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勤王前后康有为致邱菽园信札

2014-04-14 21:02:07张人凤
关键词:康有为新加坡

张人凤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上海200020)

庚子勤王前后康有为致邱菽园信札

张人凤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上海200020)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海外,1900—1901年在新加坡和马来亚槟榔屿居住。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保存的南洋侨界著名诗人、社会活动家邱菽园的外孙王清建收藏的文献中有多件康有为在此期间致邱菽园的信札。通过对其中未公开发表的十件信札所作的整理和解读,可以深入了解康有为在南洋的生活和活动状况以及康、邱之间基于通过维新、拥戴光绪复辟而使中国走上现代道路这一共同理念的友谊。

康有为;邱菽园;书信;维新

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保存了一批邱菽园外孙王清建先生珍藏,近年来寄存于该馆的文献资料,其中有不少晚清名人如康有为、陈宝琛、陈璧等致邱菽园的信札。笔者所见康有为致邱菽园的信札中除仅有两件曾为汤志钧先生在他的论文中部分引用(下文将述及)外,均未见于国内公开出版的书刊,包括《自立会史料集》(杜迈之等辑,岳麓书社1983年版)和《康有为全集》(姜义华、张荣华编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由于年代久远,信纸有破损,上下页之间错乱亦较多,又限于笔者水平,因此尚有不少信件还未能完整读出。现仅就其中十件迻录,并由笔者断句,添加标点符号,以飨读者。①本文所引信件原件均出自王清建私藏,不再一一标注。

邱菽园(1874—1941),名炜萲,祖籍福建海澄(今属厦门市),自号星洲寓公。父邱笃信,在新加坡从事米业,为侨界著名富商。邱菽园为光绪二十年(1894年)举人,次年上京参加会试,不得第,而恰在此年,康有为发起联名公车上书。邱菽园受康有为的思想影响很大,可以说对他此后若干年内所走道路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邱菽园于1896年从中国内地移居香港,不久父病,旋赴新加坡定居。1898年他在新创办《天南新报》,宣传维新思想,次年与林文庆合创新加坡华人女校。邱菽园擅长诗词、书法,热爱中华传统文化,后来还研究清末小说和佛学。他从年轻时起,即为南洋侨界之翘楚。

1898年9月,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逃离北京,先往香港,后赴日本。次年4月赴加拿大,7月在加成立保皇会。他于光绪寿诞日,举行祝寿活动,颇具声势,并联合美洲、南洋华侨商界,纷纷致电清政府,要求归政光绪,引起了慈禧等人的警觉。是年10月,他经过英国回到香港。这一年慈禧正谋划“己亥建储”政治闹剧。她对光绪推行维新变法怀恨在心,蓄意废黜,便释放出光绪病重谣言,继而在1900年1月宣布立端王载漪之子溥隽为大阿哥(皇子),即已故同治皇帝的嗣子。一旦大阿哥地位稳固,光绪被废黜便顺理成章了。

对朝廷的这一举动,海外华侨反响强烈。华侨接触世界远多于国内臣民,更多于皇城内的保守派。他们怀抱一片赤诚的爱国之心,希望中国强盛,赶上世界进步潮流。他们把希望寄托于主张改政的光绪。1899年7月保皇会成立,康有为的宣言在侨界激起了巨大反响。邱菽园、林文庆联络新加坡华商于10月12日致电总理衙门,奏请皇上圣安。11月12日慈禧寿辰,南洋华侨借贺寿之名致电,称太后耄期已届,不宜过劳,应当归政颐养。《天南新报》报导邱菽园等首倡电请圣安之举,使“京师震动”,“南洋一带,如吉隆埠、八打威埠,皆起而抒依归圣主之诚,电请圣安,并请太后归政颐养”[1](P34)。从香港到美洲,侨商都有类似的电报。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邱菽园邀请康有为前往新加坡,一则,邱对康景仰备至,希望能当面倾谈爱国抱负和聆听康有为的见解;二则,康乃朝廷要犯,慈禧集团必欲除之而后快,派人出境拘捕或暗杀随时可能发生。新加坡距中国大陆较远,相对比较安全。1899年11月,邱菽园托英国人何东爵士送去一千元,发出诚挚的邀请。康有为在香港收到该款后,复一信如下(原件王清建藏):

