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英
20世纪后半期,空间逐渐成为人文社会科学诸多领域关注的焦点和理解当代许多重大问题的关键视域。然而,“作为一个概念和物理的事实,空间这一术语还没有普遍公认的唯一的定义”[1](P164)。究竟何为空间,空间的意义经历了哪些嬗变,有着怎样的发展脉络?这些仍需要深入探讨和系统梳理。
纵观西方历史,空间的意义发生了巨大变化。不同时期的哲学对空间的研究具有不同的特点,空间的意义在不同维度得到拓展,呈现出不同的内在发展逻辑。古希腊、近代、20世纪是空间意义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每个阶段内部具有相对统一的特点和相对一致的发展趋势,这三个阶段是不同空间观之间的过渡。本文考察这三个阶段空间意义的变化,描绘西方空间研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发展脉络。
古希腊哲学关注本体论问题,因而,关于“空间是什么”的思考成为古希腊哲学的重要内容。这个阶段的哲学家在对宇宙、虚空、处所等问题的思考中探讨空间的意义,其中始终贯穿着空间是存在还是非存在、是实体还是属性、有限还是无限等问题的争论。在这些争论中,空间被看作虚空、非存在、容器、处所、间隔、“接受器”(柏拉图语)等等。
古希腊空间概念的发展始于对宇宙的思考。在这些思考中,与空间相关的问题有:宇宙有形还是无形,有限还是无限,有序还是无序,与虚空、处所的关系等等,亚里士多德的“有限宇宙”是这个时期宇宙观、空间观的代表。但到古希腊晚期,尤其是在新柏拉图学派那里,有限宇宙(finite cosmos)逐渐被无限宇宙(infinite universe)所取代。[2](P75-103)
“虚空”(kenon,void)与“处所”(topos,p1ace)①是古希腊时期讨论的主要空间概念,并成为西方哲学的两大空间范畴。虚空是原子论者的重要概念,并得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爱利亚学派直至新柏拉图学派等许多学派的深入讨论。有人(如巴门尼德)否定虚空的存在,将其视为非存在(not-Being)[3](P31);有人(如毕达哥拉斯学派)将虚空当成气体,是从宇宙之外的无限气体中吸入到宇宙(heaven)中的[4](P293);有人(如原子论者)证明虚空是实在的,犹如容器,是“物体移动的场所”,而在这容器或场所中运动的正是构成所有事物的本质——原子。[5](P34-36)
在亚里士多德之前,虚空已成为重要的空间概念,而亚氏则将处所置于重要地位,“第一次明确地把处所作为自然哲学的基本概念之一加以探究”[6](P36)。亚氏认为,某物体的处所既不是构成该物体的质料,也不是该物体的形式,而是该物体的包围者,与该物体大小一样,可与其分离,但不可移动,恰如可动的河水只是船的容器,而不动的整条河,才是船的处所。[4](P287-291)经过一番严密的推论,亚氏最后将处所界定为“所容纳物的最为临近的不可动的边界”[4](P291)。亚氏的定义揭示了处所的如下特征:是界面;包围物体;属于物体;可与物体分离;静止不动。亚氏的空间观在当时占据统治地位,其主导性一直持续到中世纪,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空间才被重新视为三维的无限虚空。[7](P83-92)不过,在新柏拉图学派那里,亚氏的空间观已经开始遭到质疑和挑战。新柏拉图学派的菲罗波努认为,处所是某种“间隔”或“空隙”,是无形的,是纯维度,与虚空同一。[7](P54)对他而言,处所的本质不是物体,而是“间隔”或“广延”(diastema,extention)。[2](P94)该学派的辛普里丘还提出,除了物体的具体处所,还有整个宇宙的整体处所(the who1e p1ace)——所有具体处所都是这一整体处所的部分。[2](P99)可见,新柏拉图学派的处所分明具备了“广延”的含义,而且提出了具有背景作用的整体处所,这些都为统一的空间概念的产生做好了准备。
