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若有在凯歌唱未休

2014-04-15 22:22张海
中国美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教授书法

[编者按]

一位优秀的艺术家留给大众的财富,大约有三种:一是本人优秀的艺术作品,被人收藏、观赏,可能影响个别人;二是建立完整的艺术理论体系,供人深入学习研究,能够影响一批人;三是教书育人,培养一批优秀的弟子,提高一个地区的整体艺术水平,泽被后世。能在这三方面皆有大成者,则尤为可贵,王学仲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从年轻时被徐悲鸿先生称为“诗书画三怪”到“诗文书画,四美俱臻”,王学仲的书法气象万千,画风融汇中西;从发出“欧风汉骨,东学西渐”的呐喊到一画、二合、三怪、四我、五象、六学、七艺的“黾学”形成,他特有的美学思想体系备受关注;从支持青年艺术家们对书法的创新探索到“黾园恩泽育桃李,夫子翰墨传后人”,他培养了一大批在全国文学艺术界享有盛誉的弟子门生。王学仲先生的艺术作品为世人所仰,他的学术思想为今人所倡,他的言行品德为后人所讴。

为了让大家深入了解王学仲先生的艺术人生,本期人物特写栏目特刊发两篇文章,一为中国书协张海主席撰写的专稿,缅怀了王先生高尚的人品艺德;二为本刊与王先生多次谈话中整理出的访谈记录,其字里行间深入阐释了王先生对书法象形说、书法五象说、流行书风等问题的看法。先生已故去,这些第一手资料更显弥足珍贵。

生遇人民纪,凯歌唱未休。

灵魂若有在,死去亦高讴。

——王学仲

2013年10月8日,当代著名艺术家、天津大学教授王学仲先生悄然离世,而他临终留下的嘱托“不要惊动领导、组织和弟子们,不设灵堂,不要吊唁,不接受花篮”再次感动了文艺界。王教授品行高尚、淡泊名利、勤勉敬业、逸志不群,在多个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他标新立异,创作了大量具有个人风格的诗文书画;他发前人未发,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学术价值的真知灼见;他传道授业六十载,培养出无数书画人才。王先生生前被人赞叹,逝后为人怀念。

王学仲教授是一位诗书画兼擅的艺术家。青年时代在北平国立艺专求学时,他的诗书画习作就得到恩师徐悲鸿的肯定。徐悲鸿评价他:“方在少年,其书得有如是造诣,禀赋不凡,盖由天授,与之古人,在唐则近北海,宋则山谷,明则倪文正、王觉斯,而非赵、董世俗之姿可相并论也。”徐悲鸿对他的评价是一种肯定,更是一种勉励。

王学仲不负厚望,书法取法广泛:真草隶篆、诸体兼擅:其书风气韵生动、意象万千,既不重复古人,又避免重复自己。他的绘画题材广泛,画种多样,融会中西。他致力于现代文人画的探索与实践,融诗、书、画为一体,在亦庄亦谐的笔调中托物抒怀,寄情说理。他的古体诗,随手拈来,古意盎然;他的新诗《三只眼睛看世界》因为“内容新、体裁新、语言新、意境新”(东方鹤评语)而荣获“鲁迅文学奖”。周汝昌评价王学仲:“世人皆赏学仲先生的丹青翰墨,我独以为他的文才实居首位。他的文才,包括诗、词、曲、文、赋诸多文体,这在当今是尤具可贵的罕例。”

王学仲教授是一位文艺理论家。他秉承“善疑、求真、创获”的学术精神,在文艺创作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系列颇具新意的学术论点。他在继清代阮元《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之后发表了《碑帖经三派书法论》一文,其中对摩崖佛经进行深入考究,于碑学、帖学二派之外,增列经派书法,在业内引起广泛关注。他担忧传统文人画之没落,他倡导现代文人画之崛起,其论之高,非常人所能及。他用心比较中西美术思潮,并深入思考,发出“世界美术思潮东移”的最强音。针对改革开放后一些青年倾心西方现代派艺术的现象,他发出了“欧风汉骨,东学西渐”的呐喊……不知不觉中,他的学术思想逐渐形成一个备受关注的学术体系,这便是“黾学”。

