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一直是正直的中国士大夫思考的永恒命题,尤其是苏轼心头始终萦绕的命题。虽然“出世”和“入世”是多义词,但人们往往对它们赋予政治含义。但就苏轼而言,“出世”指的是“超脱人世”,如“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宋·苏轼《书黄鲁直李氏传后》);“入世”指的是“投身于社会”。苏轼忠君而君不察、思亲而亲不在、怀乡而乡不近的矛盾与痛苦让他产生了出世与入世的离心力和向心力,而以儒为主、融合佛道的哲学思想使两股力量得以融合,入世的向心力最终战胜了出世的离心力,在词作中以语音、词汇、短语、句法、修辞的对立统一而呈现出一种张力之美。
忠君、怀乡、思亲构成了苏轼情感内蕴的核心,反映了他出世和入世的矛盾思想。而苏轼的可贵之处在于“知其不可而为之”,虽然忠君而君不察,思亲而亲不在,怀乡而乡不近,但却矢志不渝。
首先,苏轼的忠君并非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正统思想“三纲五常”中所提倡的愚忠。他的忠是一种进退亦然、出自亲身体验的忠,而且忠君始终与爱国和爱民联系在一起,爱国和爱民先于爱君,体现了北宋士人精神高扬的时代背景下鲜明的主体理性意识和个性色彩。宋孝宗赞曰:“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学。”[1] 2855“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阍而彰,是以论世。”[2]38
然而青年得志的苏轼以“忘躯犯颜之士”(《上神宗皇帝》)自居,又以“危言危行、独立不回”的名节(《杭州召还乞郡状》)自励,并以“使某不言,谁当言者”(《曲洧旧闻》卷五引)自负,在神宗时期公开反对王安石推行新法,在哲宗时期又极力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被旧党新党所恨,既不见容于元丰,又不得志于元祐,更受摧折于绍圣,据孔谱统计,其一生共经历过近三十几次迁谪,最远的一次竟被贬到了海南。因此,苏轼一方面在词作中表现建功立业、舍身报国的雄心壮志,例如,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冬,苏轼因天旱去常山为民祈雨所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以孙权、魏尚自喻,抒发了要戍边卫国,报效祖国的豪情壮志。《南乡子》、《阳关曲》等词都通过从军将士的形象抒发了要求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另一方面,苏轼在词作中又流露出壮志难酬、虚度年华、孤独苦闷的感慨,例如,“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南歌子》),“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行香子·过七里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甚至发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的悲吟。
归属感是人类的共同心理,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中提出著名的基本需求层次理论,他认为:
假如生理需要与安全需要都很好地得到了满足,爱、感情和归属的需要就会产生,并且作为新的中心,重复着前面描述的整个环节。处于这一需要层次的人,把友爱看得非常可贵,希望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渴望得到一定社会团体的认同、接受,并与同事建立良好和谐的人际关系。如果这一需要得不到满足,个体就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异化感、疏离感,产生极其痛苦的体验。[3]109—110
因此,“寻根”、“回家”是中外文学的永恒主题。作为一个“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正直文人,苏轼的心中特别需要归属感、认同感。他的心中时刻涌动着返乡的愿望和渴求亲情、友情、爱情抚慰的寻根意识。据孔谱,苏轼除了景祐三年(1036年)至至和二年(1055年)生活在家乡眉山、嘉祐二年(1057年)至四年(1059年)回蜀为母服丧、治平三年(1066年)至熙宁元年(1068年)回蜀为父服丧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外屡经沉浮、辗转赴任。自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至宋徽宗靖国元年(1101年)的66年中,苏轼的祖父、父母、二姐、三姐、伯父母、堂兄、三位妻妾等11位亲人,恩师欧阳修和49位好友先他而去,而尚在世的亲兄弟子也多年远隔天涯、不能相见。因此,他的一生无时不刻不生活在怀乡而乡不近、思亲而亲不在的痛苦与矛盾之中。苏轼的怀乡词一方面表达了对家乡的思念和因无法归家而产生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感慨,如“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浣溪沙》)“此生漂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醉落魄·述怀》)“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蝶恋花·送春》)再如“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卜算子》)“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满庭芳》)另一方面,他的怀乡词实为归隐的含蓄表达,如“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醉落魄》)“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醉落魄·席上呈元素》)思亲思友词则深深渗透了他对离世或别离的亲人、恩师、朋友的拳拳思念、怀念或悼念之情。
