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丽花
(济南大学音乐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德国当代音乐创作特征探究
齐丽花
(济南大学音乐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大陆经济带来沉重打击,也给欧洲各国人民的生活带来深重灾难。纷乱的战火对音乐艺术文化的冲击更是巨大,德国音乐理论家萨尔兹曼(Eric Salzman)在他的《20世纪音乐》中指出:“对于年轻作曲家和一些稍老的作曲家来说,所有的屏障都坍塌了,分类被破坏了,任何状态都是可能的。”[1](P200)20世纪60年代末,西方音乐的多元化局面更为明显,音乐艺术各个领域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骤变。在音乐创作领域,原来构成音乐作品的各种元素如音色、音响、节奏、时值、织体、演奏方式等被赋予新的意义,作曲家常把某一音乐元素深入挖掘并放大,逐渐使其成为音乐作品结构力的主要元素。“人类对新领域的探索,往往在发展中走极端,这是人类探索精神的必然产物,也是科学精神的需要。”[2](P69)在20世纪先锋音乐的潮流中,德国作曲家有意识地与传统音乐语汇决裂,在不同领域探索当代音乐的创作,一方面把之前的作曲方法发展到极限,另一方面则更加积极地进行各种新音乐的实验,无论在创作观念、创作技法,还是在创作材料上,无一不呈现出多元化的创作特征,并对西方当代音乐的创作发展起到引领作用。[3]本文将通过对德国当代音乐创作的梳理,探究其在创作观念中体现的“打破传统—回归传统”,在创作技法中运用的“全面控制—自由随机”,在创作材料中显现的“简化理性—综合感性”特征,使我们深入认识德国当代音乐的发展面貌,把握德国当代音乐的发展趋势,进而进一步了解西方当代音乐的多元风格。
在西方音乐历史的发展中,无论是音乐体裁、音乐形式还是音乐技法,都在新旧交替中获得生命力,并不断延续、变迁乃至超越。两次世界大战使得欧洲政治经济形势变得复杂动荡,人类开始的全新生活不仅表现在全新的政治面貌和民族独立上,更突出地表现在全新的艺术创作观念上。打破传统的音乐创作,与整个欧洲的政治、经济危机息息相关。德国作曲家继承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否定调性,打破传统作曲中音高、节奏、音色等音乐要素的关系,进行序列音乐创作;打破传统音乐创作中以“主题—动机”发展为基础的构思原则,在音乐创作中重复、拼贴,不断在简约音乐、拼贴音乐、音色音乐等多种音乐形式下摈弃主题;打破传统作曲中协和与不协和的概念,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音响作为音乐加以组合,运用到当代音乐创作中,消除乐音与噪音的界限。
20世纪50年代,大量先锋派作品上演,听众参照传统的音乐原则,难以理解先锋派的音乐语言。因此,德国作曲家将新音乐的创作与传统音乐相结合,使当代音乐创作开始向过去“倒退”,即所谓“回归”。回归,既是对传统的肯定,本身也是一种发展,它不是简单地复制,而是另一个层次上新与旧的融合。[4]美籍德国作曲家兴德米特(Paul Hindemith,1895—1963)反对先锋音乐,提倡“实用主义”音乐,他以巴赫为楷模,追求庄重沉稳、均衡和谐的创作,音乐带有“新巴洛克主义”的风格,是对古典主义的回归;70年代出现的新浪漫主义,以传统功能和声为基础,倾向于调性音乐的写作,在音乐创作中注重情感的表现,并经常引用19世纪浪漫派作曲家的音乐素材,体现了对浪漫主义的回归;德国青年作曲家沃尔夫冈·里赫姆(WolfgangRihm,1952—)大胆采用调性因素与传统的和声技巧,将“古老的与新近的创作方式相结合”,是当代音乐创作回归传统的鲜明体现。在复兴调性和传统和声技法的同时,歌剧、弦乐四重奏、交响乐等传统体裁形式不仅没有随历史的发展消亡,反而在亨策、施托克豪森、拉赫曼等德国作曲家手下获得全新的阐释。