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的政治美学思想及其实践

2014-04-11 11:36殷亚林
关键词:司马光美学政治

章 辉, 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我国当代的“政治美学”研究,已在学术界得到广泛认可,并于本世纪初期在局部地区掀起研讨热潮。目前学界的共识是:将政治美学上升到哲学层面来讨论政治与文艺的关系,具有方法论意义。应当说,这是对传统美学成见的一个突破。在放逐了对文艺从属于政治的狭隘理解之后,人们重新认识到文艺与政治相辅相成的作用。这种理论的自觉,一方面有助于我们重视人的情感在政治中的位置,重视如何安顿、沟通个体与群体的情感,建立与情感秩序相适应的政治秩序;另一方面,有助于我们寻找健康的精神支点,抵御当前颓废的、物质性的文化消费主义对文艺活动的侵蚀。美学对政治、现实领域的关注,无疑应当是美学实践品格得以完满实现的重要途径。

当前对“政治美学”,学界大致有两种宏观性的理解,即“政治的美学化”和“审美的政治化”。前者包括在政治思想中谈论美学和在政治活动中利用美的手段,可称为一种由上而下的层面;后者包括在美学思想里谈论政治和在艺术文本中表现政治,可称为一种由下而上的层面。如果说汉代大儒董仲舒的“朝廷美学”理论是前者的典型,那么北宋政治家的文艺观则是后者的代表。本文认为,北宋美学正是以“审美的政治化”作为其重要特色之一的,司马光是北宋政治美学的重要代表。此二者之成因与宋初政治家复古与致用的美学取向密不可分。

一、宋初复古与致用的美学取向

宋初的美学取向是复古与致用的兴起,其背景有二。

其一,从统治者的政治思路来看,宋代皇帝深刻反思前朝的教训,对宗室、后妃、外戚、宦官等政治势力采取极力抑制的方针,转而将士大夫群体作为可信赖依托的对象,选择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清明政治。广泛的取士、优厚的薪俸和宽容的言路,在精神上大大鼓励了士人从政的积极性,又在制度上保证士人能够自由从事治世的实践。在这种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文人士大夫参政议政的热情空前高涨。北宋九帝期间,士人官员数量之多,文化素质之高,参政热情之切,都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因此,文人治政就成为宋代政治的重要特征。正如柳诒徵所言:“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1]619余英时亦指出宋代士人的政治抱负:“由于种种历史因缘的凑合,宋代的‘士’(或‘士大夫’)发展出高度的政治主体的意识,落在政治实践层面则要求与皇帝‘同治天下’。”[2]3在这样的背景下,不少宋代士人兼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于一身,具有强烈的参政议政意识。在文学艺术领域,他们多半反对形式主义风气,而强烈要求发挥文学艺术的经世致用功能,并常常在实践中以文参政、议政,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宋代政治美学。司马光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

其二,从宋初的社会现实、文艺现实来看,晚唐、五代时期,政治腐败,道德沦丧。为适应天下大乱后统一政权的需要,宋初从政者颇尚“无为”,导致黄老思想极为流行。这虽有促进社会平稳的一面,但同时也造成了“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的精神状态,导致“人人因循,不复奋励”(欧阳修《范公神道碑铭序》)。真宗时宰相李沆、王旦等,循规蹈矩,慎所变改。朝中大臣更是恪守祖宗成法,不敢有所作为。近代史学家刘咸圻在《史学述林5北宋政变考》中对宋初的政治风尚作过如下揭示:“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论治则主旧章,论人则循资格,……文以缛丽为美,修重厚笃谨之行而贱振奇跞驰之才。”此外,佛教和道家的思想对传统儒家观念产生重大的冲击,儒学一度不振,士人心理普遍趋于出世而不致力于事功。反映在文学上,就是部分作家对社会现实不大关心,作品中缺乏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当时,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西昆派作家,脱离现实,缺乏对社会的道德责任感。其作品沿袭五代的柔弱文风和芜鄙之气,用华美精丽的文辞,表现醉生梦死的生活,内容空洞贫乏,却一时占据文坛主导地位,被时人争相效仿。

