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福
明 时大彬制紫砂圈钮圆壶
紫砂茶具在明清时期风行一时,一壶在手,自泡自饮,文人雅士废弃了繁琐的饮茶程序,在简单而朴实的品饮中,尽情发挥,充分体验自然带给人的静穆、温和、平淡、闲雅的精神韵律。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九月,朱元璋下诏“罢造龙团,唯采芽茶以进”(明·沈德符撰《野获编补遗》)。这对朱元璋来说是为体恤民情,以至高皇权来改变朝廷喝饼茶、精点茶之风。因为他出身于农民,深知种制龙凤团茶极为劳民伤财,但对于中国茶文化的发展来说,这道诏令不仅确立了叶茶和冲泡法自明代以降至今数百年无可动摇的王者地位,而且还为近代茶文化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石,更为宜兴紫砂未来的辉煌开拓了平坦而广阔的道路。
冲泡风行 尽显茶味
中国饮茶之风自唐代流行,至宋元则大盛,但在唐代风行的煎茶法、宋人崇尚的点茶法中,紫砂壶却并无用武之地。茶圣陆羽著《茶经·四之器》详列有唐代煮茶、饮茶所用器具数十种,但壶不见其中。而宋代兴起的龙凤团茶以及相伴而生的点茶法,其所需茶具,也鲜见壶踪。
至于如今广被引证紫砂已在宋时为文人雅士所好的众多诗词,我们也需重新审视。流传最广的当是梅尧臣在《依韵和杜相公谢蔡君谟寄茶》中的题咏:“团香已入中都府,斗品争传太傅家……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另外,欧阳修在《和梅公仪尝茶》中有:“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情”之句,但该七言律诗的第三四句却是说“摘处两旗香可爱,贡来双凤品尤精”;苏东坡小住宜兴时还做名句“松风竹炉,提壶相呼”,并在《游惠山诗》之三中赞叹“明窗倾紫盏,色味两奇绝”。仔细想来,宋时雅好点茶,诗词亦有所言,而点茶需用大建盏,所以诗词里的紫瓯、紫盏并非真正的紫砂茶具,它们最多也只用来贮水或煮水而非泡茶。
1976年,宜兴蠡墅村羊角山发现了紫砂古窑遗址。其中出土了不少年代至晚属南宋时期的文物——里外无釉的紫红色壶、罐,其以泥质较粗糙的紫砂为料,并用泥片镶接法成型,这充分说明真正意义上的紫砂壶至少在宋代已有生产且有一定的规模,而且它的成型已脱离用陶轮拉坯的做法,为后世紫砂器造型奠定了基础。然而,这把紫砂的浑朴粗拙是根本无法与宋人登峰造极的精制团茶和奢华茶具相匹配的。换言之,宋代只是紫砂文化的萌芽阶段,离它与茶文化密不可分、并成为泡茶神器的时代相距甚远。
元代因其统治者出身北方游牧民族,故不喜宋人过于精细委婉的点茶文化,而一般的士大夫和平民百姓又没有能力和时间品赏斗茶的乐趣,所以从茶叶加工到饮茶方法,元代都出现了新的变化——茶叶蒸后经捣、拍、焙、穿、封加工而成的饼茶逐渐衰退,经揉、炒、焙加工而成的条形散茶(即芽茶和叶茶)开始兴起,直接将散茶用沸水冲泡的饮用法也随之而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元代是中华茶文化上承唐、宋,下启明、清的一个过渡期。
到了明代,尤其是朱元璋颁诏“罢造团茶”之后,散茶和冲泡法便借上行下效之势而举国风行。当然,点茶法并不因洪武诏令戛然而止。如朱元璋之子朱权便是一位宋元茶法的高手,著有《茶谱》一书,还在传统的基础上改进了点茶法。同理,冲泡法也非乍然而盛,也有其漫长的酝酿期,至少在大明王朝的前100年,它是与点茶法并行天下的。
明代制造散茶的技术在元代基础上已更为精进,由蒸青绿茶逐渐取代炒青绿叶,制茶技术揉碾较重,使茶叶溢出,并于干燥时附于叶表,开水一冲,茶味易出。另外还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花茶,茶叶的种类也逐渐变为以散茶为主,这就为冲泡法在明代中后期风行天下打好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再加上冲泡法不仅简单,而且能尽显茶之真味,相比之下,点茶法过程烦琐、游戏味过重,过分追求表面好看而忽视茶的天然之美。
