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家思想对赫尔曼·黑塞的影响

2014-04-15 06:26:18邵志华
关键词:黑塞道家老子

邵志华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赫尔曼·黑塞是德国后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素有“浪漫派最后的骑士”之雅号,1946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在德国文坛享有崇高声誉。黑塞一生钟情于东方文化,他读过大量中国书籍,写过许多文章评介中国文化。从中国古代文化中,他不断找寻精神慰籍,汲取创作养料,他甚至视中国文化为精神的“故乡”。而在中国文化中,黑塞谈得最多、对他影响最大的,则是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不仅影响其生活和思维方式,并广泛浸润其文学创作,成为他构建自身文学审美观的重要精神依据。

一、中国文化的浸染与老庄情缘

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的一个小城,他的外祖父及父亲在印度传教多年,母亲也长期居住在印度。家庭环境的熏陶影响,使得黑塞自幼便感染了来自东方异域的气息。他最先接触的是印度崇尚苦行的佛教,其后通过卫礼贤的译著,接触了大量中国典籍。他曾在自己的家庭图书室里建立了一个“中国角”,并在多篇文章中提及。该角落专门摆放东方书籍的德译本,其中收藏的中国书籍可谓包罗万象,包括 《诗经》、《论语》、《道德经》、《庄子》、《易经》、《孟子》、《吕氏春秋》、《东周列国志》、《中国抒情诗》、《中国民间传说》、《聊斋志异》、《今古奇观》、《水浒》等,可见其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在“烽火连三月”的岁月里,“中国角”曾对他起了精神避难所的作用。他曾在《关于中国的思考》一文中这样描述:“我走到我图书室的中国之角,一个美好、和平、幸福的角落,在这些古老的书籍中经常能够发现适于当今的东西,这真是非常奇怪。在那可怕的战争年代,我多少次在这儿找到予我慰藉予我支撑的思想啊! ”[1](P102)

黑塞在所有东方文化中,事实上最偏爱中国文化。从1907年发表第一篇书评《论〈中国的笛子〉》开始,迄至1961年的诗歌《禅院的小和尚》问世,一生从未停止对中国文化的研读,范围更是广泛涉及文学、音乐、哲学、宗教、艺术等领域。尽管他直接塑造中国形象的作品不多,但中国因素却是他许多著作的重要内容。在中国文化中,黑塞谈得最多、对他影响最大的则是道家思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德国风行一股老子热并波及整个欧洲。黑塞对此这样描述道:“中国的老子,之前两千年在欧洲无人知晓,在过去十五年里有了欧洲各种语言的翻译本,《道德经》几乎成为时尚书籍。德国方面,卫礼贤做了大量翻译,将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介绍过来,数量之多史无前例。……中国古老的智慧和艺术不但进入欧洲的博物馆和图书馆,也进入追求精神生活的青年的心。在过去十年里,对于被战争搅动得不知所措的德国好学的青年,影响最大的除了托斯妥耶夫斯基就是老子。 ”[1](P107-108)黑塞是当时这股老子热的推波助澜者之一,他对老子的钟爱,可从他的私人藏书窥见一斑。在他的“中国角”中,《道德经》的德译本数量最多,有十二种以上的不同版本,其中包括林语堂辑录的《老子》的转译本。[2](P8)

早在1907年,他父亲就把中国哲人老子推介给了黑塞。黑塞还较早接触了亚历山大·乌拉尔(Alexander Ular)以及尤利乌斯·格里尔(Julius Grill)不同的《道德经》译本。尤利乌斯·格里尔19世纪70年代中期在黑塞故乡卡尔夫镇当牧师,与黑塞家关系良好,他于1910年翻译出版过评注本《老子道德经》。黑塞为之写过书评《东方智慧》在《慕尼黑报》发表,书评对老子的价值给予了充分肯定:“著名的东方哲学家中,无一人的伦理观像老子那样与我们西方雅利安人的伦理观如此接近。印度那钻牛角尖的避世哲学近来有不少人研究,与之相比,中国的智慧实际单纯得多,与西方变质的奇思异想的旁门左道相比,我们深感羞愧,这位古代中国哲人的思想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根本价值,更加有的放矢地为人类的发展做出有益的贡献,而我们许多西方人的哲学已经远离本能,成为无序的专门家哲学了。”[1](P21)