所谓“黾学”,可以概括为一画、二合、三怪、四我、五象、六学、七艺:

“一画”即文人画,王学仲倡导的文人画强调诗书画结合,追求野逸奔放,崇尚古朴自然。

“二合”即意象合一,这个意象渗透了书家带有哲理的思想。

“三怪”即徐悲鸿对王学仲的诗、书、画具有奇特性的评价,其中体现了王学仲“艺必己出”的艺术思想。

“四我”即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轶出自我,超越时代。个人是“小我”,时代是“大我”,这是一种书家的艺术态度,更是一种国人的民族精神。

“五象”即表象、意象、气象、空象、色象。“五象”之中,倡者注重意象。

“六学”即文学、美学、文艺学、宗教学(经学)、哲学、历史学,其理论基础是国学。

“七艺”即绘画、书法、诗词、治印、雕塑、散文、小说等,其要求是样样通晓,融会贯通,之后卓然成家。

王学仲教授是一位教育家。1953年,他被分配到刚刚经过院系调整后的天津大学土建系教美术课,这一教就是60年。他把毕生精力献给了新中国的高等教育事业,培养了一大批在全国文学艺术界享有盛誉的弟子门生。而以他名字命名的“王学仲艺术研究所”早已成为天津大学的一张文化名片。他的人生态度、艺术思想、学术精神、教育理念滋润着天津大学及书画界的莘莘学子,并将永远发挥“学为人师、身正示范”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初,王学仲教授作为中日建交后中国派往日本的大学教授,应聘到日本国立筑波大学任教。在日期间,他曾写下豪言壮语:

“挥别长城辞祖龙,银鹰呼啸凌云空。

岂为一己身家计,扬我民魂振国风。”

王教授不负重任,不辱使命,传播中华文化,直言日本时弊,为日本美术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

王学仲先生经常受邀外出讲学,从不讲报酬。我曾于20世纪80年代以河南省书协名义邀请王教授到豫讲学。有一次是时间长达20余天的书法理论班,由于条件所限,王教授住在一家简陋的宾馆里。他白天为学员上课,晚上为学员批改作业;结业前,还亲自书诗相赠:

“论字谈书恰两旬,贵能灿漫师天真。

良田伯雍只生玉,名苑紫荆先得春。

才媛朱丝称管氏,多君楮墨越王珣。

时从双谱独思悟,坐偃卧为出新。”

其尽职尽责之良苦用心,由此可见一斑。讲学结束后,王教授分文不取,我们实在过意不去,仅送王教授一块价值几十元的毛毯略表心意。据了解,王教授到其他地方讲学也是如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王教授早已桃李满天下。

“黾园恩泽育桃李,夫子翰墨传后人。”这是他的弟子们敬献给他的挽联,更是王教授一生教育生涯的真实写照。

如果以全国历届书展书法作品入选数量作为衡量一个省份的书法水平之高低或者在全国书界排列之位置的话,那么,在第一届、第二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览上,河南省基本处于下游或者下游偏上一点的位置。为了改变这一状况,河南书法界上上下下达成共识,必须先“请进来”,然后再“走出去”。“请进来”即请全国著名的书法家、理论家、篆刻家来豫讲学。从做人到为艺,河南书家必须真正地以学生身份认真向“请进来”的大师求教,力求把我们想“走出去”的送展作品在全国各届书展的入选数及获奖数上大幅度提高。

王学仲教授系河南书协“请进来”的重点书法家兼理论家之一。期间,我曾陪同王教授用20多天时间奔波5个地、市讲学和办展,后又请王教授按照大学模式专门为河南理论作者授课20余天。