除了kenon和topos,chora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术语。学术界一般认为chora可以英译为space。②柏拉图在论述空间问题时,使用了chora这个词。他在《蒂迈欧篇》中提出,在“永恒的范本和它们在变化世界中的复本之外”还应添加一个“第三要素”,这个要素有时被称为“物质”、“接受器”(英文为receptac1e,含有“容器”的意思),有时被称为“空间”(chora)。[8](P1480)在柏拉图的论述中,chora被赋予物质性和容纳性,是“无形式的存在者”、“一切被创造事物的家”,因为“一切存在者都必须处在某些处所,占据一个空间”[8](P1480-1481)。由此可见,那时的chora一词与“虚空”、“处所”在概念上有所重叠。而不少哲学史家、科学史家都认为chora还含有“广延”的意味。[6](P35)这表明,古希腊时期的空间意义虽处于极大的混乱之中,但作为人类基本空间经验的虚空、处所、广延概念,都已蕴含在哲学家的讨论中。及至新柏拉图学派,开始向近代空间观转变,融合三种空间经验的空间概念space开始出现。[2](P79-102)
由上可见,关于“空间”,古希腊时期主要探究了“虚空”和“处所”这两个概念,并已触及笛卡尔提出的“广延”的含义。虚空、处所和广延这三个概念“涵盖了空间的基本内涵:容纳性、范围性、方位性、参照性、秩序、层级、关系、三维等”[9](P102),这些基本内涵渗透在所有空间中,也贯穿于整个空间概念发展史,是我们把握空间和理解诸多空间问题的起点和基础。
如前文所述,古希腊晚期,已出现融合三种空间经验的概念space。及至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关于世界是否是运动的、上帝能否创造并占据一个足以超越宇宙(cosmos)的空间的争论,以及对上帝无限力量的承认,使“无限空间”(infinite space)的地位得到确认并不断上升。[2](P103-132)这个时期的空间观成为向近代空间观的重要过渡。近代空间观的形成和确立主要由哥白尼、笛卡尔、牛顿、康德等人完成,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背景化,几何化,即空间被视为绝对的、永恒的和静止的。空间的背景化、几何化过程伴随着近代哲学、物理学、神学研究的发展。笛卡尔提出的广延与坐标系概念、牛顿提出的绝对空间、近代的机械自然观、物理学对宇宙无限性的探讨、神学对上帝力量和存在之无限性的论断,导致空间被视为绝对的、无限的、永恒的、静止的。[2](P76-77,133-136)空间成为静止的容器、背景和框架,为所有物体提供唯一的参照系。所有物体都在一个无限的、可以脱离物体而独立存在的绝对空间中,占据着绝对空间的一个部分,而这个绝对空间则被想象成纯几何的广延,“可度量、三维、连续、均匀各向同性”[6](P4)。这种背景化、几何化的空间观长期主导着西方哲学,直至19世纪晚期才有所突破,至20世纪由于相对论的产生才有了明显的改观与逆转。[6](P4)
第二,受认识论哲学的影响,将空间视为人认识和把握的对象。在认识论哲学的框架下,空间成为与人的主体性相分离、相对立的客体。这种主客二分的框架伴随着认识论哲学的形而上学的影响,既促进了近代空间意义的发展,也束缚着人们对空间概念的理解。因而,近代对空间的研究都始终限于主体与客体、实体与虚空、精神与物质、绝对与相对等问题的二元分裂,且越来越“抽象化、同质化、简约化、平面化、空洞化”[10](P77)。
受认识论哲学的影响,近代空间研究主要沿着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两种路径展开。
理性主义认为空间是一种先验的精神形式,将关于空间的哲学思考与人的理性认识联系在一起,以数理逻辑和理性思辨作为认识空间的基础。在理性主义的空间研究中,笛卡尔、莱布尼兹、牛顿和康德产生了重大影响,形成了近代空间意义发展的重要脉络。笛卡尔提出的“广延”概念不仅对应着人的一种基本空间经验,而且确定了空间的坐标系概念。在他看来,物质是在长宽高上延展的实体,物质占据空间则为广延,这是物质或物体的普遍本质;每个物体的广延与这个物体所占据的空间是一样的;广延既构成了物体的本质,也构成了空间的本质。[8](P1481-1482)如果说笛卡尔以广延界定空间,那么莱布尼茨则是以关系界定空间,他对空间的理解代表着与实体论、属性论相抗衡的关系论。他定义的“空间是共存信息的秩序”(order of coexistence)[7](P4),暗示了空间由关系的秩序所建构。他认为空间是事物的相对位置,是观念性的、抽象关系的集合体,是连接众多处所(p1aces)的网。[2](P168-171)[11](P8)牛顿区分了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绝对空间与外在事物无关,其本性始终保持相似与静止;相对空间则是绝对空间的可动维度或对绝对空间的测量;绝对空间是人们生活中使用的各种相对空间的唯一背景和参照。[7](P97)[8](P1483)如果说牛顿的绝对空间是外在于人的无限空间,康德则将空间的无限性内化为主体的纯粹直观。[2](P77)他认为,作为“外感官”的空间与作为“内感官”的时间先验地存在于人的心中,是人获得外部经验的表象,是以整体与总体形式存在的唯一的“无限而已定的量”[12](P27-29)[13](P256-261)。