菽园□兄孝廉执事:讲闻风义久矣。天南一柱,独持清议,天挺人豪,以救中国。每读大报及得赐同门诸子书,未尝不眷然神往也。仆以不才,过蒙圣主知遇,哀国危亡,毗赞维新。遭变以来,故人亦多遗绝,而足下乃独衷念逋亡,辨其愚忠,助共张目。徐生之行,过承接待,又复轸念琐尾,馈以千金。拜登感激,不知所报。但以执事高义雄才,纯忠硕学,相知之深,相待之笃,骈辔并执,以救君国,非复为寻常语言所可谢也。顷有北客来语京师事,圣体甚安,贼臣忧病,事大可为,惟未能达之笔墨,当遣一门人来商。前日遣之陈、刘二生,过承赐接,又承为仆殷勤谋安行止。亡人叩首,只有感戴。敬布谢私,不尽所怀。专承起居。

亡人康有为再拜十月十八日

前呈诗章,想麈尊以见。谢赐金电,想收。

这封信的书写日期,应为公历1899年11月20日。信末“前呈诗章”语,说明此前康已有信札和诗作致邱,但此信是目前能见到的康有为致邱菽园的第一封信。正如汤志钧先生所言:“丘康二人,可谓惺惺相惜,丘氏投桃,康氏报李。”[2]此时他们二人尚未谋面,故而用语十分谦逊。信末署全名,以示慎重。信中“大报”指邱菽园主办的《天南新报》,“徐生”指康有为的弟子徐勤,字君勉,广东三水人,《知新报》撰述。“北客来语京师事,圣体甚安”,所指即为慈禧集团散布光绪病重谣言事。末一句说明康收到邱赠款后,已有复电致谢。

下面这封信,仅署书写日期“十五日”。信内“比袁世凯出抚山东”,系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事,故此信当书于十一月十五日或十二月十五日。即1899年12月17日或1900年1月15日,其时康在港。

菽园仁兄:前日复上一书,想达典签。顷得北信,谓合肥出办商务,专为南洋电请归政一事。那拉惶(礻失)恐惧,特丐合肥出游南洋(可预思待之之法),察民情而自白。此绝好机会消息。公真有回天之力矣。望即联各商人、各商埠,轮流致电。(另函望抄示各埠,并电告雷、广)顷湖南、北已有变动,各省随之,必有大变,惜未有饷源耳。比袁世凯出抚山东,而廖仲山撤出军机,是为一变。然“废立”之谋,以畏人心,不敢议及。顷内地是非渐明,人心日愤,飞复畴昔矣。以公办电奏事有成功大效,故飞报。即请

义安有为再拜十五日

信中李鸿章办理商务,出游南洋,似无可考,很可能是误传。《清史稿》只有李于光绪二十五年十月任两广总督之记载。康有为应邀于1900年1月26日离开香港,2月1日(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二日)抵新加坡,寓邱菽园客云庐三层楼上。康自港抵新及在新期间,做了不少记事诗,好在他在诗作上都署有年月日,使后人很容易考订他的行踪:

2月24日(正月二十五日)迁居恒春园。

3月26日(二月二十六日)迁居林宅。

4月7日(三月初八日)移居章宅。

7月26日(七月朔)被英总督亚历山大接往马六甲海峡内丹将顿岛。

8月9日(七月望)英总督又派船迎往槟榔屿,入住总督府。

直到第二年的12月17日,康有为一直住在总督府。此后他离开槟榔屿去印度。[3](P201-202,206)