面对晚唐五代以来学坛文坛的颓况,宋初就有一些文人如田锡、柳开、王禹偁、孙复、石介等,站在古文家或道学家的立场反对五代旧习,力图改革文风,他们以写作“古文”相号召,试图重建儒家的“文统”和“道统”。不过,他们虽然在文道的关系上强调致用取向,但建树不深,影响有限,五代以来的形式主义美学倾向在宋初三朝始终无法革除。面对这样的时弊,范仲淹首先登高一呼,继之以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人的跟进合流。在他们的理论影响下,西昆派终于败退,士风、文风皆得以扭转,出现儒家中兴,儒道流行的局面。历来对欧、王二人的文艺美学观论述较多,而对范、马二人有所忽略,尤其是对后者,相关文章几乎付之阙如。本文即试图对司马光的政治美学思想及其实践稍加梳理,以填补美学史上的某种空白。

二、司马光的政治美学思想

司马光,北宋中后期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曾官至尚书左仆射(宰相)。时值儒家复兴,理学构建,儒家入世的思想已深深扎根于他所处的时代。作为一位史学家,他以高度的“史学自觉”意识,力图通过研究历史来干预政治;而作为文学家,他提出“言而无益,不若勿言”(《无益》),“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答孔文仲司户书》)的致用观念,并侧重文章的讽谏作用。司马光政治美学的核心表现在文用论上,概括起来说就是:“有益于用、重在讽谏”。

在范仲淹的倡导下,北宋中后期,儒家中兴,儒道流行,士风、文风皆得以扭转。一生奉行儒道的司马光,更加坚持韩、柳的“文以明道”思想,并和他所倾慕的前辈梅尧臣、欧阳修一样,在创作论上反对重词藻的形式主义,强调有内容,有功用。

对于诗歌,司马光侧重的是讽谏。因为讽刺时政,可以让人知时。身负“事君”、“事父”职责的重臣司马光,对诗歌的讽谏作用格外看重。他的《续诗话》与欧阳修《诗话》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局限于选取有情韵的诗歌意象,而是以儒家诗教“兴、观、群、怨”为标准,主张言之有物,有为而发。他认为:“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这里所谓“意”,就是讽谏时政之意图。他赞赏杜甫,认为以《春望》为代表的大量杜诗所描绘的意象可以让人“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而华美的词藻如果没有讲明道义、于世无用,那么纵如曹植、刘琨、鲍照、谢灵运那样“壮丽”,在他看来也是不足取的:“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

宋仁宗景祐年间,山东人颜太初作诗以刺地方乱政,为上所闻,取得了最终的政治胜利。司马光便立即抓住这个现实典型,大声疾呼文学要有政治讽谏作用:

求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为诗歌洎文以宣畅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荡为事……太初恶其为大乱风俗之本,作《东州逸党诗》以刺之。诗遂上闻天子,亟治牧罪。又有郓州牧,怒属令之清直与己异者,诬以罪,掠死狱中,妻子弱不能自诉。太初素与令善,怜其冤死,作《哭友人诗》,牧亦坐是废。……异日有见之者,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

