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鹏的小说创作又一次走在了洛阳小说作家们的前头。
起笔的形式,似乎还是现实主义的,然后又有了超现实主义和荒诞派的味道,最终归结于一个现代主义的结尾,似乎是一个杂糅诸家的作品,但其语言外壳的指向仍然是传统美学的,从内容主旨分析,更鲜明地具有针砭时弊的的时代精神。抛却这些理论符号,单纯回归到文本上,《稻田里的老虎》在情节设置、叙事节奏、语言张力等方面,还不失为一篇成功的作品。
尽管作者自己谦称为“尝试”的“第一次”(见《用文字探索人类的精神家园》),但这个尝试是有益的,有创建性的,尽管在更大的视域中(全省或全国),这并不算新鲜,但就洛阳的本土创作,能有这样的新意已经实属难能可贵。
闲言少叙,请与我们一同走进这个作品。
徐根鹏,生于1967年。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小说集《金穗飘香》、中篇小说《一路喘息》、短篇小说《春运》、散文《车行河西》、诗歌集《青铜部落·新诗经》(合著)、文学评论《文可传人,人堪传世》等。短篇小说《凤凰》获2010年全国公安文学大赛中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
稻田里的老虎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安教授放下手中的报纸,边摇头边摘下眼镜,手指揉着眼说:“自从1986年最后一只野生华南虎死去后,作为一个种群,野生华南虎已经不复存在了,在稻田里发现了华南虎?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最权威媒体的报道,不只这一家,还有很多家媒体都在争相报道这件事。”胡主任把十几份报纸摊放在安教授宽大的书桌上:“地点,时间,发现者名字,记者专访,这里,还有华南虎的照片。”
安教授重新戴好眼镜,把报纸对着阳光仔细地去看。
“这样模糊的照片说明不了问题,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是华南虎足迹的照片。”
胡主任指着另一张照片,似乎担心安教授没有看到。
“这是什么呢,是足迹吗?”
照片确实很模糊。
“这是国家级新闻单位发的照片,应该有真实性。”
“我不认为这是华南虎的足迹,我认为在这个地方的稻田里根本不可能有华南虎的存在。”
“为什么呢?有史以来,这里就是华南虎生活的区域,在这里发现华南虎应该很正常吧?”
“绝对不可能!”安教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手指指着对面墙上的地图:“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把国内华南虎生活的区域走了无数遍,闭上眼睛就能数清楚每一个地区每一条山脉华南虎曾经的生活状况。他们的种群分布、活动区域和数量变化,从1986年往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野生的华南虎了,这是事实。现在这只出现在稻田里的华南虎是从哪里来的呢?在空白了二十多年后,它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呢?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它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你应该注意是不是有哪个动物园接下来会发表声明,寻找丢失的华南虎。”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胡主任并没有看到什么动物园寻找老虎的声明,相反的,他不断把发现华南虎的那个地方有关华南虎的新闻报道送到安教授的书房里来。
这些日子里,安教授也开始关注起这只华南虎的新闻,他不断地从电视、广播和报纸上看到有关这只华南虎的报道,这只华南虎已经成了新闻热点,在铺天盖地的新闻影响下,人们已经不再怀疑这只华南虎的存在,感到兴趣的是如何充分保护和利用它。那个地方的政府领导已经表示要建立华南虎自然保护区,一个跨国旅游公司已经计划在那里建设华南虎旅游观光公园,国内一个大型医药企业已经开始规划建立一个传统的制药厂,用于将来生产虎骨酒、虎骨膏以及其他虎的衍生产品。
就连安教授那个一向崇拜他的妻子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一只华南虎出现在稻田里来了。
这让安教授很生气,尽管已经从研究所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好长时间了,但在华南虎研究领域,他仍然是这个专业最权威的专家之一。现在,这些连篇累牍的报道,胡主任每天送报纸时那种带有怀疑性质的眼神,包括妻子有意无意对他观点的质疑,都让他有种受到了侮辱的感觉。
于是他决定亲自到那个发现华南虎的地方去看看。
所有华南虎生活过的地区,安教授都非常熟悉,但眼前的这个小镇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意外的陌生感。这是一个标准的南方小镇,像他以前到过的无数个南方小镇一样,更确切地说,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这个小镇难得地还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青砖黛瓦,小桥流水,镇外是绵延的稻田,远处有高高低低的山坡,湿润的空气里满是都市里少有的清新和适意。
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安教授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小阁楼,木板门,低垂的绿柳,水边摇晃的乌篷船,这景物都很熟悉,但他不知怎么总感到什么地方有点奇怪。
他走到旁边一个小卖部里,玻璃柜台里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边抽着烟边看着他。
“那个发现老虎的人在哪里?”