1900年,神州多舛。上年“废立”未逞,慈禧迁怒于洋人,她利用此时兴起的义和拳运动,盲目排外,攻击洋人,其实此举无异以卵击石,立即遭致八国联军大举进犯华北,北京被陷,京城百姓生灵涂炭,慈禧携光绪逃往西安。康有为等保皇派,为他们的精神所寄托的光绪皇帝的安危心忧如焚。是年7月,光绪三十大寿,其时八国联军已攻陷大沽口,北京紧急,消息又不通。康在新加坡祈祷皇上“圣躬无恙”。并与梁尔煦、汤睿设香案、龙牌,望北叩首拜祝。邱菽园则鼓动大批华侨举行全城祝寿,声势浩大,气氛感人,为当时前所未见者。此次活动在南洋华侨中有很大影响。康有为等在海外日夜筹思保皇之策,动用洋人,主要是英国人的力量,是他们的首选。1900年8月18日(七月二十四日)康有为致陈继俨、汤睿信可以直接说明。

北京已破,情形大变,所有译旧党人亦无用。觉、顿入来可也。计贼党如徐桐、李秉衡、怀塔、立山、恩佑之流,亦复身家流播,不知死生,无能为,可不必为作传矣。可告文兄,惟请文兄为我拟一电一信与各国政府,请共救上。坡督已言,各国决救上,且得我救上之法,我已请其转英政府矣。(虽已西幸,西人无能为,然西人和约要之。那拉已大悔,或从,否则必生内变。)坡督相待极厚,隔日即请茶会或游花园。以其供饮食太费事(且许久居),再三却,已得允。惟点灯、铺垫各事,彼侍者尚日来招呼耳。惟北望中原,但有(忄委)怆。

仪、觉弟甡七月廿四日

电稿(信亦可照此意)

太后、端王开罪各国,殊深愤恨。望议和约时要求皇上与太后另居,亲理大政,必能与各国亲好。前与港督信,亦可增入此意。

(笔者按:电稿上方尚有康有为手迹:“皇上仁明二句,应否由文兄酌加”语。)

收信人陈继俨,字仪侃,时在新加坡,曾为澳门《知新报》撰述;汤睿字觉顿,康有为弟子。信内“文兄”,林文庆,南洋侨界知名人士,留学英国,中英文俱佳,后来在陈嘉庚创办的厦门大学任校长多年。“上”指皇上,“坡督”即英政府驻新加坡总督,“西幸”指慈禧、光绪圣驾去西安。[1]

英国当局为保护康有为的人生安全,于七月邀康迁居,于是康离开新加坡。“七月偕铁君及家人、从者居丹将顿岛灯塔。岛在马六甲丹将顿岛,居半月而行。”“七月望,英总督亚历山大以轮船来迎,同往槟榔屿,即馆吾于督署。”[3](P205,206)

可见上述信件书写时,康已入住总督府,对所受招待有详细记述。此时康几与外界隔绝,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处处谨慎,时时警惕。从下面一封入住槟榔屿后不久的信可以看到,他此时最为信任的友人就是邱菽园,而对于其得意弟子徐勤(君勉,信中“勉”)亦有不满。信中“品”究系何人,未详。

井上有书来,言品虎狼也。今以供应不足,几有胁制反噬之心。介能亦有养虎之喻。然勉尚携以来见,可谓谬甚。若果来,公可告以坡督新迁吾某岛,非坡督船,不能往,寄信亦然,且须数日一见。即告以此,俾易于谢之。别有书致勉,即望交之。复有来访者,凡未信妥之人,皆望以此意行之,勿遽告信址,如答藻裳、宫崎之类是也。

大岛吾兄廿二日

1900年春夏,国内另一件大事是在长江流域和两广一带酝酿的以“勤王”为宗旨的自立军起义。其首领唐才常于戊戌变法失败后,在上海主创正气会。1900年义和团事起,改良派主张趁此机会起兵勤王,推翻慈禧统治。唐才常遂改正气会为自立会,组自立军。由于自立军宗旨不明、组织散乱、多乌合之众,更重要的是唐才常等皆文人学士,非但没有领过兵,连一般行政管理经历都十分缺乏,仓促起事,失败是必然的。七月二十七日,唐才常因指挥失误,在汉口被张之洞俘获,次日与林圭等二十余人惨遭杀害。