经验主义认为空间是客观存在的物理事实,可以通过经验、科学的方法加以认识。因此,经验主义的空间研究以人的知觉和认知为基础,形成了不同于理性主义的感觉空间论。洛克、贝克莱、休谟是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贝克莱的《视觉新论》是这一流派空间研究的代表作。贝克莱将空间研究与人的身体器官相联系,他从视觉和触觉入手,用经验和联想来解释空间知觉,讨论了距离、体积、位置的视觉,并证实了人的视觉与触觉、听觉等其他知觉存在绝对差异。[14](P18-20)
经验主义的空间研究开启了从形而上学思辨到实证性研究的转变,影响了19世纪后半期兴起的空间研究的心理学路径。但就整个近代空间观而言,经验主义空间观的地位并不高,占主导地位的是背景化、几何化的理性主义空间观。然而,也恰恰是这种空间观,无法统一也无力解释现代社会中人们全新的空间体验,更无法分析和解决现代社会中的种种空间问题与矛盾,因而招致理论家的质疑和批判。19世纪中期以后,对空间的研究受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和实证主义等新方法的影响,开始远离形而上学。
20世纪,空间与时间成为哲学、美学、物理学、政治学等学科的重要概念。20世纪上半期“多数学科聚焦于时间性范畴”,下半期“哲学社会科学出现了整体性的‘空间转向’”[15](导言P1),这两个时期的空间研究既呈现出迥异的特征,又具有内在的连贯性和较为一致的发展趋势。
20世纪上半期的哲学重视时间,忽视甚至贬低空间,空间曾一度淡出哲学舞台。20世纪初期的柏格森便是这种思想的代表,他认为时间是精神性的,连续性的,真实的;空间是物质性的,分离性的,非实在的。时间意味着意识、自由、生命和绵延,是对肉体和物质的超越,空间意味着物质、肉体和对自由的限制。因此,他认为意识优于身体,时间优于空间。[13](P350-351)[15](P34-38)柏格森对空间的贬低影响了半个世纪之久,直到“空间转向”出现,这种思想才遭到明确的批判。当然,从总体趋势而言,这种以时间遮蔽空间的倾向逐渐有所改观。其中梅洛—庞蒂和巴什拉对空间的现象学研究赋予空间以不可忽视的地位,而一向重视时间的海德格尔,后期也开始关注空间问题。他研究了此在如何界定位置,居住如何与建筑空间互为目的和手段,以及存在与栖居的空间性等问题。[16](P68-80)
20世纪下半期的空间研究与上半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个阶段批判“线性时间观”与“历史决定论”,强调空间;到六七十年代,出现了“空间转向”。这个阶段关于空间的研究流派纷呈,著述甚丰,概括来说,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与前半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点。
第一,空间的凸显。“空间转向”本身就是对19世纪以来哲学界忽视空间、重视时间之传统的反抗。正如福柯指出的:“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我确信,我们处在这么一刻,其中由时间发展出来的世界经验,远少于联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的混乱网络所形成的世界经验。”[17](P18)詹姆逊也指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的心理经验及文化语言都已经让空间的范畴、而非时间的范畴支配着”[18](P450)。他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中,空间具有主题上的优先性,不再需要用时间来表达,而时间变成了空间。[19](P61-71)在众多理论家那里,空间被纳入各种理论重构,被推至思想知识领域的前沿。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福柯的“另类空间”、布尔迪厄的“空间区隔”、吉登斯的“时空分延”、德波的“景观社会”、哈维的“时空压缩”、卡斯特尔的“流动空间”、索亚的“第三空间”等诸多理论,均从不同角度思考并阐释空间问题,空间已成为理解、分析和批判当代社会最重要的维度。