安教授问。
那个老人把烟从嘴唇上哪开,眯着眼说:
“谁啊?”
“就那个发现老虎的人,报纸上说的。”
“啊,”老人低下头,神秘地笑着:“你是说老贾啊?”
“老贾?是他吧——好像报纸上说的哪个人是姓赖的吧?”
“就是老贾,”老人很肯定地说:“你出去往右走,一直走到村头就能看到他。”
安教授疑惑地走了出来。
太阳白花花地照在眼前,安教授感到脚下的石板有点发烫。
“哈哈哈哈哈——”
耳边传来一片人们的哄笑声,安教授扭头四处张望,满眼都是白花花的阳光,他停下脚步,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安教授举起右手,想搭在眼前遮遮阳光,手伸到眼前时,他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手臂变成了黑色,并且颜色越来越深,一丝白烟若有若无地从手臂上蒸发出来,鼻子里闻到一种烧焦的味道,只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如同烧焦的树枝一样慢慢萎缩起来。endprint
“快到屋檐下来。”
隐隐有人在远处对他说,安教授跳了一下,跳到了屋檐的阴凉里。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已变得和平时一模一样。
“你要是想走在太阳地里,就需要买一把伞。”
老人在小卖部里面笑眯眯地对安教授说。
安教授就掏钱买了一把伞。
老人把伞交到安教授手里时,神秘地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出去往右走,到了村头就能看到稻田里有一个很高的木棚,老贾就在木棚里。”
打了伞走在大街上,阳光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伞的外边,安教授眼前突然多出了许多的人来,他们一群群一簇簇地散在街道两旁的屋檐下。安教授明白为什么有那种怪怪的感觉了,刚才阳光把他和这些人隔开了,大白天街上空空荡荡。现在他躲在阴凉下面,就看到了这些躲在阴凉里的人们。原来这里的人们要躲开阳光,生活在阴凉里,不只人,连狗也不能在阳光下行走,安教授看到一只杂毛的柴狗在屋檐下躲着阳光在走,它从一个树荫跳到另一个树荫,有一次跳得慢了,尾巴在阳光下晃了晃,就有一股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没有了哄笑声,打了伞的安教授走在街上,两边的人们不再注意他的存在,低了头各自忙活着,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没有阳光的阴凉里随意行走着。
街道并不算太长,不一会儿,安教授就走到了村子的尽头,眼前是阡陌纵横的稻田,在稻田的深处,有一个很高的木棚,孤零零地矗立在稻田中间,有几只鸟儿在棚上跳跃着,木棚里依稀坐着一个人,正在大口地抽着烟。
那个人一定就是老贾了。
安教授心里想着,就沿着田埂向木棚走去。他边走边看着周围发黄的稻田,如果是这个老贾发现的华南虎,那就会是在这片稻田里。稻子刚收割过,田野看上去有些荒凉,水汽氤氲在稻田上空,不时有虫子在水里跳动,把水里的天空搅乱。稻田间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池塘,田埂便沿着池塘绕开去,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木棚扭到了身后,需要停下来辨明方向,再找到一个田埂往前走。看着木棚就在不远的前方,但在稻田里弯弯曲曲走了好久,安教授仍然没有走到它跟前。
天空飘过了一块乌云,雨点哗啦哗啦落了下来,多亏手中有了雨伞,雨点砸不到安教授的身上,但脚下的路变得泥泞起来,踩在上面又滑又粘脚。安教授走得有点狼狈,有几次脚踩进了稻田里,踉踉跄跄差点摔倒。他只好放慢了脚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在钢丝绳上的杂技演员,好不容易走完了一段田埂,抬起头来,才发现眼前看不到高高矗立的木棚的影子,它被甩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雨很快就停了,但雾却升了起来,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从脚下升起,从四处的稻田里升起,从远处山坡的树丛里升起,他们飘荡着,翻滚着,追逐着,纠缠着,相互拥抱,相互推揉,慢慢地把稻田给吞噬了,把树木给吞噬了,把远处的村庄给吞噬了。安教授看着这些妖怪一样的白雾一点点爬到他的脚面上,爬到他的腿上,爬到他的腰上,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被吞进了白雾的肚子里,周围白茫茫一片,人一下子像落进了汪洋大海里面,孤零零无依无助。
茫茫白雾深处,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红光,那应该是木棚里老贾抽的烟火的光亮。安教授就对着那点火光,在浓雾里一点点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手中高举着的雨伞像是船帆,在雾海里飘荡着。一会儿火光在船帆的左边,一会儿火光在船帆的右边,有时火光暗了下来,不见了,船帆就停了下来,在雾海里茫然兀立着,像是一棵盛开的蘑菇。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脚下除了稻田还是稻田,那丁点火光永远遥不可及,安教授闭上了眼睛,感到了一种绝望。