——《颜太初杂文序》

对于散文,司马光则看重其弘道之用。隋唐以来的科举取士,一直存在专尚文辞的弊端,所以,司马光认为,作品的取舍,要以能否有用为首要。他在奏章中写道:“凡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文学为后。就文学之中,又当以经术为先,辞采为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七十一)所谓“经术”,就是解释和应用儒家经典的能力。考察作品经术如何,即是考察其是否有从理论和实践上弘扬儒道的政治功用。他在此奏中赞赏汉代“辞赋小才,无益于治,不如经术”的观点,批评了魏晋以来“贵文章而贱经术,以词人为英俊,以儒生为鄙朴”的现象,指出只用律赋、格诗以考察音韵、平仄、对仗,是形式主义标准,是末流之法,只能助长专尚辞华、于世无补的作风。这和范仲淹试图通过改革科举而转变文风、士风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本着这样的文论观,司马光排斥辞藻富丽而不以道贯之的作品,甚至包括《楚辞》和《庄子》在内。众所周知,司马光在其《资治通鉴》中无一字提及屈原。当时的邵博就记载道:“司马文正公修《通鉴》时,谓其属范纯父曰:‘诸史中有诗赋等,若止为文章,便可删去。……《通鉴》并屈原事尽削去之。”(《邵氏闻见后录》卷十)或许在司马光看来辞赋仍属于“载之空言”,因而不仅在《通鉴》中不提《离骚》,甚至连屈原的事迹也只字未提。而当有人称赞庄子文辞华美,司马光则反问说:“君子之学为道乎?为文乎?夫唯文胜而道不至者,君子恶诸。……是青蝇之变白黑者也,而子独悦之乎?”(《迂书5斥庄》)明确表达了文章必须合道合用的价值观。在司马光看来,没有弘道的文章,就像把危房装修一新,或在陷阱上覆盖绸缎一样,不但是没用的,而且是有害的、坑人的,要绝对摈弃。因此,他认为,庄子之文离道甚远,虽然文采斐然,然而文胜而道不至,是颠倒黑白之文,不足贵,甚至称庄子为“佞人”。相反,司马光一生推崇扬雄,对扬雄“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说法笃信不疑,认为扬雄“不专为文”,有道存之,是文人的典范。

在司马光眼中,“道”的主要内涵就是利民之道。他在《与薛子立秀才书》中这样说:“士之读书者,岂专为禄利而已哉!求其位而行其道,以利斯民也。国家所以求士者,岂徒用印绶粟帛富宠其人哉?亦欲得其道以利民也。故上之所以求下,下之所以求上,皆非顾其私,主于民而已矣。”可见,司马光的致用美学有很强的民本主义思想。并且,他主张要通过考察来检验文学是否达到了“明道”的功用:“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答陈兖秘校书》)这样看来,其致用美学不但立足于民本,而且还有强调用实践来检验其效用的务实精神。

司马光把文辞看成一种工具,在君子手里,文辞用来传道,而在小人手里,却成为颠倒黑白的幌子:

或谓迂叟:“子于道则得其一二矣,惜乎无文以发之。”

迂叟曰:“然,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发身。夫变白以为黑,转南以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

——《迂书5文害》

在这里,司马光对小人为文的手段予以抨击,却对君子无文之缺憾未加介意,这就有了重道轻文的意味。他又说:“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答孔文仲司户书》)这就明显具有只重内容而轻视文辞的倾向,偏离了宋初范仲淹文道并重的传统。这一点,到后来的王安石那里才得到克服。

三、司马光的政治美学实践

北宋政治家的诗文创作体现了其政治美学的理论特征和要求,因此,呈现出审美理论和审美创造的高度融合与统一。

有学者提出,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事实之一就是以文章诗歌骈文形式出现的“古代文学”,是治理国家的最重要的工具,古代文学实际上是以“政治美学”的原生状态存在着的。[3]这在北宋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一时期,诗文不但被用来表情达意,还普遍被用作表明政治观点的工具,传达着治国思想、政治立场,表现着伦理道德、人伦教化等。正如有学者所言:“宋代文人对国计民生的强烈关注,宋诗中政治社会意识的空前浓厚,乃至形成一个贯穿始终的特征了。”[4]16作为北宋文学史的重要一部分,范仲淹、司马光等人的诗文创作正体现了这一时期的特点。

和范仲淹的作品相比,司马光的诗歌更为全面地表达了他的治国思想,呈现出儒家政教诗学的浓厚色调和正统观念。其内容可概括为两类:

(一)咏怀历史,赞扬事功。司马光的咏史诗颇有特色,往往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与历来那种以古人酒杯浇内心块垒的咏史诗的写法不同。这些诗与《资治通鉴》以及他的史论文章相呼应,凡“关国家之盛衰,系民生之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帝王所宜知者”(《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〇八),皆为他所关注。他写《龙门》、《谒三门禹祠》等,不是因为优美的景色,而是想到了夏禹为百姓所谋之巨大福祉,充满了对圣主英君的景仰。同时,他对那些被蒙蔽误国的君主也提出批评与讽刺。一些看似写景之作,也常有言外之政治寓意。如著名的《居洛初夏作》:“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被后世誉为“爱君忠义之志,概见于诗”。