“润物细无声”。在王教授以及诸位专家学者的悉心指导下,数年后,河南省终于跨入书法大省的行列。在我们为之共同努力的过程中,留下不少书坛佳话,在此略述二三,以见王教授的人品艺德。

(一)

20世纪80年代初,王教授从日本讲学归来即应邀到河南讲学。安阳是第一站,因作为讲课地点的安阳市群众艺术馆离车站不算太远,大约1000米的路程,王教授不让安排人到车站去接,而是由他下车后径直去上课地点。根据预定时间,王教授应该在8点左右到;但是过了半小时仍未见人,我就委托群艺馆文艺部工作人员等候,自己出去办点事。我回来后,问王教授到了没有,工作人员说“没有”;但又接着说,有一个“卖毛笔的”在办公室等我。我赶到办公室,不由大吃一惊——王教授在沙发一角默默地坐着……

事后,我批评了工作人员。但她委屈地说:“你说他刚从日本回来,又是知名教授,我想一定是西装革履,手提皮箱;谁知他一身布衣,拎一个破旧的手提袋,就是一副推销毛笔的样子嘛。”

这番话令我哭笑不得。想想也是,一代学贯中西的大师,却没有一点好为人师的派头,与某些“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教授”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王教授的这种朴素、低调、谦和的品德使河南学子们心生敬畏。

(二)

以王教授的名气,所到之处,求字者纷至沓来、趋之若鹜。当年王教授在各处讲学时,我们都会给他安排参观当地书法遗迹的活动。我看到,王教授每到一处参观都紧跟讲解员,认真听、认真记,不像有些人只是“走马观花”地随便看看。更难能可贵的是,王教授在舟车劳顿中还能有感而发,创作了不少感怀诗篇。这种处处留心皆学问的态度给我们这些陪同人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每次参观结束后,当地人员都毫不例外地开列一串名单,要求王教授为他们写字。我看名单中除了当地领导外,还有司机、讲解员等人;而王教授都有求必应,一一为他们泼墨挥毫。一次,王教授身体不适,次日又要赶往下一个城市讲课;当我再次看到一长串的索字名单时,实在于心不忍,建议王教授择名写给其中几位,其他“以后再说”。而王教授说:“虽然没多深的交情,但是他们开口也不容易,我就辛苦一点吧。”就这样,王教授按照名单一一写就。其中有位司机要求王教授为他画一幅山水画,先生不仅满足了他的要求,而且是一丝不苟地在当晚就给他画了一幅四尺对开的山水画。次日,当我将这幅山水画交给索画人时,那位司机激动万分,差一点要跪谢先生,连声说:“王教授真好!真好!”

按王教授书画的艺术价值,他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但王教授一生淡泊名利,过得几乎是家徒四壁,让人看了心寒。王教授的物质生活虽然不富足,但他的精神世界很富有。大约在上世纪末,王教授在三九医院住院。我和夫人一起去看他,谈起往日求字索画之事,提到不少人很羡慕那位所画的司机。王教授笑着说:“这也算是‘藏富于民吧。作为艺术家,他的作品不论被哪位真心喜欢的人所拥有,都应当感到欣慰。”

在当今物欲与金钱相对膨胀的时代,作为一代书画大师,王学仲先生如此“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实在难能可贵。

(三)

2004年,我的故乡偃师市以我的名义建了一座书法艺术馆;我建议将其中一个厅命名“三老厅”,即展出我的三位老师费新我、王学仲、沙曼翁先生的作品。对于这三位老师,我并没有按旧时规矩磕头行拜师礼;但在我的成长道路上,他们是给予我多方教益的长者,他们是教导我作为一名艺术家应该如何做人的前辈,他们是我永远敬仰的恩师。他们的一言一行,给我树立了学习的标杆。

