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我不记得那时我多大,只记得当时我家的杂志都堆在我爸妈的床底下。我爸妈订了很多文学期刊,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一本本的拖出来看。有一次,我翻到一篇名叫《绿化树》的小说。
那个小说很长,我爸妈下班时我还没看完,这次我没像平时那样放回床底下,而是藏进了我自己的书包。等我爸妈睡着了,我又取出来看,夜深人静,周遭寂然,只有日光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如诗里形容的那样“漂白了四壁”。整个世界变成起伏不定的汪洋大海,我在海的最中间,看那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凌晨时候,我终于能够合上那本杂志,不觉得疲惫,反而是一种意犹未尽的振奋,仿佛在别人的人生里旅行了一回。同时,还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一种带有实验性的生机勃勃的饥饿,我悄悄溜下床,到厨房里找了个馒头,大口吃完了。
看《绿化树》,很难不产生这样一种饥饿感。它的每一页,都会写到食物,写到觅食过程,尽管那些食物都极为粗糙,觅食的过程,却是艰苦卓绝。为了抵抗火灾一般的饥饿感,作者将他全部的智慧都用来换一口吃的。
他利用视觉差,在食堂里多打100CC的稀饭;他利用老农民的逻辑局限,骗了人家几斤黄萝卜,兴奋得像是全宇宙的君主:“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倒霉的是那些萝卜全翻进了沟里;他磨蹭着最后一个打饭,只为能刮一下蒸馒头的屉布,他得逞了,那屉布上刮下来的馒头渣渣足足有一斤;他奉命用糨子糊窗子时,也能用克扣下来的糨子,摊上几张煎饼,可怕的饥饿感暂时被压下,心头窜出的,却是扎心扎肺的酸楚……
如此这般之后,他终于写到了他的救赎者,那个名叫马缨花的女子。她请他来到自己温暖的小屋,坐在炕头,给他吃的,给他那做梦都不敢想的死面馒头。他在馒头上看到那女子指肚的印记:“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几乎要和主人公一样落下来,这描写让我感到馒头的可亲,那晚下肚的馒头,别有滋味。
是我那几年看到的最好的小说,而那时,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意识流、黑色幽默派等等,各种流派层出不穷,这个名叫張贤亮的作家的非凡之处在于,他在我年幼到对文学全无概念时,就以他的细节,他对于人生诚实而独到的理解打动了我。如果说别的作家还都是“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他则是“让我跟你说说我自己”,别人是讲述,他则是不无苦楚的吟唱,那种质感,有点像那个帕尔哈提的嗓音。
我后来又看到他其他的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灵与肉》等,平心而论,这些小说没有让我觉得那么震撼,甚至于还多少有点重复,都是才子(加少爷)落难,红颜相助的故事,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作者的敬意。一个作家,有这样一部作品就够了,或者说,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作家,你也很难想象他还能写出其他作品,自己的好作品,也像是一个山头,翻不过去,也算一种无奈的光荣。
2000年,距离我读张贤亮第一部作品的十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他。那一年,他应安徽老作家鲁彦周之约,参加某白酒企业赞助的笔会,我很幸运的,成为那趟笔会的随行记者。猜测了很多回的作家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样子,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当时年过六旬,依旧风度翩翩,脸瘦削修长,五官都是偏清秀的那种,最让他显得卓尔不群的,是他眉眼间的桀骜与淡漠。他也说笑,有时甚至显得比别人更热闹,但那种热闹是瞬间就可以收起的,眼神里马上就能竖起一道拒人千里的屏障。
他会跟同行的女性炫耀自己的大牌衣履(我后来在别人的采访里也看到这一点),遭到嘲笑他也不在乎。有次他还吹嘘自己非常擅长炒作,有很多得意之笔,“你们知道我最成功的炒作是哪一次吗?”他细长的眼睛踌躇满志地看着天花板,后来写出《媳妇的美好时代》等作品的金牌编剧王丽萍狭促地接口:“宫雪花那次呗。”他翻了个白眼,不朝下说了。他给宫雪花的书写的那个序确实有点太那啥了,但他的无语并不见得是难堪。
他喜欢女人,也喜欢展示自己女人缘——据我肉眼观察,他也真的有。有天早晨,他大步跨进餐厅,一路嚷嚷,说是昨晚凌晨两点,会务组居然给他打电话,问某女士是否在他房间。他夸张地愤怒着:“别说不在,就是在你们也不能打啊!”说不上他是想以此洗刷自己,还是存心张扬他们也许是莫须有的暧昧关系。
那个笔会上有很多著名作家,其中不乏出口成章能言善道者,但他明显是人群中的异类,以六十多岁高龄,成为风头最劲的那个。有人琢磨他,有人嘲笑他,也有人嫉妒他,有个老作家私下里对他极其不以为然,说他曾长期受迫害很压抑,现在勾搭年轻女孩报复社会。但这位老作家也爱跟女孩子搭讪啊,只不过没那么坦荡罢了,而正是这种坦荡,使得张贤亮的风流只是风流,不带一丝猥琐。
那次是在九华山,山路陡狭,主办方安排了滑竿,两个轿夫抬着两根竹竿,中间架着一把竹椅。作家都是讲究人文关怀的,难免觉得让人抬着很尴尬,任主办方一再劝说,都不抬步,讪笑着左顾右盼,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之类。但那滑竿虽然被主办方包下,却得有人坐了,轿夫才能拿到钱,于是轿夫也跟着一路央求,一大堆人堵在路口,你推我让,人声喋喋。
就在这一团热闹之际,张贤亮自顾自地走向一架滑竿,我正好站在旁边,看见他无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轿夫接过,悄声感谢,两人一气呵成,默契如行云流水。他怡然坐到椅子上,昂首朝前方而去,将身后依旧姿态百出的作家们,比得好不迂腐。
还有一次是在黄山,山高树多,正是照相的好背景,有个小姑娘搂着一棵大树,欲做小清新状,一件极为扫兴的事发生了,她竟然在树上摸了一手不明粘稠物。同行的男人们怜香惜玉,个个觉得自己有义务将小姑娘从窘境里解救出来,七嘴八舌地帮她释然,有说是露水的,有说是树脂的,唯有张贤亮先生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秒杀了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们。
这两个细节加在一起,凑成了这个男人的魅力,他桀骜不驯,风流放诞,更有淡漠的眼神加上温暖的细节,传说中的纵欲,和他口中对佛教的笃信,这些反差,成就了他的一种丰富,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大境界,一种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洒脱。
而这些,跟他小说里展现的,前四十年的捉襟见肘对照起来,更有一种精彩,似乎他聚集了前四十年的能量,只为了释放得更加充分。“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伤筋动骨,从身体到灵魂,每一个分子都重组,成了这样的一个他。
但对于他说的,我是复杂的中国人的代表,本人不敢苟同。从苦难里趟过来,有人陷入深沉的反思,有人去做不相干的学问,有人更加唯唯诺诺,只有他,是抡圆了活。而他还说,自己这样都算落魄的,他原本的理想是做总统。
恕我不恭,这说法让我想起那个原本想做齐天大圣的孙悟空,他们还有个共同点,就是一点都不抒情。此外,他还像一个怪侠,有时心忧天下如郭靖,有时像个严肃版的韦小宝,有时又似段王爷温柔与无情兼有,他的多变面孔,引起热议纷纷。好在,这些对于张贤亮,从来都不是个事儿,我心目中的他,永远是那个昂昂然坐在滑竿上的样子,他一言不发,自顾自朝前而去,将杂沓人声留在身后,张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