睁开眼时,白雾已经退去了,眼前满世界星光灿烂。
夜深如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南方的星空如此清澈,星光如此辉煌,稻田里和池塘里的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明星,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星光,组成了一个水晶样奇幻的世界。星星在安教授周围闪烁着,跳跃着,旋转着,有明有暗,有亮有灭,有来有走,他能听到星星飞舞的声音,听到星星跳动时水晶样清脆的脚步声。他扭着头,努力想在这一片星光中找出那团烟火,但那团烟火已经融进了这满天的星光中去,他怎么也寻找不到。
稻田像个无尽的迷宫,从走进来到现在,安教授已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浑身疲惫,那个木棚成了永远走不到的目标,绝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安教授猛地收起了手中的伞,用力把它扔向黑暗的深处。没有了伞的拖累,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心底蓦然升起一种翩然起舞的欲望,他真的扭动四肢跳起舞来,身边的星星也跟着他舞动着。他伸手去抓星星,星星灵活地从他指缝里一个个溜走。他伸出脚去,一个一个去踩地上的星光,每一脚下去都惊起一大团星光,烟火样在他身边绽放。
多么美丽的星光啊!
安教授双手挥舞,蛇一样扭动着身体,四处追逐绚丽的星光,他从田埂上跳到稻田里,踩着一个又一个星星往前滑行,星光是他的风火轮,他像一个硕大的花朵在夜空里飘荡着,身边的繁星蝴蝶一样跟随着他,簇拥着他,他觉得自己正在飞起来,变成一颗星星,往天幕深处冉冉飞去。
“你终于找到路了。”
安教授吃了一惊,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人影的后面,是那个高高矗立的木棚。
满天星光哗然退去,安教授茫然站在稻田里,浑身泥水淋漓。
那人向安教授伸出手来:
“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老贾吗?”
“不,我是镇里的宣传干事。”
“你是来看这只老虎的吧?”
宣传干事把一杯热乎乎的龙井茶推到安教授面前,小屋里升起了一堆篝火,安教授哆嗦着身体坐在篝火旁边,身上的衣服被泥水打湿了,篝火一烤,水汽袅袅蒸腾起来,像茧一样把他裹在里面。透过这层茧壳,一切看起来都有点模糊。安教授看到眼前的宣传干事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周围的墙上全是华南虎的图片,彩色的,黑白的,大的,小的,有照片,有宣传画,还有用油漆直接涂到上面的,五花八门,色彩斑斓,透过氤氲的水汽,这些老虎活了一样在墙上扭动起来,有的在伸懒腰,有的作势欲扑,一双双虎眼在四周明明灭灭地注视着他。endprint
“这真是一只神奇的老虎,对吧?”宣传干事兴奋地搓着双手:“你看,由于它的出现,现在我们镇已经吸引了一百多家客商前来投资,这些客商有国内的,也有外国的,有些还是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听说过比尔盖茨吧?听说过李嘉诚吧?他们都把项目投在这里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几百亿,都是美元!现在好了,你知道以前我们这里怎么样吗?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以前就没有人知道我们,我们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话,没有邮局,没有汽车,什么都没有,我们被世界遗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就像被上帝仍在山沟里的一个枣核。现在好了,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
宣传干事跳了起来,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卷一卷的图纸和文件来,一张张摊开给安教授看:
“你看,这是全国动物协会发来的贺电,这是世界珍稀动物委员会发来的邀请函,这是已经批准的我们镇按世界标准制作的新城镇规划图,这是高速公路修建合同,这是飞机场建设可行性报告,这是万亩华南虎自然保护区规划图,这是华南虎游乐园建造计划书,这是我们镇升格为省辖市的报告,这是我们镇政府领导的升职报告,这是全镇农民房屋的拆迁实施方案,当然,他们的安置计划需要二十一年后才能制定出来。你看吧,你看吧,万事俱备,应有尽有,这一切怎么来的?都是因为有了这只老虎,你说,这是不是一只神奇的老虎?这真是一只神奇的老虎啊!”
