的老小乞丐,总是乐呵呵地在各种场域里狂欢,一贫如洗地唱着跳着,甚至那看似破碎的服饰,配色竟比我们的艺术家们还高明,世界各地的名牌服装设计师,还要年年到此向他们取经。有一搭没一搭地去工地搬石头搅拌水泥,也不妨碍女工们擦上胭脂穿戴缤纷地摇曳生姿,笑语嫣然地做着粗活。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一幕幕无解的影像,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无知渺小。印度的神奇,便是那永恒荒凉杂乱里,闪烁着古老文明哲学的生活智慧,用我们这现代文明蒙蔽的昏盲,很难透视。我们只看见种性制度的不公平,与诸多神祇膜拜的执迷,却无法感受到那各安其位接受轮回的平衡,因为这一切,都被“迷信”两个字给封杀了。
初识印度的朋友笑称:“地狱似乎比天堂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