对调性、传统和声技法的复兴,对古老音乐体裁与传统曲式的关注,并在织体中运用传统“主题—动机”展开手法等都是德国当代音乐创作回归传统的具体体现。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50年代,在新哲学思潮与美学观念的冲击下,新维也纳乐派的十二音作曲技法,一时成为指导先锋派的理论基础。但先锋派作曲家认为,音乐的组织形态以及风格特性,都取决于节奏要素,而新维也纳乐派创立的十二音作曲技法,由于保留传统节奏的样式,套用传统的曲式结构模式,不能满足先锋派作曲家对新音乐语言的要求。之后,威伯恩(AntonWebern,1883—1945)在其《钢琴变奏曲》Op.27(1936)中,对音高、节奏、力度、音区及音色等音乐要素进行全面控制,把最大信息量纳入到最小的音乐时空中,使音乐创作趋于数理逻辑化的思维,为先锋派音乐的演进奠定了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希特勒法西斯专制下,现代音乐及无调性音乐在德国遭到禁止,德国作曲家对西方的新音乐一无所知。战后德国随着1948年达姆施塔特现代音乐暑期班对勋伯格、威伯恩等新维也纳乐派作品的介绍,德国作曲家逐渐热衷于全面控制的序列创作技法。1949年,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1908—1991)在达姆斯塔特创作的《时值与力度的模式》扩展了序列技法,激励了德国作曲家进行全面序列创作的尝试。施托克豪森(Karlheillz Stockhausen,1928—2007)1953年创作的为十件乐器演奏用的乐曲《对位》,是以复杂的序列安排来确定其结构的典型作品,除运用音高、节奏、力度等序列外,还利用六种成分的音色序列,并要求这些不同的音色合成单一的音色。在这部作品中,音高、节奏、力度及音色等都用高度理性化的序列发展逻辑,进行全面严格的控制。战后在达姆施塔特讲习班中涌现出来的德国青年作曲家开始大量运用全面控制的序列技法进行创作,如恩格尔曼、克莱伯、亨策等。此外,在同时期产生的电子音乐中,作曲家利用现代科学的技术手段,更使这种控制达到高度精确和完美的程度。[5]
对音乐要素进行全面控制的序列技法使德国作曲家打破传统技法,在音高、音色、节奏等各要素领域内逻辑地组织音乐作品,但力求用科学代替艺术,完全用数学方法代替音乐思维,与艺术的特性和本质相背离,使序列技法在其生成与发展的过程中也埋下了自我否定的种子。自由随机的“偶然音乐”①偶然音乐最早的萌芽或可追溯到18世纪的某些音乐游戏,这些游戏用掷骰子的办法,从事先安排好的各种小盒子中取出不同的音乐片断,然后拼凑成曲。20世纪现代派作曲家据此加以发展,将偶然性夸大到决定性的地位,产生各种偶然音乐。是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另一创作流派,偶然音乐在序列主义的危机中得到发展。1951年,美国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1912—1992)创作《易乐》,作品中的各种结构参数,是以投掷硬币的方式进行选择,体现了对传统美学、艺术和历史本身的哲学挑战。1958年,凯奇大量的偶然音乐作品在德国达姆施塔特暑期班上演和推广,成为当代欧洲音乐风格演化的重要催化剂。在凯奇的影响下,形式各异的偶然音乐在德国音乐生活中占据愈益重要的地位,德国作曲家不同程度地在作品中引入偶然因素,如施托克豪森在《第十一钢琴曲》中,将作品的19个片段加以限定,但19个片段的演奏顺序可以任意变换,并可根据指定的各种不同速度、力度、触键法任选其一。从凯奇与施托克豪森的创作来看,美国作曲家偏向于完全自由随机的不定性音乐,而德国甚至欧洲作曲家则偏于各种“有控制”的自由随机音乐。此外,音乐创作的随机与偶然特质,还导致演奏形式和记谱法发生深刻变化,音乐的记谱或是非常复杂、极不寻常,或是极为简单或图形化,同样体现了当代音乐创作的多元特征。[6]