明代这种饮茶风尚使得人们发现用壶泡茶比盏更宜于保暖,且有利于防止尘埃落入茶汤,又因茶壶的密闭性更优于茶盏,可以保持茶香而不使涣散;而紫砂壶不仅在实用上符合明代泡茶法的要求,而且在审美上也暗合了明人饮茶的自然、简便、内敛、温厚、清雅的风尚和精神追求。
天生丽质 宜茶五德
如果说散茶和冲泡法已为紫砂壶演绎500年风华而搭好了舞台,那么紫砂真正登上这座历史舞台的时间则是大明帝国建立之后的约100年。在这100年间,紫砂宜茶的特性在被不断总结的同时,其制作技术也在慢慢成长。
明代文人雅士对紫砂宜茶的优越性赞不绝口。我国第一部紫砂专著《阳羡茗壶系》的作者明人周高起(1596至1645年)便赞叹说:“近百年中,壶黜银锡及闽豫瓷,而尚宜兴陶……陶曷取诸?取诸其制,以本山上砂,能发真茶之色香味。”
的确,用紫砂壶沏茶,聚香含淑,更无茶具本身所带异味,乃其宜茶之一德。紫砂壶的陶质壶盖有孔,能吸收水蒸气,不致在盖上形成水珠,滴在茶水中搅动茶水,加速茶水的发酵,此为二德。经久使用,紫砂壶壁能吸收茶汁积聚“茶锈”,以致空壶注入沸水,也会茶香氤氲,而绝无异味、怪味,此为三德。寒冬腊月,壶注沸水,绝不因温度突变而胀裂;置于文火上烹烧加温,不会因受火而开裂,为四德。“摩掌宝爱,不啻掌珠。用之既久,外类紫玉,内如碧云”(晚明闻龙在《茶笺》),即紫砂壶长久使用,器身会因抚摸擦拭,变得越发光润可爱,光亮照人,气韵温雅,成为奇物,此为五德。有此五德,宜兴紫砂在明初快速形成风尚而逐渐成为饮茶的主要用具。也正因为紫砂有此五德,才吸引着从古至今无数艺人为其呕心沥血,使之尽善尽美。
金沙寺僧和供春的确切年代虽已难以查考,但他们两人却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紫砂艺人,也有较为明确的制壶过程,故此被紫砂界看作是宜兴紫砂正式形成较完整工艺体系的起点。继供春之后的嘉靖至隆庆年间(1522至1572年),闻名遐迩的紫砂名艺人还有董翰、赵梁、时朋和元畅四人,并称“名壶四大家”。万历年间名声鹊起的制壶名家还有时大彬(时朋之子)、李仲芳和徐友泉三人,有“壶家妙手称三大”之誉。其中,时大彬的出现标志着紫砂壶艺的成熟。由此,紫砂壶艺发展至明代万历年间便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鼎盛时代,不仅从日用品陶器中独立出来,而且因工艺瓜熟蒂落,外借敦雅古穆、浑朴端庄之貌,内凭泥料宜茶之性,深受文人仕宦的赏识。
一壶在手 自泡自饮
明中期,由于大量文人审美的介入,给茶事带来了新的变化,除了书斋旁要建一茶寮,对环境、茶品、泉品、插花、闻香等有许多要求外,在茶器上最为推崇的当属宜兴紫砂壶,因为壶的大小、好坏关系到茶的味道。可以说,明代茶道在茶器上最大的贡献就是紫砂壶。
自金沙寺僧和供春始,紫砂便与文人雅士有了不解之缘。到了时大彬,先是继承供春制壶的传统,并单纯地模仿,以大壶为主,后来经与当时著名的学者、书画家如陈继儒、王时敏、王鉴等文人的结识和交往,闻得“品茶施茶之论,乃作小壶”,更加符合文人的美学趣味。若以万历朝为界线,其前代紫砂,好尚大壶,后代则壶形日渐缩小。时大彬之后徐友泉诸家,更向这一方面推进,从“盈尺兮丰隆”转向“径寸而平柢”。壶形由大而小,无疑是随着士大夫饮茶趣味和习惯而改变的。
明清时期还有不少文人雅士亲自参与到紫砂壶的制作中来。他们亲自设计壶的外形,交由紫砂艺人按图制作,自己再题刻诗词书画,使紫砂壶“字随壶传,壶随字贵”,成为集艺术性与实用性于一体的茶具雅玩。这种文人参与制壶的风气盛行一时,到了清乾嘉时期,出现了一位专以制壶为道的著名文人执壶名家陈鸿寿,他与制壶艺人杨彭年等人密切合作,制作了著名的“曼生壶”。
同时,紫砂器制作中的变革及艺术化,也不断丰富着茶文化的精神空间和思想内涵。中国茶文化最初表达了一种追寻高尚朴拙的人生态度,但唐宋时期繁琐的饮茶礼仪,逐渐压抑了茶人的思想,在繁琐的程序中,喝茶成了为“行礼”,品茗则是在“玩茶”。明清时期紫砂茶具的风行,废弃了繁琐复杂的饮茶程序,一壶在手,自泡自饮,文人雅士可在简单而朴实的品饮中,尽情发挥思想,充分体验自然带给人的静穆、温和、平淡、闲雅的精神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