1990年,“河南书法周”在北京举行,王教授因公务未能参加开幕式;但在展出期间,他还是抽出时间专程从天津到京参观展览。在当时,这个展览已经在全国有了相当大的影响;而有几人知晓,这次展览凝聚着多少王教授的辛勤汗水和默默耕耘!王教授看过展览之后非常高兴,对当时在场的吉欣璋说了许多肯定的话,让他转达给我。他临走前又特地交代吉欣璋,对我的一幅小字行草给予三点肯定,并要我按这条路坚持走下去。其实,我的那幅小字行草是带有一点探索性的作品,原本并不十分自信;想不到王教授给予肯定并热情鼓励,这使我坚定了沿此路子走下去的信心。两年之后,在全国第五届书法篆刻展上,我的这一路子的小字行草作品荣幸地高票获得全国奖。像我这样的例子,在河南书法界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

王教授到河南讲学之后,河南的书法创作和理论研究同步发展。在第三届全国书法篆刻展上,河南省的送展作品入选数上升为全国第三位;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全国书法篆刻展以及后来的数届书展,河南省作品的入选数和获奖数大都排在一二位。当年王教授用心血与汗水浇灌的河南省书法“幼苗”们如今都已成材,或频频参展,或连连折桂,且有不少栋梁之才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书法家。传续薪火是为师之道,培养后学是尽师之责。王教授从天津来到河南,倾其身心为河南乃至全国培养出无数书法人才,生前身后,功不可没!

《论语·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项穆《书法雅言》云:“夫人灵于万物,心生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王学仲的艺术创作与理论研究通为国为民之道,蕴为人处世之理。他曾用多种书体反复书写《自豪诗》:

“家邻渤海住,国古长城存。

疆土万千里,炎黄一子孙。”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王学仲教授几次报名,均未如愿;因内心惭愧,赋诗曰:

“蹉跎已负有为时,跃马横戈志所期。

惭愧男儿躯七尺,调铅杀粉抹胭脂。”

20世纪90年代末,香港、澳门相继回归祖国,王教授激动万分,浮想联翩,赋诗云:

“生来忧国不忧贫,百镒黄金等路尘。

望破山河统一日,余年尚待有几春。”

他坚信,艺术的最高宗旨应当是“扬我国风,励我民魂,求我时尚,写我怀抱”。1993年5月,他突发脑溢血,自知力不从心,口成绝命诗:

“我自有心力未遒,陆台分峙子民忧。

丈夫报国满腔血,可惜空于颅内流。”

当下,我们的伟大祖国繁荣昌盛、和谐发展,身处和平时代的一些青年人对王教授这种艺术为国的崇高思想不大理解。然而,若是从他的人生经历来品味这种情怀,就不难理解他了。王学仲教授的一生经历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共和国(包括“文革”)几个历史时期。他的人生与国家存亡联系在一起,他的忧国忧民发自肺腑,他的一言一行皆以民族大义为前提。他一直把“画存山岳气,书冶众人心”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更把“文为德表,敬乃身基”视作为人为艺的宗旨。

王学仲著作等身,声名显赫,凭他的艺术水平与社会影响,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下,完全能够家产万贯。然而,一生淡泊名利的王教授安于粗茶淡饭,对于求墨宝者总是痛快应允;对于公益事业和需要帮助者,总是慷概解囊。尤其令人钦敬的是,他把价值连城、珍存多年的自己的书法精品和其他名人字画献给了家乡及多个艺术馆;如王学仲教授赠予我的部分书画作品,如今已在我的艺术馆“三老(费新我、王学仲、沙曼翁)厅”长期陈列。

“画家几个有清风,除爱礼来还爱铜。

夜泊润笔只要纸,不然咄咄便书空。”

——这便是我眼中的王学仲教授。

“生遇人民纪,凯歌唱未休。

灵魂若有在,死去亦高讴。”

这是王学仲教授于青年时期立下的人生志向,王教授践行了。现在,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精深的艺术造诣、严谨的治学态度、谦恭的处事作风、高尚的品德修养将永远激励我们,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他的艺术作品为世人所仰,他的学术思想为今人所倡,他的言行品德为后人所讴。

(张海/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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