在传统音乐中,音高与时值、力度等诸元素,犹如纵横交织的经纬网,但在20世纪的现代音乐中,勋伯格最早在十二音体系中制定音高序列,导致音高在音乐发展的某种程度上与其他音乐要素分裂。20世纪中期,与美术将色彩、线条与客观世界的具象分离一样,音乐中也出现将音色、节奏等个别音乐要素突出的现象。“点描法”是产生于50年代序列音乐配器的特定样式,它把乐音的高度分离与“音色旋律”的极端应用结合起来,通常只有一两个音,像一个色彩“点”,整段音乐就是由简化的“点”组成,并伴随强烈的力度对比,每种音色的持续时间十分短暂。威伯恩创作的《钢琴变奏曲》《乐队变奏曲》等作品,运用典型的点描法进行创作,相互对比的个别音或音程取代传统音乐中主题、动机的作用,孤立地处于音响空间之中,形成简化的“静止音乐”。与60年代绘画、雕刻等极简主义有关的简约派,也称为“重复音乐”。作曲家在创作中对旋律、和声、节奏等故意加以重复,使用尽可能少的材料和简化手法组成音乐作品。“在作曲的技术上,音响不断反复处理,充分体现了对古典创作中重复手法的极端化运用。”[7]西德作曲家哈默尔在他的管弦乐作品《形象》(1980年)中,通过重复简化作品中的材料,并将无调性风格与人工调式结合,获得了良好的效果。
如果说50、60年代的德国音乐是将各音乐要素进行分解的简化创作,那70年代以后的德国音乐则是将多种音乐素材进行拼贴的综合创作。“拼贴”②拼贴(collage)这个术语最早出现在视觉艺术,指把不一样的材料,如报纸碎片、布块、糊墙纸等粘贴在一起,有时还与绘画相结合。毕加索和布拉克在20世纪头10年就有这方面的作品。60年代,拼贴形式在美术作品中十分流行。在音乐中,它是指把几种“出乎意料和不协调的”成分结合在一起,而这些成分通常引自西方其他音乐作品。——转引自于润洋主编:《西方音乐通史》,北京:人民音乐出报社,2006年版,第412页。是指将来自不同作曲家、不同性质、不同风格的作品或乐曲,具有不同旋律、节奏、和声的音乐片段组合在一起。新维也纳乐派代表人物贝尔格(Alban Maria Johannes Berg,1885—1935)在1926年创作的《抒情组曲》中引用策姆林斯基和瓦格纳作品的主题,可看作是进行拼贴创作的先驱。齐默尔曼(Bernd Alois Zimmermann,1918—1970)被认为是较早运用拼贴进行创作的德国作曲家。歌剧《士兵们》是齐默尔曼的第一部“拼贴”作品,管风琴演奏圣歌《末日经》,长号和大号则吹奏出巴赫的众赞歌《当我应该离开的时候》,并与舞台演出者保持两个不同的速度进行,四个高音喇叭奏巴赫的另一个众赞歌《来,圣灵》;1966年创作的《皇室晚宴音乐》,齐默尔曼引用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音乐的著名主题,其“拼贴”材料更为丰富;而声乐曲《为一个年轻诗人写的安魂曲》则把材料拼贴到了极致,文学摘录、公众人物演讲的材料都在这部作品中被引用和浓缩,并使之达到语义学、语音学和音乐标准上的一致性。同时,齐默尔曼还通过引用欧洲和非欧洲音乐中的不同旋律进行“拼贴”,使作品容纳多种不同风格的材料,显现出“多元主义”和“复合风格”的综合创作。[8]此外,在德国其他作曲家,如卡格尔《没有赋格的变奏曲》、基尔希纳《第一交响曲》、施奈贝尔《加工》、亨策《特里斯坦前奏曲》等音乐作品中,多种不同风格的音乐素材也被综合性地拼贴其中。
在西方音乐史上,注重形式美的理性创作与强调音乐表现内容的感性创作争论已久,并在德国的当代音乐创作中鲜明体现。50年代的德国作曲家重视音乐要素之间的联系,追求音乐形式自身的完善,抽象的序列主义音乐语言摈弃情感的表现,忽视对音乐情节、内容本身的关注。如施托克豪森的《对位》《交叉演奏》等,表现了对社会生活的冷漠与淡化。而50年代后在法西斯的统治下,“音乐与革命”的激进思想日渐在德国作曲家的创作中显现,与战争有关的作品尤为突出。亨策(Hans Werner Henze,1926—2012)把社会理想、政治理想与音乐创作相结合,为声援古巴、反对越南战争、支持左翼革命创作一系列的“政治性音乐”。