第二,出现了全新的空间形式与空间经验。首先是全球化空间。正如哈维指出的:“近二十年来,‘全球化’已经成为我们思考世界如何运行的关键词。”[20](P52)当资本主义地理重组的全球化过程发展到20世纪后半期,经济、政治、信息技术的发展促成了全球化空间这一新空间形式的出现。一方面,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和政治都已形成互相渗透、互相依赖的格局,因此建构起一个共同的空间;另一方面,由于现代通讯技术的发达,信息的传递和资金的周转可以瞬间完成,人类似乎生活在一个共时的空间——全球化空间。其次是超空间。城市理论家凯文·林奇曾将缺乏空间可读性的现代都市描述为“超空间”。鲍德里亚则通过对类像的分析,指出了城市空间的超空间特性。他认为类像与真实的界限已经消失,类像将取代真实,制造出“超现实”。“那些通常被认为是完全真实的东西”,“都将带上超真实主义的类像特征”[21](P152),模拟的环境变得比真实的环境还要真实,城市空间变成了超现实、超空间。受鲍德里亚影响,詹姆逊用超空间概念来描述后现代主义空间。詹姆逊认为,后现代超空间作为空间的模拟,犹如“失却中心的迷宫”,令人体无法在空间布局中为自身定位,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周围的一切,从而引起人的空间迷失感。[18](P497)还有一些新的空间形式,如赛博空间、“流动空间”等。
20世纪空间意义的发展虽有明显的分期,但又有较为一致的趋势,且这种趋势在下半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和集中:远离背景化、几何化、形而上学的空间概念,对近代空间观展开反思、质疑和批判。这一趋势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第一,对形而上学展开清算,对空间的研究不再困于抽象思辨的窠臼。首先,空间研究越来越受到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实证研究等多种学科和方法的影响,越来越强调空间的身体、心理、社会、文化、生活等层面。关于这一点,后文将在分析空间的多维意义时详述。其次,越来越强调空间概念中p1ace的具体性和独特性。从胡塞尔开始,经海德格尔,直至福柯、德鲁兹、德里达等哲学家,都赋予p1ace以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强调p1ace与身体、实践、主体经验、社会结构、道德秩序的关系。[2](part4)虽然随着全球化的推进,空间的同质化和“无地方”(p1ace1ess)导致p1ace在一些社会学科中的地位下降,但p1ace始终是地理学尤其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焦点之一,而且许多学科对此概念做出了理论整合,强调p1ace作为具体地方(1ocation)和场所(1oca1e)所蕴含的价值、观念等特性,强调社会实践对p1ace的建构性,以及p1ace的流动性、多样性、开放性与互动性。[22](chapter23)
第二,对二元对立、本质主义的质疑和超越。20世纪以后,空间的不同维度得到了深入考察与研究,空间被赋予更丰富和宽泛的意义。这些意义不再是本质主义的界定,或互相否定的对立,而是互为补充的多元;不再是主体与客体、理性与感性、物质与精神的割裂,而往往是辩证的统一。梅洛—庞蒂赋予身体以现象学的两义性,试图克服传统观念中身体的主客二分,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知觉世界”以超越经验空间与理智空间的二元割裂。[23](P310-378)列斐伏尔以马克思的辩证法为方法,以社会实践空间为落脚点,建构了历史—社会—空间三元辩证法,展示出一种超越二元论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之间的理论统一性”[24](序言P10)。索亚在列斐伏尔三元辩证法的基础上提出的“第三空间”,既包括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又超越了这两种空间。通过“作为他者化的第三化策略”[25](P6)、理论重构和新元素的不断注入,第三空间呈现出无限开放的局面,从而实现对传统空间观二元割裂的超越。