这些图纸和文件小山一样堆在安教授面前,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呛得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只华南虎在哪里呢?”
安教授问。
“华南虎,那只老虎?”
宣传干事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安教授:
“这不就是那只老虎吗?”
他用手指着满屋的老虎图片,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走着:“
“看吧,这就是神奇的老虎,是吧,你没看到吗?”
他打开墙角的一个柜子,抱出一大堆报纸、杂志和宣传册,伸了手指一一指着上面的报道和图片:
“你看吧,这不就是那只老虎吗?”
安教授没有动手去看,只是盯着宣传干事的眼睛问:
“那只华南虎究竟在哪里?”
宣传干事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安教授认真的表情,看了好长时间,他试探着说:
“你真的要看那只老虎吗?”
安教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就安排你去看!”
宣传干事冷笑着说。
安教授跟着镇政府组织的搜虎队,漫山遍野搜寻老虎的踪迹。
搜虎队有二十多个人,这是一只奇怪的队伍,他们年纪大的七十多岁,年纪轻的十七八岁,有的身穿彝族服装,有的身穿壮族服装,还有一个人袒露着右臂满身藏族的服饰,各式各样,杂乱无章。跟随着搜虎队的还有一个著名报纸的记者,他好像和女朋友在闹矛盾,一路上不停地打着电话,有时高兴有时激动,有时笑有时哭,还有一次恼怒地把手机摔在了地上,遗憾的是捡起来后还能用,他就继续对着曾被自己抛弃的手机不停地叽叽喳喳着。
“你们看见这稻田里有老虎吗?”
安教授问这支队伍的队长——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彝族壮汉。
“老虎?见过,见过,在这稻田里跑来跑去,满身金钱哗啦啦响。”
“满身什么,金钱?”
“是啊,这是一只金钱虎嘛。”
安教授哭笑不得,他扭头问那个露着右臂的藏族小伙第一个发现老虎的老贾在不在搜虎队里。
“老贾?看,就是他。”
顺着小伙的手指,安教授看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走在队伍的后面,两只手抄在胸前,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慢慢晃悠着。
安教授走到他身边问:
“是你第一个发现这里有老虎的吗?”
老头眼都没睁,继续往前晃悠着。
“他是个聋子。”
队长笑眯眯地对安教授说。
这只搜虎队在田野里搜寻了一天,一点老虎的踪迹也没有发现。
说实话,这支队伍根本不像在搜寻老虎,更像是在田野里浩浩荡荡地游行。
安教授问队长:
“你们这样能搜寻到老虎吗,你们究竟见没见过老虎?”
队长冲安教授神秘地笑了笑:
“别急,大白天哪里有老虎呢?——还好,现在天黑了。”
天真的就黑了。
队伍走到了一个小山坡下,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
夜色四合,黑幽幽的山坡上,满山树木在夜风里呜呜咆哮着。
“我们要祭拜老虎。”
队长把嘴唇凑到安教授耳旁轻轻说着,接着,他退后一步,把双手伸到安教授面前,手中满满一碗浓 香四溢的黄酒。
“请喝酒。”
队长恭恭敬敬地把碗举到头顶。
“请喝酒。”
其他人齐刷刷地把手中的碗举了起来。
夜空里飘荡着浓烈的酒香。
安教授窘迫地摆着手说:
“我不会喝酒。”
队长捧着酒碗大声唱了起来:
“阿拉表,来喝酒,
阿表妹,来喝酒
阿拉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喜欢你也要喝,
不喜欢也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其他人也大声唱到: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安教授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哆嗦着手接过一碗黄酒,仰起脸灌进了口里。
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人们围着篝火开始跳起舞来,边跳边大声唱了起来:
“大老虎,大老虎,
山上来了只大老虎endprint
红眼睛,黄皮肤,
要吃说谎的坏孩子。
嘿——嗬——
嘿——嗬——”
火光中出现了三个人,一个人身上披着红披风,头上戴着牛头面具,一个人身上披着白披风,头上戴着羊头面具,一个人身上披着黑披风,头上戴着猪头面具。他们在篝火前翩然起舞,别的人跟在他们身后用力地拍着手躲着脚,嘴里整齐地大喊着:
“亚索——亚索——亚索——”
“他们是祭品,是我们献给老虎吃的。”
队长给安教授解释着。
“老虎在哪里呢?”