邱菽园在这一时期内,慷慨解囊,以巨资捐助自立军,主要用于军饷和购置武器。1900年6月2日,康有为上母亲书曰:“顷邱君已愿交十万,又愿借十万,大力可举。”[4](P182)同日致徐勤书曰:“菽再捐五万助械,难得甚。”[4](P184)但自立军未战击溃,对康、邱和保皇派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唐才常死难,康为之“痛恻肺肝”,“自戊戌八月(笔者按:指谭嗣同等六君子被害)至今,未有惨痛如此者”[4](P250)。邱菽园也有哭唐烈士才常诗稿,“指血作点,惨淡模糊,如目睹汉难志士,哀哉至矣”[3](P207)。

唐才常事败之后的中秋节,邱菽园有信和报寄康。康于八月廿日(1900年9月13日)从槟榔屿复信,信中言及汇款事:

十八日两书谨收(中秋节书收、报收)。前日承赐五百金,感领。沪电之事,已令觉详告,想收。此事念甚。苏、杭、湖、镇各路之起,待此款而动。若无应兵,则大通之兵恐无后继而败。然公款又以无寄处而不达,深恐为公信诚所收,未知渣打复电如何?若已交公信诚,则公直追之,观其交示。此为英租界地,有渣打作据,亦不患公信诚之据之也。秦西即容纯甫,觉谓公知之。各西文乃秦西住址,恐雅往日本,故请电秦西转询雅收款(明知其不然,亦备查耳),应电秦与否,由公定之。至任雅是否往日本,亦以意推之耳。因电末有“东京”二字,然又云“详字”,则不可解也。大通布告声明会长,则容老须避否,尚不可知。但除容老外,上海无约两字电可通之处,故仍拟电容老一询消息及任雅消息耳。麻城、大通二军及各处消息,如任雅行,则必容或赵统之。然知消息更迟而难,须再有书来,乃有通信之地。日日望报而偏无一书,焦急殊甚。想任雅苍黄之甚,岂亦不写一字来耶?乱世办事甚难,固然。闻德亦许退兵,为省,然不再有胡廷飞,难知消息矣。诚然。各国入北京弥月,而北中各况不详,亦可异也。

救国大士明夷八月廿日

又,来电稿及三书已收。前日付上之信(有讨稿)及电码,想收。

信中“公信诚”应为中国人办的钱庄或票号,“渣打”为英国银行Standard Chartered Bank。可以看到,汉口事败,康对长江中游已感无望,唯冀之于长江下游的苏州、杭州、湖州和镇江,但又苦于消息不通,汇款管道不畅。信中“容纯甫”“容老”为容闳(1828—1912),广东香山人,为中国早期留美学生,与维新派交往颇多。1900年7月,“中国国会”(后称“正气会”)成立时,任会长。自立军失败后,遭张之洞通缉,遂逃往香港。“雅”可能是井上雅二,“任雅”何人,未详。

自立军失败之后,康有为还有致邱菽园的一封长信,从中可以看到,康有为此时面对着烈士的鲜血、事业的无望、理想的破灭,以及清廷和革命派两面夹击等等严酷事实,已处于无力、无助、无奈的境地。这封信对了解当时广东的形势十分重要。信末署名之上有“丙”字,即阅后付丙(烧掉)之意。还好邱把它保存了下来,给后人留下一份资料。汤志钧先生在《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新加坡邱菽园家藏资料评析》[5],引用了信中部分内容,并作出精详的解读。为使原信完整地呈现给读者,本文不惜篇幅,重录如下:

三十六号书收,(三十二、卅七钞皆照收,经复。)黄纸收,当照写寄。洞逆之电,叻报既登,公不可不复一书与二罗,以攻洞逆。

史坚如及欧兆甲(惠事)皆孙党也,而冒仆弟子,致诸报展转登之。望登报辨明,否则同门之见疾于人而致祸益剧矣。史讦攻吾党四十余人,可恶甚!致令防戒极严,搜查益密,攻击更甚。罗模持今竟被拿,必死矣。此子勇猛无前,惜哉痛哉!于是翼大为其乡人所攻,致其寄顿之械多致发露,轮不能行,械不能运,皆惠事及焚抚署所牵致,然此祸恐日益剧烈,与江无异。故惠与抚署一事皆彼党欲图塞责且讦以累吾党,遂致吾党大为其累。今粤中党祸大索,麦舍亲家已没,余皆束缚不能举事,恐此祸与江事无异吁!大通之先起,致累江汉之大举,此事自败之。今则粤事大局,翼、刚两大路皆为惠局所累,而人败之。然其为以小累大,则一也。(得翼之武官李世贵报之,见报知走免。)幸翼尚无恙,仅停其轮而免。(幸存此一将才,然梧州以其频上下,缉之极严云。)然部下因此有散者。(叶湘南自莞走出,其所练一枝恐遂散。)井上尚固持欲办,仆则决意停办东事(日间已累飞书停绝东事),专意西栈。非决意绝之,则饷累无穷(粤累饷最大),终为所牵。仆(自正月发策)前后俱注意于西,而以江粤辗转相牵。西事未成,(若不如意之事,调度未灵之故,不待言。)今当绝意于东耳。且东事有外人窥伺,虽得亦不易守乎。(汉事可鉴。)但觉归西事,不知如何?《同文报》直出小山名,恐西中若生事,小老亦不免。今兹以为恐耳。自汉事一败,百凡隳裂,尚有惠事相牵诬,致败乃公事。呜呼,汪、孙之罪,真中国之蟊贼也。某既决然弃粤,纯老已首途往英、美,自辨汉事,并与英外部订明,想公必以为然也。以惠及抚署事,粤中人心极震,恐连累益甚。望速登报,言某人保皇,专注意北方,以粤为僻远而不顾,且自以生长之邦,尤虑乡人之蒙祸,决不惊粤,且从彼之士夫多在各省,与孙之除粤人无所为不同。今孙自扰粤而造谣影射,不知保皇与扑满相反。望吾乡人切勿误信谣言,安居乐业。要之,某人必不惊动故乡云。《天南》既登,尤望函劝老兰,频登报,以定人心。所关甚大,即请

救国大士大安丙明夷廿九日

以上信札不署书写年月,但不难考定:信中所说史坚如是兴中会人士,即所谓“孙党”,于1900年10月28日(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六日)谋炸两广总督德寿,事败被捕,亦即信中所说“惠事及焚抚署事”。于是可以推定,是信应书于九月廿九日,即1900年11月20日。信中多隐语,很难完全读懂。“东”和“西”两字所指,分别是广东和广西,对此,汤志钧先生已作了详细的论述,他还对“井”,即井上雅二,及其《井上雅二日记》,都作了详细介绍[5],本文不再转引。这封信还有一个值得关注之处,即信端“洞逆之电,叻报既登,公不可不复一书与二罗,以攻洞逆”语。这里“洞逆”即张之洞。在镇压自立军,捕杀唐才常、林圭等人后,康在信中即称之为“逆”或“贼”。张之洞在镇压自立军后,很快发觉邱菽园是自立军最大的财源。邱在新加坡,张一时感到鞭长莫及,他于是设法通过清政府驻英公使罗丰禄,转请罗丰禄责成驻新加坡总领事罗忠尧对邱菽园施压。1900年11月3日张致电罗丰禄,称:“务望台端迅饬新嘉坡理事官,立传邱菽园,告以康党之狡诈欺人,剀切开导晓谕,万勿为其所愚。若以好义之心,反误为助逆之事,殊为可惜。并令理事官转告诸华商,嗣后勿再容留康党,接济巨资,扰乱中国,至要至祷。”[6]由于当时新加坡是英国属地,所以张之洞必须通过驻英公使联络驻新领事。后来“洞逆之电,叻报既登”,说明该电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为康、邱读到。