第三,正是由于对空间的研究渗透到多学科、多领域、多层面,空间的意义变得丰富、多维、复杂、流动。“有多少种不同的尺度、方法与文化,就有多少种空间以及在空间中展开的人类活动。”[26](导言P2)列斐伏尔曾提出社会空间、政治空间、都市空间、女性空间等几十种不同的空间概念。“空间不再仅仅是时间与运动的参照物,而是与历史、文化、政治、种族、性别、权力、心理、甚至时间等多种因素紧紧地纠缠于一体。”[9](序言P103)在空间的多维意义中,其社会意义、文化意义、心理意义、身体意义尤其重要。
空间的社会意义侧重于空间中的经济政治结构、权力关系、意识形态以及阶级阶层的矛盾冲突。对社会空间、权力空间、都市空间等领域的研究都强调并丰富了空间的社会意义。列斐伏尔指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每个社会都生产自己的空间;社会空间包含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以及对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具体表征。[27](P115-118)空间的社会意义还在于空间的政治性。列斐伏尔认为,他所寻找的空间科学应能代表知识的政治功用,且隐含着一种为掩饰这种功用而创造出来的意识形态。[28](P8-9)他明确指出空间“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意识形态性的”[24](P46-47)。福柯则通过考察监狱、军队、医院、工厂、学校等空间与权力、知识的关系,指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17](P13-14),权力的空间化保证了权力的运作和扩张。西方的城市社会学对都市空间的研究极大地丰富了空间的社会意义,其中的新马克思主义者尤其强调空间的社会性本质,他们借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和方法研究城市空间,突出了经济利益和阶级关系在城市发展和城市活动中的重要作用。[29](P278)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生产”概念,将空间研究与马克思的实践论相结合,完成了从经典马克思主义“空间中的生产”到“空间本身的生产”的转变。哈维在《希望的空间》中以地理不平衡发展为轴心对现代社会展开批判,提出了一个乌托邦的空间。卡斯特尔通过对城市“集体消费”的研究,论证了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空间控制与意识形态和工人阶级运动的关联。[30](P6-7)[31](P118-119)
空间的文化意义与社会意义有重合的地方,但侧重点不同。文化意义侧重于空间中的思想观念,这些思想观念既体现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也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物质形态与行为方式。哈维在《后现代的状况》中以空间生产与时空体验的变化为线索,探究了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形成过程,指出了启蒙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为文化运动与空间紧密而复杂的关联。[32]与此相似的是,詹姆逊在《文化转向》中从时空体验、时空观、时空逻辑的层面分析了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发展与特征。毫无疑问,在他们的论述中,后现代空间主要是文化意义上的空间。文化地理学的研究则从地理的角度丰富了空间的文化含义,并表明特定的地理空间会携带特定的文化意义。段义孚在《地方与空间》中指出,一个地方的独特性在于其内在的思想、价值、情感和传统,而这些则凝聚于与该地相关的建筑、地理标志、艺术作品、历史故事、重要人物、节日庆典等。[33](chapter12)正如迈克·克朗指出的,“不同空间必然与不同的文化意义相关”[34](P5-6)。另外,某些空间中的地理景观会被人为地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如英国的乡村住宅被“用于象征英国民族特征最本质的部分”[34](P28),中世纪的花园体现着新柏拉图主义的自然观与秩序观。克朗还指出,文学经典会对某些地理空间的艺术性建构赋予该地方独特的文化内涵,成为人们对该地方空间想象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显然,不同空间体现着不同的秩序、规范、品味、行为方式、历史内涵、价值观念,这些都构成了空间的文化意义。