安教授问。
“老虎一定会出现的,你看,这不是老虎的脚印吗?”
队长把安教授拉倒稻田旁边,指着田埂上一溜印迹让他看。
那个记者赶快跑过来,对着地上的印迹不停地按着照相机的快门。
安教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印迹,摇着头站起来说:
“这根本不是老虎的足迹。”
“怎么不是呢?这足迹和和我们买来的虎爪的印迹一模一样啊。”
队长不服气地说。
“你看,”安教授耐心地向他解释道:“老虎前后足的脚趾不一样,前足有五个脚趾,后足只有四个,你看这地上的印迹都是五个,这就不对。”
队长手里拿着两个木刻的虎爪,他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虎爪上都是五个脚趾。
“还有,”安教授继续说:“老虎走路时,后爪能准确地踩到前爪的印迹上,不像这样在地上留下四只爪印。”
队长趴了下去,两只手摁着地面,然后伸出脚想踩到手摁的地方,试了几下都够不到。
“你得先往前爬。”
安教授在旁边指点着,弯下腰,扶住队长的胳膊,队长终于用脚踩到了自己的手印,他高兴地边爬边叫:
“嗬嗬,老虎是这样走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篝火旁的人一个个也爬在地上,学着队长的样子围着篝火转圈。
“老虎来了,老虎来了——”
黑暗中有人叫喊起来。
安教授看到一个身披黄色披风头戴虎头面具的人风一样跑到篝火前面,那群爬在地上的人们都齐刷刷跪下来,扮演牛羊猪的人也跪在了篝火前,只见老虎跑过去,围着他们转起圈来,他们三个边向老虎磕头边大声唱着:
“神圣的老虎啊,
请你吃了我们吧。”
跪在后面的人也齐声唱着:
“神圣的老虎啊,
请你吃了我们吧。”
老虎跳跃着把他们的面具一个个打落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张开嘴对着他们的头啃了啃,舔了舔嘴唇,然后长叫一声,一耸身子跳到了人群的外面,围着人群飞快地跑了一圈,然后箭一样往山坡上跑去,跑到一块黑黝黝的岩石跟前,跳在岩石上,仰头对着天空长啸起来。
“大老虎,大老虎——”
空地上的人们发疯一样边跺着脚边挥舞着手臂用力嘶喊着。
“快去拍照片。”
有人推了记者一下,记者慌忙举起相机,对着黑乎乎的山坡一阵乱拍。
“砰——砰——砰——”
几只猎枪从人群中举起来,火药在黑暗中烟花一样飞向天空,枪声在静寂的夜空里远远传了开去。
安教授双手抱着头蹲坐在了地上。
“怎么,你敢说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老虎?”
宣传干事双手摁在办公桌上,两眼瞪得溜圆,惊诧地盯着安教授。
办公室满墙的老虎图片不见了,换成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虎”字,有甲骨文的、石鼓文的、钟鼎文的、大篆的、小篆的、隶书的、行书的、楷书的、草书的、行草的、狂草的、宋体的、印刷体的,有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青色的,各式各样的虎字或张牙舞爪,或神采飞扬,或稳如磐石,或潇洒自如,东一鳞西一爪,你来我往,你上我下,或蜷或直,亦啸亦吼,纠结成了一张乱网,看得安教授头晕目眩。
“哼哼,”宣传干事冷笑了两声:“没有老虎,是你说的吗,是你这个大教授说的吗?没有老虎,是吗,老虎是什么呢,你说?哈哈哈哈哈——”
他毫无征兆地忽然站立起来,仰脸狂笑,满墙的虎字在他的笑声中哗里哗啦跳动起来。
没等安教授还过神,宣传干事突然收住了笑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满脸庄重地说:
“虎,俗称老虎,学名:Panthera tigris,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食肉目、裂脚亚目、猫型超科、猫科、豹亚科、豹属、虎,是哺乳纲豹属的四种大型猫科动物中体型最大的一种,体长140到280cm,尾长60到110cm,后足长30到40cm,肩高95到110cm,全身骨骼有230到283块,分为9个亚种——东北虎、华南虎、印度支那虎、马来亚虎、苏门答腊虎、孟加拉虎、巴厘虎、爪哇虎、里海虎。虎是一种大型食肉动物,活动范围较大,有很强的跳跃能力,单独捕猎,成年的老虎一天平均吃下4公斤左右的肉,爱水并且擅于游泳,昼伏夜出,只要在植物浓密也有水的地方便可居住,一般情况下它不会吃人——大教授,我说的应该没错吧,这是你眼中的老虎,对吗?”
