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祥
一次,和朋友走进一个山村,村子大概有上百户人家,街道上没有行人,显得冷冷清清,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叫。几位老人抱着小孩子坐在一个废弃的院落门前聊天,围墙上“百年树人”的标语依稀表明,这里曾经是学校。现在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边瓦片上稀稀拉拉地长出了杂草,显得破败不堪。看得出,学校撤了已有数年了。
朋友说,没有了学校,没有了孩子,这村子算是死了。
打那以后,“村子算是死了”这句话经常浮现于脑海,不仅是因为它形象地道出了一个现实问题,更从另一个层面揭示了学校对一个村庄的意义。
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早晨伴着朝阳走进学校的孩子,袅袅炊烟中飘扬在校园上空的五星红旗,那是一幅多么美好、温馨的山乡风情画。即使是再偏远、再小的山村,只要有琅琅书声、欢笑声,就有了生机。孩子永远是山村的精灵,是希望,也是灵魂。
令人叹息的是,这些年来,无数山村学校一个接一个地撤并,平均每天就有几十所消失。教育地图上少一个被撤并的山村学校,社会地图上就多一个空壳村子——算是死了的村子。
曾几何时,在偏远的山村,学校大都是村里的文化中心,教师是文化人的象征。与城市相比,乡村学校更接近社会传统,与传统文化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不但教孩子们知识,传递现代文明,也在传承传统文化,让孩子们沉浸在浓厚的乡村文化中。学校成为乡村文化的中介,有意无意地把古老的农耕文明和孩子连在一起,使得它得以传承,也让孩子们得到熏陶。甚至可以这样说,一所学校就是一个村庄的文化血脉,它无意间承担了乡村文化的传承重任。在这个意义上而言,学校的重要性不是教给了孩子什么,而是留住了孩子,让他们处在乡村文化这个环境中。因为在传统文化里,文字往往显得软弱无力,甚至语言也不那么重要,耳濡目染是它传播和传承的通途。
民俗风情、邻里关系、生活习俗、乡音乡情、民歌民风……这些学校里很少涉及的文化在平日里悄无声息地植入孩子的心灵,将来无论他走到哪里,是漂洋过海还是远走他乡,故乡会因这些文化基因的存在而不是一张白纸,不是概念,而是充满着活生生片断和一幅幅场景的可爱脸庞和模样。故乡的面貌可能会变,但流淌在血液中的故乡之魂永远不变。
山村学校就是一盏灯,照亮着孩子的未来,也照亮村庄以及文化的未来。
而今,村子里的年轻人带着行李和致富的梦想义无反顾地走入了城市,唯独能给村子带来生机和活力的孩子们又因学校的撤并去了乡镇和县城。村子空了,往日的琅琅书声、孩子们的笑声以及他们穿梭于大街小巷的身影没了,村子赖以存在的精神支柱垮塌了。
城镇化、现代化的列车霸道地驶进农村,在效率和集约的思维导向下,乡村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希望——学校和孩子被转移到了喧嚣的城镇,走进了钢筋水泥缝中。乡村已不是人们记忆和想象中的田园牧歌了,田园虽在,但牧歌没了。
乡村文化的根被移植在现代文明的土壤中,乡村或许从此将沦为文化的荒漠,肯德基、流行音乐以及美国大片代替了妈妈的三鲜馅、流淌在民族血液中的风俗民情以及从爷爷奶奶嘴角喃喃道出的古老故事。民俗文化、生活习俗与孩子有了隔阂,流行文化强势地介入孩子的生活,乡村原有的传统文化和弥足珍贵的精神价值逐步被蚕食,传统生活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所改造,逐渐失去了自我,丧失了内在的凝聚力、吸引力,人文观、审美观以及价值观混乱地生成,被捏成奇形怪状。
拥有时没有感觉到珍贵,失去时才恍然感到值得珍惜。曾经,山村学校扎入乡土的根系维系了乡村文化厚重的“植被”,而今,乡村文化的生态正在被摧毁,乡村社会秩序处于迅速瓦解之中,随之而来的可能就是乡村文化价值体系的解体。
这或许是当初撤并学校时万万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