笔者还见到一页信纸,内容与上述信札相贯,但既无称呼,又无书名,可能只是残页。现一并录附:

洞贼之电可笑。彼既日悬重赏以购,可笑复为此何耶?公何不致二罗(钦差、领事)书以攻诘之?洞贼交钱恂电曰:“外部云,地可割,款可赔,惟皇上必不可复。”则有丝毫为中国、为皇上之心耶?吾欲如尊意代唐烈士为洞逆檄文刻之,以重其事。如何?但恐便宜此贼。

在张之洞的淫威之下,康有为与邱菽园的友谊面临极大考验。此时邱虽身居海外,朝廷一时还奈何他不得,但他在福建祖籍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很容易落入酷吏的手掌。专制皇朝,其时虽已摇摇欲坠,但对付善良本分的老百姓,使出“株连”手段,不是不可能。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所以邱菽园立即于11月22日《天南新报》刊登启事,宣布“谢绝人事”;次年6月,又有“报效闽赈银二万两,以明心迹”;9月12日在《天南新报》发表启事,宣布辞去该报总理之席;10月22日在该报发表《论康有为》文表明与康决裂。[6]庚子勤王、自立军起事失败之后,维新、保皇的思潮很快消退,海外保皇会的组织也渐趋式微。对于邱的一连串表态,坊间很快有传闻康有为等侵吞邱菽园捐助的巨款,这种传闻正好被革命派用作攻击、诬蔑维新保皇人士和组织的极好“口实”。那么后来的事态究竟若何?

首先,1901年3月,张之洞给他的学生、新任两广总督陶模去电,要求他对在新的康、邱和林文庆等人的活动密查严防。陶模以规劝口吻撰文刊登在新加坡等地报纸上。邱菽园写了三千字的《上粤督陶方帅书》,慷慨陈词,讴歌皇上推行新政,坦言自己是“维新中人也”,不否认结识康梁,并称“维新变法者,天下之公理公言也,无所用其禁,而亦非刑禁所能穷”。又言“若夫复辟(按,指光绪皇帝重新执政)难期,不闻新政,沉沉此局,坐俟瓜分,是天未欲平治中国也”。①邱菽园《答粤督书》,线装排印本,上海图书馆藏。一片爱国之心,跃然纸上,即陶模亦为之所动。邱此时迫于朝廷和张之洞压力,不敢称颂康梁,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支持维新变法的思想——即邱、康交谊的基石丝毫没有变。

在王清建先生所藏的康有为致邱菽园信件中,笔者还见到以下两件,虽不署书写年月,但可以考出应在1901年间。这两封信谈论政治的激烈程度已大大减少,实际上已没有什么可谈了,但至少说明康、邱友谊续存,并没有在张之洞之辈威逼之下“决裂”。

《南□》、《日新》外各报,公须存否?若须存者,当寄还也。

林乐之思新政,确是拳匪之功。沪上□人最相攻之,何乃尔也。

萨君书藉复。顷闻法人觊觎粤中。吾与君之闽粤早为异域,此廿年前已审之矣。噫!此志士所为绝胫捐躯者欤!惟彼昏不知一醉,得富乃甘心以奴隶牛马为偷乐耳。

救国大士明夷廿七日

得半山书,《知新》确停矣。

上海之书谨缴还何人,岂即梦坡乎?