在道家哲学中,黑塞除了阅读和研究过老子的《道德经》外,还仔细研读了道家哲学的另一代表人物庄子的作品,其中包括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编选的《庄子的言论和寓言》(1910)和卫礼贤翻译的《庄子》即《南华真经》(1912)。在1912年发表的报刊评论中,黑塞毫不掩饰对庄子的喜爱之情:“马丁·布伯两年前编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庄子之言论与寓言》,当时我们心存感激,对于了解中国精神,那是一个绝佳的贡献,其文学上和思想上的深度深深触动了我们。……如今,对中国古典素有研究的行家、以作风严谨工作细致著称的翻译家卫礼贤,出版了未加删减的《庄子》。……我所读过的中国思想家的著作中,《庄子》最引人入胜。 ”[1](P126-127)

在黑塞所接触的大量中国文化典籍中,黑塞自视《道德经》和《庄子》为最重要,对此他曾明确表示:“对我重要的东方书籍有:《薄伽梵歌》、《佛经》、德森的《吠檀多经》、《吠陀的六十奥义书》。奥登贝格的《佛陀传记》、《道德经》(所有的德语译本我都读)、《论语》、《庄子》。 ”[1](P106)他还直言老子对他的启发影响:“长期以来,老子成了启发我的重要人物。 ”[1](P105)在其自传里,他甚至进一步指出:“在西方哲学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有柏拉图、斯宾诺莎、叔本华和尼采,还有历史学家J·布克哈德对我也有影响。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不及印度和中国的哲学对我的影响那么大。 ”[1](P467)黑塞这里所说的“中国的哲学”,指的就是以老庄为代表的中国道家思想。

二、黑塞文学创作中的道家色彩

黑塞在古代中国的徜徉与他对印度哲学的研究是并行不悖的,在他看来,中国智慧与印度思想相辅相成,构成了他理想的东方世界。这一东方精神世界又与他身处其间的西方一极互为补充和参照。黑塞的思想体系融会了这两大文化形态,他在1937年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内心充溢着对秘密的感悟,这种感觉时而来自佛陀,时而源自《圣经》,时而由老庄激发,时而又由歌德或其他诗人点拨而来。”[4](P244)中国的古老智慧,尤其是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不时触发着其创作灵魂,从而使其作品闪烁着东方之“道”的智慧光芒。

1.万物源道的人生悟境

道家思想的核心与最高范畴是“道”。在哲学本体上,道是宇宙本原与万物之始,世界万物都起源于“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二十五章》)。 “道者,万物之奥”(《老子·六十二章》)。此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之“道”产生天地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又分为天道与人道,道家认为人与天地共同滋养万物,主张天人并生、物我同一,崇尚“天人合一”的人生化境,即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黑塞对道家思想的接受首先是从“道”的哲学本体上去把握的。他在早年推介老子时就明确指出,老子之“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是一种“哲学体系”。[1](P118)黑塞对“道”之本体论的把握,给其认识世界、理解人生提供了另一扇门户。在其早期小说《克林格梭尔的最后之夏》中,黑塞借杜甫(实为黑塞的化身)为李白(克林格梭尔以李白自居)的赠诗为传声筒,表达了自己的心声:“生命之树的绿叶凋零/一片接着一片/噢,彩色绚丽的世界/你怎能令人百看不厌/怎能令人乐而忘返/怎能令人如痴如醉/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不久便凋落枯萎/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莹/吹过小小的婴儿/那母亲正俯身呵护/我愿再望入她的双眸/她的目光是我的星星/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消散/一切都要死亡,也乐意死/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我们全都来自于她/在那飘忽的空气之中/她用嬉戏的手指/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5](P477-488)诗人慨叹韶光易逝,一切都趋于消散和死亡,而“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从这产生万物的“永恒之母”之形象,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道家思想的色彩和“中国式黑塞”的存在。黑塞关心个人内心与外在世界的和谐统一,也即个人内心之“得道”,进而将本体论之“道”引入个人的精神世界。在其东方题材小说《悉达多》中,悉达多的人生导师和精神向导老船夫瓦苏代瓦本即是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 “自然人”,他热爱世间万物,深谙万物统一之道,并教化悉达多用心灵倾听生命之河的声音而悟道,自己最终归隐山林,与自然融为一体,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位“欧洲式老子”的形象。人与自然的统一以及“万物同一”是《悉达多》这部小说所表达的核心思想,而这正是中国传统道家思想的深刻体现。正如黑塞自己所言,这部小说虽启程于印度的婆罗门和佛陀,却结束于中国之“道”。