(二)批判现实,反映民生。《苦寒行》、《苦雨》、《又和夜雨宿村舍》、《道傍田家》等,其批判现实、同情劳动人民的作品无论从数量还是从深度上说,都和杜甫、白居易颇为类似。此外,《书事》、《读书堂》等作品还直接抒发了其本人的政治抱负。总体来看,司马光的诗涉及治乱分析、经济构想、用人制度、教育教化、伦理评判、和平外交、民族平等诸多内容,和前人相比大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功能,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其内容的意义远远高于形式。正像宋神宗称赞《资治通鉴》具有“鉴于往事,资以治道”的功用一样,司马光的文学作品以其多方面的经世功用,得到后世的赞扬。苏轼称赞他“其文如金玉、谷帛、药石也,必有适于用。无益之文,未尝一语及之”。(《司马温公行状》)南宋文人亦赞“温公自谓不能为四六,而平生所著,如谷帛药石,皆适于用,若此可谓文矣”。(邹迈《论文学》)清代顾栋高在《司马太师温国文正公年谱》序中亦说:“其文不事高奇,粥粥乎如菽粟之可以疗饥,参苓之可以已病。”由此看来,司马光文章的致用之功,已得到了后人的充分肯定。

范仲淹的古文,重道亦重文,在强调明道、致用、反浮华的同时,也很注重文采,反对枯索和怪僻。而司马光反对无病呻吟、形式华丽而空洞无物的作品,他的诗呈现质朴的面貌,几乎找不到辞藻华丽而于世无补的作品。

四、司马光政治美学思想的意义与影响

从政治实践来看,司马光虽无范仲淹那样高的政治革新能力,但长期的从政经历以及担任过宰相高位的事实,使其在北宋政坛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加之他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遂能站在更宏观的政治、社会、历史的角度反思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从而开创了较单纯的古文家、道学家更为务实的致用型美学,使之有效地发挥辅时及物的功用。作为政治家的司马光,其政治美学思想的意义与影响在于:

政治家要求文学为现实、政治服务的致用美学观,导致了北宋“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独特现象。正如一些学者所言:“宋诗的变革并不是像唐诗那样,从文学缘情的特点出发,以浓郁的情感和壮大的情思去消除绮艳;而是站在文学应具有政教功用的立场,采取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的方式变革诗风。诗人以气节相高而追求雄奇,济世热情中含有较多的现实批判的理念内容,一开始就带有‘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倾向。”[5]4显然,司马光就是其中的一位重要代表。

政治家同古文家一样主张文以明道,文道并重,一样反对文坛的形式主义作风,但又不主修辞,而是重视“道”中的重大政治内容,要求发挥文学在政治事功方面的作用,其经世致用思想更为明显、明快和强烈。和道学家相比,政治家更具经世致用精神,他们要使道见之于事功,验之于当世,而不重在体之于身心,修之于一己。刘彝曾很经典地将圣人之道进行了“体、用、文”的三分。他对“用”的解释是“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黄宗羲《宋元学案5安定学案》)。在这个角度上,政治家又不同于古文家,他们才识兼通,能使文章切中时弊,这就突破了古文家之致用的狭窄领域,更多地实现了文学在现实社会政治天地里的作为。面对宋初士风不振,文风靡弱的状况,司马光继范仲淹之后,同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一起大声疾呼,在他们各自理论的共同影响下,士风、文风才得以扭转,经世致用的政治美学观才在宋代深入人心,政治美学也才得以成为那个时代美学的鲜明特色之一,在美学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在此过程中,司马光的贡献不容忽视。

[1]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 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 徐敏.政治美学:一个新的学术课题——“回归实事:政治美学与文艺美学”学术研讨会综述[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1).

[4] 许总.宋诗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

[5] 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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