忠君、怀乡、思亲的向心力和离心力时常使苏轼陷入深刻的矛盾二难境地,但是以儒学体系为根本而浸染释、道的哲学思想最终使苏轼超越苦难、回归现实,诚如王水照先生所说:
出和处的矛盾,中国儒佛道三家已提出过不同的解决途径。儒家以入世进取为基本精神,又以“达兼穷独”、“用行舍藏”作为必要的补充;佛家出世、道家遁世的基本精神,则又与儒家的“穷独”相通。苏轼对比三者,染濡均深,却又融合贯通,兼采并用,形成自己的鲜明特征。[4]2
具言之,当苏轼履行儒家积极入世尽人道的使命在现实中受挫时,便会产生佛教人生苦海、万物皆空、变幻无常的感慨,他的诗集有九处用了“吾生如寄耳”句,在词中也多次运用“人生如梦”句,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十五年间真梦里”(《定风波》),“一梦江湖费五年”(《浣溪沙》),“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醉蓬莱》)等。甚至还产生出世、遁世的想法,如“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但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入世有为的圣人品格和道教贵生重己的现实生命观终将他拉回现实。面对人生的忧患和困境,苏轼抛弃了佛教和道教对人生的否定性判断和消极性判断,而是取二者之长,既吸收了佛教的万法皆空、唯心净土、随缘任运、心不执著、众生即佛以及天堂地狱的轮回报应说等以看穿现实苦难,又采用了道家回归自然、超脱尘累、与道合一的精神自由与逍遥境界,贵生重己,顺世迁化,以超越现实苦难,实现了超世而不离世的守真。胡寅评苏词的“向上一路”,最根本的就在于“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5]393。这种思想集中体现在他50多首对自然、人生、生命睿智思考的哲理词中,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则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砰”的一声,跑回家的唐小果用力关上门并反锁,又冲到窗台把窗户关紧。他从柜子里拿出球棒,带上超人面具,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背贴着墙,警惕地盯着四周。
苏词出世入世的矛盾思想体现在语言上就是对语音、词汇、短语、句法、结构、修辞对立统一规律的运用,从而使苏词呈现出一种张力之美。
(一)语音张力
语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诗词的洪细韵搭配、韵位疏密搭配、节奏快慢搭配等能够体现作者情感的变化并彰显语言的张力。清音韵学家江永认为:“音韵有四等,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细,而四尤细。”[6]26“大体说来,洪亮级的韵,通常用于表达豪放、赞美、勇敢、坚强、愉快、兴奋、慷慨激昂的感情,表现出豪放雄壮的风格;细微级和柔和级的韵通常用来表达柔美、缠绵、感伤、苦闷、忧郁、沉痛、哀悼、悲愤的感情,表现出柔和纤细的风格。”[7]125“在韵位安排上,一般说来,句句协韵的,也就是韵位过密的,例宜表达激切紧促的思想感情,隔句协韵,也就是韵位均调的,例宜表达低徊掩抑的凄婉情调。”[8]65精通音律的苏轼善于在词中恰当安排洪细韵和节奏、韵位的变化等营造充满张力的语言,以表达矛盾复杂的感情。例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①十正齿三等年舌头四等生正齿二等死齿头三等两半舌三等茫重唇一等茫重唇一等,②不轻唇三等思齿头三等量半舌三等,③自齿头三等难舌头一等忘轻唇三等。④千齿头四等里半舌三等孤牙音一等坟轻唇三等,⑤无轻唇三等处正齿三等话喉音二等凄齿头四等凉半舌三等。⑥纵齿头三等使正齿三等相齿头三等逢轻唇三等应喉音三等不轻唇三等识正齿三等,⑦尘舌上三等满重唇一等面重唇三等,⑧鬓重唇三等如半齿三等霜正齿三等。
①夜喉音三等来半舌一等幽喉音三等梦重唇三等忽喉音一等还喉音二等乡喉音三等,②小齿头三等轩喉音三等窗正齿二等,③正正齿三等梳正齿三等妆正齿三等。④相齿头三等顾牙音一等无轻唇三等言牙音三等,⑤惟喉音三等有喉音三等泪半舌三等千齿头四等行喉音一等。⑥料半舌四等得舌头一等年舌头四等年舌头四等肠舌上三等断舌头一等处正齿三等,⑦明重唇三等月牙音三等夜喉音三等,⑧短舌头一等松齿头三等冈牙音一等。
⊙○⊙●●○△(韵),●○△(叶),●○△(叶)。⊙●○○,⊙●●○△(叶)。⊙●⊙○○●●,○●●,●○△(叶)。
⊙○⊙●●○△(叶),●○△(叶),●○△(叶)。⊙●○○,⊙●●○△(叶)。⊙●⊙○○●●,○●●,●○△(叶)。