2.对立统一的辩证思维

对立统一是道家哲学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老子认为,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对立面,他们相反相成,互为因果,因此他提倡从对立矛盾中探索事物的发展规律。老子的对立统一思想深深浸润了黑塞。黑塞曾这样自我描述:“对于我这样一个既受基督教——新教教育,又受到印度和中国训练的人来说,不存在世界的两分和人的对立。对我来说,超越矛盾和矛盾后的统一是首要的信条。我当然不否认这种可能,即建立‘积极’和‘沉思’这种模式。……是存在着积极和沉思,但他们后面是统一。对我来说,真正活跃和在可能情况下可作范例的,是还有两种对立的信条。 ”[6](P437)

对立统一思想不仅是黑塞思维方法的一个基本特色,也是其创作的基本出发点和一以贯之的主脉。在其小说创作中,事物矛盾的展现常通过人物进行布局,许多情况下都有一对主人公出现,他们分别代表着事物的两极。但黑塞不只局限于展现两极的对立,更崇奉矛盾的统一,这在他的作品特别是中晚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品中彼此对立的人物最后都成为朋友,彼此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两人有机交融,互为一体。在其代表作《荒原狼》中,主人公哈勒尔这个逃到城市里的“荒原狼”是一个人兽一体的人,他内心有人性,也有兽性,他憎恨自己的不纯粹,痛苦于灵魂中无休止的人与狼的厮杀,苦苦找寻存在的意义,他代表了精神王国。黑塞在刻画哈勒尔这个形象的同时,还塑造了一个对极,即风尘女子赫尔米娜。赫尔米娜浑浑噩噩,沉湎于感官享受和情欲之乐,她代表着自然王国。两人相辅相成,彼此互补,正像姑娘所说:“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样……你需要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我需要你,并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 ”[7](P101)赫尔米娜的这番剖析,正道出了两极互为参照、互为补充的思想。另一名篇《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塑造了两个修道士,主人公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相互对立的两极,前者按父性原则生活,崇尚理性;后者按母性原则生活,耽于爱欲。两者虽性格迥异,代表的精神截然相反,但彼此又不可或缺,相互补充,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我。故事表层是两个人的经历,深层其实是一个人的独白,两者就是一个人。这里,黑塞通过两个人物形象作比喻,表明自己追求的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那就是精神与情感、知识与爱情、理性与感性的和谐统一,这样的人生境况才是完美的。黑塞在其他作品中多有这种两极思维的彰显,成为其创作的重要美学特色。

3.上善若水的处世态度

守弱是道家立身处世的原则。老子认为,事物在弱小时生机勃勃,一旦发展壮大就近于死亡。“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而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老子认为就是水,水具有滋养万物之品性,但它却甘于平静,不与万物争利争荣。水的这种“不争”品性,老子认为最接近于“道”。“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

黑塞在其作品中塑造了许多具有“水”之品格的圣人形象。小说《悉达多》中,古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英俊聪慧,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而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孤身一人离家周游展开求道之旅。在历经人生之苦与自我的迷失后,他抛弃世俗的一切来到水边,在绝望的刹那听到了生命之河声音的永恒,最终领悟了世间万物的本质而得“道”。这里的河水实际上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老子所谓的同一之“道”。悉达多甘当一位服务于人的船夫,毕生摆渡普济众生,以谦逊和大爱服人,最终被奉为圣贤。老子云:“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老子·六十六章》)。悉达多虽是一个印度形象,但他甘处卑下,以柔克刚,其思想和行为更似古代中国圣贤。正如黑塞在给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封信中所言:“我的圣人穿的是印度服装,但是他的智慧却更接近老子,而不是乔答摩。……我经常汲取这一源泉以丰富自己。”[8]《东方之旅》的主要人物雷欧也具有水之品性,他低调谦逊、不为人先、甘为人梯的品质很符合道家的“圣人”思想。雷欧虽是盟会这个团体的领袖,但却以仆从的身份出现在团体中,他平和自然,处处帮助他人,尽显低调内敛的风格,深受盟会所有成员的爱戴。他还从事过指甲修剪、足部按摩、康复护理以及药草疗养等诸多服务工作,正如老子所谓的“上善若水”。他的领导理念是“统治等同于服务”,不用过多的言辞说教,而是通过身体力行予以引导,这与道家“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二章》)之思想也非常吻合。

4.循环齐一的生死之道

道家思想认为,生与死是齐一的,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齐物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庄子·知北游》)。在道家看来,“生死”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恰如黑夜与白昼相互交替,死亡并非结束,而是新生的开始,故要淡然处之,乐生乐死。