宣传干事一口气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教授。
安教授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
“老虎其实不只你说的那一种,还有这样的老虎——”宣传干事站起来,伸着手指指着墙上各式各样的虎字,不慌不忙地说:“还有这样的老虎,还有这样的老虎,还有这样的老虎,还有——”
他转过身拉开墙角的柜子门,拿出两只木头削制的虎爪,一手拿一个,在安教授面前晃动着:
“——这样的老虎,对吧?”
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黄披风披在身上,优雅地在安教授面前转了一圈:
“还有这样的老虎。”endprint
接着,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虎头面具戴在头上:
“还有这样的老虎。”
他爬到地上,昂着头在安教授面前走了几步,然后一拧腰跳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跳到了办公桌上,摇晃着脑袋说:
“这不是老虎吗?这就是老虎,谁说这不是老虎呢?”
他在办公桌上走来走去,桌子上放的钢笔、笔记本、文件夹、茶杯、台历、小国旗、名片、药瓶小动物一样纷纷往桌子下面跳。
“我就是一只大老虎,我就是一只大老虎。”
宣传干事仰起头大叫一声,从办公桌上一跃而下,长啸声中箭一样穿门而去。
安教授来到门口,已看不见宣传干事的影子,满院阳光灿烂,依稀有道黄色的光线在院子中间盘旋,远处回响着悠长的啸声,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安教授走在大街上,他突然想起来没有拿伞。
还好,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在小卖部门口遇见了胡子花白的老人,老人走过来悄声问他:
“我们这里有没有老虎啊?”
安教授含混不清地说:
“听他们说好像有吧。”
走了一会儿,安教授看见那个藏族小伙子和一个壮族汉子在下棋,藏族小伙子豪爽地把棋子用力拍在棋盘上:
“我压上我家的四十头老虎,再加上五百亩老虎牧场。”
搜虎队的队长坐在村头抽烟,见安教授走过来了,他举起手,神秘地说:
“你听,老虎的声音。”
安教授坐在他身边,伸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夜风中只有蟋蟀高高低低的鸣叫声。
“我要到镇政府去汇报情况。”
队长站了起来,整了整宽大的披风,影子一样消失在了黑暗里。
安教授来到村口,月光下惊讶地发现曾让他深陷其中的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稻田的田埂,这会儿一个个都变得笔直笔直,横的竖的组成一个个整齐的“口”字,像平铺在地上的一张硕大无比的棋盘,他走到田埂上,像一枚小小的棋子,一会儿像马一样走着“日”字,一会儿有像炮一样隔了田埂跳着走,一会儿像卒一样一小步一小步攒行,一会儿又像车一样沿着田埂飞快地往前跑。累了,他就放慢脚步,影子样无声地在黑暗的稻田里面游荡。
这种感觉他非常熟悉,年轻时,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时刻走在这样的田野中,那时的夜很安静,那时的田野里不时能看到老虎,老虎也像他一样在黑暗的田野里游荡,它们在田野里游荡的时间更长,从有了老虎的那一天,它们就在这样的田野里游荡着,它们在这里出生、生长、觅食、交配、生育、衰老,每一片土地上都留有它们的痕迹,这是安教授十分熟悉的痕迹,这是他一生相依为命的老虎。
安教授来到了山坡下的那片空地上,空地中间还留有篝火的痕迹,夜风吹着山坡上的树木,老虎一样呜呜咆哮着,不远的夜色中,小镇的灯火明明灭灭,依稀能听到村子里狗的吠叫声。
安教授学着他们的舞步,围着篝火跳了起来,刚开始跳得很慢,跳着跳着,他觉得身体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在游动,浑身血脉喷张,越跳越快,手舞足蹈,如影如幻,后来,他干脆爬在地上,老虎一样往前爬着,仰头甩尾,虎虎生威,围着熄灭的篝火爬了一圈又一圈,越爬越快,越爬越快,把自己爬成了一条黑色的影子。
蓦地,他大吼一声,箭一样往山坡上飞驰而去,一跃跃上了那块高高的岩石。皓月当空,夜静似水,安教授仰起头来,对着天空皎洁的月亮,老虎一样长啸起来——
“呜——”
黑暗中火光一闪,枪声炸雷般响了起来:
“砰——”
安教授捂着胸口,从岩石上一头栽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安教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他看见了熟悉的书柜,熟悉的书桌,熟悉的书籍,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味道——这是他的书房,他正躺在自己的家里。
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
他困惑地眨着眼睛,茫然无解,眼前依稀看到黑暗中灯火闪烁的小镇,耳边回响着猎枪震耳的响声。
门外传来了说话声,是胡主任的声音,正低声和他妻子说着什么。
这一切都这样熟悉,这样真实。安教授摇了摇头,那个南方小镇呢,那个搜虎队队长呢,那片奇幻的稻田呢,是幻境,还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呢?