随着心理学的发展,对空间心理维度的研究不断深入,空间的心理意义变得越来越重要。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分析了一些空间意象的现象学意义,其中大量涉及了这些意象的心理意义。比如,他分析了家宅给人的安全感、宁静感,贝壳给人的惊奇与恐惧,角落的寂静感、陈旧感、孤独感,而这些意象都与人的记忆、梦想和童年相关。[35]萨克在《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中也探究了空间特性与情感的联系,表明身体的不对称性、伴生感觉、外貌感知等因素促成了这种联系,并指出这种联系的非稳定性和非普遍性。[36](P133-145)认知语言学对心理空间的探究也丰富了空间的心理意义。福克尼亚建立的心理空间理论认为,心理空间是研究语言的关键,是人们在思维和说话的过程中为了对话语的局部理解而临时存储于记忆中的信息集合,是一个可以不断增长的动态的集合。[37](P16)福克尼亚及其他语言学家还进一步探讨了心理空间之间关联、映射、投射等问题[38](前言Piii-xii),揭示了心理空间的并置性、层级性、关联性与互动性。
空间的心理意义与其身体维度紧密相关。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无法离开身体来探究心理空间。德国哲学家石里克从“意识的统一性”入手研究人的空间感觉,探讨人为何有统一的空间直观。[16](P111-112)梅洛—庞蒂在现象学的框架下研究了空间的身体意义。他认为身体是空间的起点,如果没有身体,也就没有空间。[23](P140)皮亚杰研究了儿童如何通过身体的感觉运动,领会客体空间的基本结构和特征,如何逐步形成完整的“身体图示”,如何在感觉经验的基础上借助符号最终获得完整而成熟的空间观。[36](P128-131)还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的城市研究往往将城市视为有机体,在隐喻的层面上赋予城市空间以身体的意义,研究其生长、胃口、性、增殖、健康等问题。[1](P167-169)
综上所述,西方空间意义的发展主要经历了古希腊、近代和20世纪这三个重要阶段。古希腊哲学关注本体论问题,对空间的探索始终在存在的层面展开。通过对“虚空”、“处所”这两个重要空间概念的探讨,古希腊哲学已触及空间的基本内涵,为近代空间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近代哲学关注认识论问题,主要将空间作为客体的认识对象。此阶段的空间研究虽有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种路径,但占主导地位的是以背景化、几何化为特点的理性主义空间观。20世纪空间的意义经历了巨大的发展与变化,尤其是“空间转向”之后,近代空间观遭到挑战与批判,空间被赋予极其丰富而复杂的意义。20世纪后半期产生了全新的空间形式、空间体验、空间观和空间问题,空间成为多种力量与元素的混杂,也成为理解和分析当代各种问题的关键场域。
注释:
①这里的kenon、topos和后文将讨论的chora都是拉丁文,对应着相同意思的希腊文。
②如吴国盛在《希腊空间概念》指出,萨姆波斯基相信希腊时代除了有p1ace,还有表示space的词,萨姆波斯基未明说为何词,吴国盛认为是chora,参见该书第35页;Casey在 The Fate of Place中将古代原子论者的术语somata kai chora翻译成bodies and space,参见该书第80页;《西方大观念》也将柏拉图使用的chora译为“空间”,参见该书第14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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