黑塞还在苦闷彷徨的中年时期深受道家生死观的影响。这表现在他的中篇小说《克林格梭尔的最后之夏》中。这篇小说是一曲个人与社会的没落与新生之歌,在第五篇章《下沉》中,黑塞通过人物对话,转述了道家的“生死相依”思想。当亚美尼亚占星家言及西方的“下沉”并不存在,只是“存在于人的头脑里”的“假象世界”后,克林格梭尔似乎明白了什么,答道:“你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你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正在开始自己的终结,因为你在这里闻到了下沉的气味,而我们乐意下沉,你懂么,我们乐意死,我们不反抗。 ”[5](P371)而那个亚洲人笑着接着说道:“你倒不如说,我们乐意新生。”“在你看来是下沉,在我看来也许却是新生呢。 ”[9](P372)这里黑塞借一位“东方使者”之口,表达了他独特的“西方没落”思想。在他看来,没落不等于毁灭,而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1941年,黑塞在长期的病痛折磨之后创作了诗歌《阶段》,该诗把生命描述为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各阶段都是循环轮回,生生不息。所有的事物都会有死亡的一天,“正象花儿都要枯萎,青春都要让位于老年,一生的各个阶段,各种智慧、各种德行、也都有它的盛时,不能保持永远”。[10](P234)然而“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一种“新生”的开始。对于事物的消亡,我们无须过于悲伤,而应时刻准备“告别过去,迎接新的开始”。诗的结尾这样呼唤道:“哪怕死亡的时刻会把我们重新送往那些新的空间,生活也不会停止向我们召唤……好吧,心啊,告别吧,保持壮健!”[10](P234)从《阶段》这首诗中,再次看到其受到了庄子的“死生如昼夜”(《庄子·至乐》)的生死循环观之影响

除了上述几方面以外,道家的其他一些精神智慧也给黑塞留下了影响的痕迹。《东方之旅》叙述一传奇式的朝圣活动,小说开始时写道:“我同意悉达多——我们这位来自东方的智友,他有一次说:‘文字不能够把思想表达得很好。每件事情都立刻变得有点儿不同,有点儿歪曲,有点儿愚蠢。然而,对于一个人具有价值和智慧的事物,对于另一个人却似乎是毫无意义,这也令我高兴,并且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11](P57)这里提到的“悉达多”即是上文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该段文字也直接引自《悉达多》,从中可以看出其所受道家思想两个层面的影响:一是真理不可言说的神秘性,即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二章》);二是因人而异的相对性思想,《庄子》一书中《秋水》和《齐物论》中的多篇寓言,都说明了一个道理,即认知条件不同,得出结论各异。黑塞于1911年写的《东方智慧》中也摘录了卫礼贤翻译的《老子》中表现相对性的最后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其作品中塑造的不少人物,如音乐大师的木讷、盟会领袖雷欧的“善下之”、老船夫瓦苏代瓦的“知者不博”等,对此似乎是深刻的诠释。此外,在小说《德米安》中,黑塞描写了一只雀鹰,在新克勒踏上战场,走向死亡的前夕,“一只巨大的鸟,它挣脱了纷乱的蓝云,扇动着巨大的翅膀消失在天空深处……”[12](P136),这与庄子笔下《逍遥游》中“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如出一辙,实际包涵着与中国大鹏相似的挣脱羁绊、勃兴蔚起的象征意义。

三、“他者”精神王国的自我追寻

黑塞对东方文化的关注固然离不开其家庭环境的影响,更有着特定的社会文化根源。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一、二十年间,随着西方所面临的文明危机的日益加剧,西方人陷入了强烈的精神迷惘之中。在“世纪末”的悲凉气氛之中,西方许多有识之士出于对西方文化“没落”的失望,将目光纷纷投向古老的东方文化,试图从东方这“世外桃源”中觅寻自己的精神养料和救治西方文化弊端之良方,从而掀起了一股“东方文艺复兴思潮”。黑塞远离欧洲这块精神沙漠的大陆,而驰骋于东方的精神王国,即是这样一种努力。他把中国文化精神喻为其“精神的避难所”,在《我爱读的书》(1945)里这样写道:“那令人惊叹的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本色的人性观和人类精神,对我来说,不只是可爱的珍贵事务,还远远超过这一点,变成了我精神上的避难所和第二故乡。……透过卫礼贤的译本,认知了我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东西——贤者与善人的中国道家理想。我不懂中国话,不曾到过中国,却幸运地越过了两千五百年,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找到自己预感的化身、精神上的氛围与故乡。 ”[1](P132)