他坐起来,想走下床去,但刚一用力,胸口就感到剧烈的疼痛。
他扒开衣服,低头看时,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撮金黄色的虎毛正长在他的胸口,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用文字探索人类的精神家园
进入不惑之年以后,思想上对小说创作的疑惑却越来越多,提起笔来想写文字时,脑子里每每出现类似于哲学史上那个千古一问般的问题:什么是小说?为什么要写小说?小说应该怎么写?想来想去就迷茫了,笔下就迟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来。
这样的疑问也许是缘于自己一年年增大的年龄。对于小说,我一直有这样的认识:要么小说是歌颂生活中的美好面,要么小说是批判生活中的阴暗面,要么小说是忠实地记录一段时间的生活历史。但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加深、思想的老化,对世界有了自己的认识,那些曾经认为美好的东西变得熟视无睹,那些曾经深恶痛绝的东西也开始见怪不怪,不知道能用自己的作品来歌颂什么,或者批判什么,慢慢地就丧失了创作的激情,创作的源泉就因而开始枯竭起来。
写不出作品的作家是痛苦的。
在痛苦之中思索,思索了很久,我有所感悟:生活就是我们看到、听到、感受到的这一切吗?有没有现实生活之外的生活呢?有好就有坏,有光明就有黑暗,有正物质就有反物质,有现实的生活就一定有超越现实的生活,我把它叫做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一定不同于现实生活,现实生活中需要原因,需要结果,需要逻辑关系,精神生活一定是自由的、随意的和无规律的。用文字表现和描写精神生活,是不是就能找到创作的灵感呢?
于是我就尝试着去探索精神世界,去写不同于现实生活的文字。《稻田里的老虎》是我动笔写的第一个作品,在写这个作品的同时,我脑子里还在构思着另外的作品,像刚打开一扇陌生的门,我不知道里面究竟会有什么,但我很好奇,很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看看,这冲动的感觉使我又找寻到了久违的创作灵感。
写作过程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小说和诗歌是如此的接近,它们都不需要刻板的形式,都不注重逻辑关系,可以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思想,哪里美好就到哪里去,思想可以尽情地跳跃,笔下的文字也可以自由地跳跃,不用刻意去对照什么,也不用考虑因果是非,作品只为体现自己心中的精神世界而来,无拘无束,尽情展现感悟到的精神世界的美好。
在云南丽江,我听到过一个“玉龙第三国”的传说: 在古老的纳西族,相传当人们的感情和传统社会道德相冲突时,无法面对现实的人们,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的一个生存空间,一个理想的国度,这就是“玉龙第三国”。“玉龙第三国”是一个白云缭绕的仙国,这儿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鲜果珍品,喝不完的美酒甜奶,用不完的金沙银团,火红斑虎当乘骑,银角花鹿来耕耘,宽耳狐狸做猎犬,花尾锦鸡来报晓。因为这个美丽的传说,无数纳西族青年男女,当他们的爱情受到阻碍时,就会来到玉龙雪山下殉情,摆脱世间烦恼,升入 “玉龙第三国”这个理想的爱情国度。
小说创作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美丽的“玉龙第三国”呢?
我尝试着用笔下的文字来探索人类的精神家园,但愿在创作的过程中能发现“玉龙第三国”这样美丽的仙境。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