上信《知新》应为澳门的《知新报》,1897年2月由何廷光、康广仁创办。1901年1月停刊。因此此信当书与1901年2月左右。

下面这封信可能书于1901年后期。《采风报》1898年7月由吴趼人等创办于上海,1902年吴应聘赴武汉《汉口日报》,其时可能有出顶此报之打算。

十五曙书收。桃已来。七百金已收。前电早悉。《五百石洞天挥麈》题签,谨奉命,惟此书仆未得读,发挥如何,甚欲一知之。且更有乞者:

公近大名鼎鼎,天下想望,书中若有应斟酌者,望斟酌乃出。

汇沪二千之事已详前书。一、君勉许顶《采风报》,故令汇千与之,然一千必不足也。一、仙舟书来告乞,大久保艮奇寒,(桃痴极偁大久保、龚超之才)得一棉衣赤足。此外国人,无论如何必不可使大怨而去,流传日本,笑吾新党。力山尚未大变,其意以为力不到沪则不能办也。惟应入来面商一切,今既不来而去,无如何。江事惟楚卿最熟,已函令决之。余详前书。

《采风报》君谓宜顶否?于勉、镜二说何择焉?仆以报总有益,故前书决顶之,与上海办事分而为二,办事则更省食宿之费也。即令不办,亦须寄汇款百金为解散之费。《采风报》之费,即不办而出顶,此款亦可得回也。故仆决之,仍即裁定。若顶报,则汇二千,不顶则或千或七百。必须电汇,乃能济急。

岛公大庇十八日

笔者还看到一封信,所谈完全是著书立说,文章写作之事,毫不涉及国事。此信书写年份尚无法考定,然而据《康有为全集》,《物质救国论》完成于1904年。可以想见,康、邱的友谊经历了政治舞台上狂风恶浪考验,在失败和无奈的逆境中,渐渐走向成熟和稳定。信上的称呼,既不是开始交往时“菽园仁兄”那么拘谨、客气,也不是自立军起事前后“救国大士”那么充满激情。这正是他们友谊发展走势的反映。信的全文如下:

《李觉传》窅而曲,往而复,造境运笔皆以极险极逆为之,诚为佳作文。少看山,不当平。若如井田,有何可观?惟壑谷幽深,峰峦起伏,乃令游者赏心悦目。或绝崖飞瀑,动魄惊心。山水既然,文章正尔。固知中外同然,乃天理人心之自然也。尊批发明透彻,盖妙文亦赖发明者,乃令人易见。拙著《物质救国论》关系甚大,而未有批发明。君暇何不批之?俾再刻(当于中国有益)。拙诗亦然。已批评点定,不欲观。

菽园老弟多福更生五月廿九日

这批百余年前的文献能够保存下来,真是极大的幸事,尤其是它逃过了1940年代上半叶日占时期华人和华文文化、教育所遭受的劫难。邱氏家属和新加坡国家图书馆是功不可没的。笔者至今只能读出其中一部分,且未能作出深入的解读。从这批史料中,可以看到维新、保皇派代表人物康有为在南洋的部分活动和思想,也对南洋侨界著名诗人邱菽园的研究有了进一步的依据。百余年来,中国国内,“保皇”二字或被视为蛇蝎,或被鄙夷不屑,受尽嘲笑、讽刺和无情的鞭笞。其实,这里“皇”者,所指的是一个特定的、具体的人物,即有一定开明程度、主张维新改良的光绪皇帝,而不是泛指历史上一切顽固、守旧的专制统治者。与之相对立的是慈禧统治集团。不应该把光绪、康梁等人因为使用了“保皇”两字而置于历史进步的对立面。这是不难明白的事理。维新、保皇派的政治主张和基本思路是设法使中国这个具有几千年皇权专制统治的庞然大物,通过统治集团上层的内部调适、更新,以不流血或少流血的低代价,走上民族振兴和现代化的道路。这不失是一种上好的探索。今天的读者和研究者,应该给予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1]桑兵.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汤志钧.邱菽园与康有为[J].近代史研究,2000,(3).

[3]康有为全集(第12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4]康有为全集(第5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5]汤志钧.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新加坡邱菽园家藏资料评析[J].近代史研究,1992,(2).

[6]茅海建.张之洞策反邱菽园[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责任编辑:陈东霞

K251

A

1671-3842(2014)06-0036-06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6.06

2014-05-21

张人凤(1940—),男,浙江海盐人,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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