从注重对个人内心世界感受的描述转向对社会重大事件的关注,《梅杜萨筏》《逃奴》《我们来到河边》等音乐作品,体现出亨策“音乐与政治”的理想。1973年创作的政治性音乐作品《人声》中达到顶峰,22首歌曲所选的歌词都是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诗歌。拉赫曼(Helmut Lachenlnann,1935—)的儿童及青年时期在“二战”中度过,他的音乐创作在题材上常以战争为背景,音乐表现上以战争的痛苦为主体,音乐中充满了鲜明的政治观点,具有革命性、先锋性。但他与亨策等人主张的“音乐为政治服务”观点不同,拉赫曼更多强调作曲家对音乐表现内容的感受和内在体验,这对于用音乐再现残酷的战争来说,无疑是一种创新,对没有战争体验的人来说是一种心灵的触动和震撼。
结语
19世纪末,当法国印象派音乐为世界所瞩目时,在音乐创作上具有的优越感,使德国作曲家对法国印象派音乐不以为然,仍沿用浪漫主义风格进行创作。20世纪初,以勋伯格为代表的新维也纳乐派,采用无调性和十二音技法,对传统音乐的根本性突破,带来音乐语言的新元素,并引发20世纪后一系列新音乐的出现。20世纪中期,奥地利施雷克尔、勋伯格等人在柏林教学,德国的音乐创作日渐脱离群众,并呈现出创新求异的趋势,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了德国当代音乐的发展。[9]在纳粹统治的1933-1945年期间,德国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无法接触新的音乐语言,对德国境外的当代音乐创作一无所知。战后德国的新音乐几乎从零开始,作曲家面对异化的社会,无情地、逼真地表现了现代人所受的苦难,是向社会发出的一种抗议和反叛。阿多诺在其《新音乐的哲学》一书中指出:“为了人性,就必须用艺术的非人性去战胜这个世界的非人性。”①阿多诺《新音乐哲学》英译本,第132页。——转引自邢维凯:《二十世纪音乐领域中的音乐美学观念》,载《人民音乐》1998年第3期。德国的当代音乐创作,历经无调性音乐、序列音乐、电子音乐、偶然音乐、拼贴音乐、简约主义、新浪漫主义,甚至从众多的酒吧、咖啡馆中传出的爵士音乐、流行音乐,在继承古典、浪漫乐派传统的同时,兼容并蓄。德国当代音乐以不同形式、不同风格拥有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如果说德国早期音乐的发展是与巴赫、亨德尔、马勒等作曲家的创作紧密相连的话,那么在20世纪音乐的发展中,施托克豪森、齐默尔曼、亨策、拉赫曼等作曲家的创作则引领了西方当代音乐的发展趋势,推动了当代音乐的多样化发展。从打破传统调性、结构的创新探索到复兴调性、体裁的传统回归,从对音高、节奏等音乐要素的全面控制转向自由随机的偶然创作,从简化音乐作品材料的理性探索转向将各种风格音乐片段进行综合的感性创作,都体现出德国当代作曲家在创作观念、创作技法及创作材料上的多元化特征,印证了20世纪的德国音乐艺术在经历战争的洗礼后,仍在20世纪西方音乐的“多中心”格局下处于首要地位,并对西方当代音乐的发展方向起决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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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26
齐丽花(1986—),女,山东邹平人,助教,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西方音乐史。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招标项目“西方当代音乐创作研究”(2009JJD76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