黑塞认为只有中国圣贤能够拯救欧洲的灵魂,他把中国思想的传播看作是一个思想任务。黑塞很看重老子的作用并大力提倡。他在1911年的书评中写道:“至今为止,我们很少知道中国产生过伟大的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他们的认识对于我们而言,与古希腊先贤、佛陀和耶稣的教诲同等珍贵。……我指的是老子,他的教导保存在《道德经》中。 ”[1](P118)他还于 1919 年在《Vivos voco》杂志上呼吁:“我们迫切需要的智慧在《老子》里,把它译成欧洲语言是我们当前唯一的思想任务。”[13]他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在1926年所写的一篇文章中说,自“一战”爆发的过去10年里,对德国青年影响最大的除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老子。黑塞认为这意义重大,因为这样的青年虽是少数,却是举足轻重者,因为他们是高等教育中最有天赋、最有意识、最富责任的一群青年。他希望这群青年尽快成长起来。

当然,黑塞垂青东方思想并非出于为其同化或逃逸西方文化之初衷,而是希望经由东方这个“他者”来更好地反观自身,重新认识自我。所以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有效接受。黑塞在这篇文章中接着说:“中国文化和我们西方当前的文化理念正相反,我们应该乐于见到在地球的另一半存在着一个坚固而值得尊敬的反极。如果有人希望全世界都奉行欧洲文化或者中国文化,那会是一种愚蠢的想法。我们应该做的是尊重这外来的陌生思想,没有这样的尊重,人无法学习,无法吸收新思想。我们对东亚,应该至少像我们长期以来对待近东一样,将他当做我们的老师(只要想想歌德是怎么做的!)。”[1](P108)其实,这不是黑塞第一次提出这样的思想,早在1921年的文章中就有过类似表述,他说:“古代的中国思想,特别是道家思想,对于我们欧洲人其实并非远不可及的奇珍异品,他在本质上认可我们,在本质上给我们以忠告并帮助我们。并不是说,这些智慧之书会让我们忽然获得新的、救赎性的对生命的理解,并不是说,我们应当抛弃我们西方文化而去做中国人。然而我们见到古中国,特别是老子,指出一种思想方式,那是我们过度疏忽了的思想方式,我们见到他们培育并看重一些力量,那是我们为了其他缘故长久不加理会的力量。”[1](P101-102)对黑塞而言,道家智慧的重要意义并非缘于时尚,而是有着特殊意义。他是从文化的角度来认识思考对东方思想的接受的,意在以中国文化冲涤一下西方趋于僵化的思维。他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一篇日记中说得更为直白:“我们不可能,也不允许成为中国人,在内心深处也根本不想成为中国人。我们不应该在中国或任何一个往昔的时代找寻我们的理想和生活的最高准则,否则我们将会迷失自我,将会陷于偶像崇拜。我们必须在自身内部探寻‘中国’,换言之,探寻那不为我们所知、但确实存在于我们自身且意义重大的东西,我们要找到它并促使它发挥积极的作用。 ”[4](P271)这也道明了黑塞文学创作的宗旨,他的许多作品虽蒙有浓郁的东方色彩,但始终令人感到这是一个欧洲人的探索。

综上可以看出,中国道家思想对黑塞的影响是深远的。黑塞对道家精神智慧的汲取,体现了一种超越时空、超越民族的文化眼光。在那样一个烽火连绵的时代,和当时掉头东顾的西方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黑塞之所以一往情深地表现出对中国的极大兴趣,乃是出于“他者”相异性的诱惑和吸引。然而,他们并非是自身文化的逃逸者,而恰恰呈示了一种反观自身、认识自我的深层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寻作为“他者”的中国文化精神,对以黑塞为代表的西方知识分子来说,正是另一种找寻自我的方式。然而不管如何,跨越文化的屏障,在东、西方两大文化之间寻找共鸣与平等对话,黑塞当为时代的先行者。

[1] [德]黑塞.黑塞之中国[M].谢莹莹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 张弘,余匡复.黑塞与东西方文化的整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 [德]黑塞.荒原狼[M].李世隆 译.南宁:漓江出版社,1986.

[4] 卫茂平.异域的召唤——德国作家与中国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

[5] [德]黑塞.婚约:黑塞中短篇小说选[M].张佩芬,王克澄,等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 卫茂平.中国对德国文学影响史述[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7] [德]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8] 张佩芬.从《席特哈尔塔》看黑塞的东方思想[J].外国文学评论,1987(3).

[9] [德]黑塞.朝圣者之歌:黑塞诗歌散文集[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

[10] [德]黑塞.黑塞抒情诗选[M].钱春绮 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

[11] [德]黑塞.东方之旅[M].蔡进松 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12] [德]黑塞.梦系青春[M].王卫新 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

[13] [德]黑塞.克林格索尔最后的夏天[J].胡其鼎 译.外国文学季刊,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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