此词共70个字,三等字47个,四等字7个,共占总字数的77.4%,大体上传达出一种惘然若失、低抑凄苦的情致。齿音23个(齿头11,正齿11,半齿1)、舌音16个(舌头7,舌上2,半舌7)、唇音14个(轻唇7,重唇7)、牙音5个,发音部位越接近,开口度越小,声音越低沉,与三、四等字相拼,就构成了切切私语的语象,很适宜表达低徊缠绵的儿女之情。同时,韵脚是最响亮的洪韵——阳声韵ang,而且发音高昂的阳声韵(鼻辅音[―m],[―n],[―]等收尾的韵)的字有39个,与前面的阴声韵三四等字相比,声音特别高昂响亮,因此,在语音上形成了低徊缠绵与欢快激昂的矛盾对立。此词上下片前三句都是句句押韵,声情激切紧促,第四、五句隔句押韵,最后三句隔二句押韵,表情凄婉掩抑,一急一缓正形成了一种矛盾对立。这种语音上的对立统一使语言形成强大的张力,有利于表现词人欲诉无门、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矛盾复杂、痛苦无奈的心理状态。
(二)词汇、短语张力
词语分理性意义和附加意义,前者也叫词典意义,后者又叫词的色彩意义。一方面苏词词汇、短语的张力体现在词汇、短语形成的多义联想上。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无政治寄托历来备受争议。张惠言曰:“忠爱之言,恻然动人。神宗读‘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以为‘终是爱君’。”[5]417黄苏、陆以谦、江顺诒、金应畦等清代学者和今人夏承焘、沈家庄、黄崇浩、陈昌来等均从此说。而另外一些学者如叶嘉莹、袁行霈、胡云翼、钟振振、王兆鹏、吴熊和、徐翰逢等则持反见,以叶说为代表:“相传神宗读此词,至‘琼楼玉字’数句。曾以为‘苏轼终是爱君’。读词者固无妨有此一想,然若指实其为有不忘朝廷的忠爱之意,则反似不免有沾滞之嫌矣。”[9]109—110造成争议之因是其中某些词和短语引发了人们关于政治寓意方面的联想,如“天上宫阙”,暗指朝中情况的变化;“乘风归去”、“不胜寒”兼有双义,等等。
另一方面,苏词词汇、短语的张力体现在运用对立统一的词汇、短语上,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生”与“死”的对立写出了夫妻阴阳相隔的存在状态。副词“不”(思量)和“自”(难忘)是否定、没有与本来(就存在)的矛盾对立,突出了词人思念的执着,感情的真挚。“千里”与“无处”空间的矛盾对立突出了自己无人倾诉的酸楚。“相逢”(实指再逢)与“不识”的矛盾突现了自己十年的沧桑变化;数词“无”(言)和“千”(行)是“没有”与“数量多”的矛盾,表现了词人有苦难言、唯有以泪表心的痛苦。“话凄凉”是没见面前有话要说,而“无言”是见了面之后无话可说,二者的背谬说明了别后种种、相忆相怜却不知从何说起的心酸。“肠断处”伤心之地与“明月夜”、“短松冈”幽美闲静之地的对立并举,突出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的功效。凡些种种,不一而足。
(三)句法张力
转折复句、对比复句、让步复句的运用形成对立统一的效果,从而构成张力。例如“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此段两个转折复句形象地展现了词人“出”与“处”的痛苦、矛盾和伟大情怀,以其巨大的情感张力而打动历代文人的心。袁行霈认为:“从幻想上天写起,写到这里又回到热爱人间的感情上来。一个‘我欲’、 一个‘又恐’、一个‘何似’,这中间的转折开阖,显示了苏轼感情的波澜起伏。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他终于让入世的思想战胜了。”[10]180又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此篇被称为压倒古今的咏物词,通篇用转折复句,描绘出杨花不即不离的神韵,空灵韵蕴,突出了作者的怜惜之情。
在“知密州”之前转折、对比复句用得较多,如一般对比复句“人有泪,花无意。”(《天仙子》)“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浣溪沙》)“漫道帝城天祥远,天易见,见君难。”(《江神子》)“情未尽,老先催。”(《阮郎归》)也有一般转折复句,如“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还有紧缩转折复句,如“关山有限情无限。” (《一斛珠》)“欲去又还不去。”(《昭君怨》)“不见居人只见城。”(《南乡子》)“恩留人不留。”(《菩萨蛮》)知密州、徐州、湖州至贬黄州期间让步复句也开始出现,更显出一种无奈之情,如“人纵健,头应白。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欲向佳人诉离恨,泪珠已先凝双睫。”(《满江红》)总之,语句的转折、对比、让步使前后文形成对比,而对比则有利于形成张力。
(四)结构张力
苏词往往利用上下片结构或片内结构的对比造成张力。例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上片由实写到虚写,第①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写恩爱夫妻生死离别已十年,第②③句“不思量,自难忘”写自己不用刻意去费思量,本来就很难忘记她,第④⑤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写自己满腹心酸地站在她坟前,却无法向她倾诉,第⑥⑦⑧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作个假设,因为我的历尽沧桑、容颜衰老,即使真的见了面,她大概也不认识我吧。前五句实写无法相见的痛苦,后三句虚写相见却不相识的痛苦,看似矛盾,但在矛盾的对立中传达出作者凄楚无奈的心情。下片由虚写到实写,前五句写梦见妻子回来,正坐在小窗前梳妆打扮,两人相见,泪流满面却难以言说的惨状,虽是记梦,但写的却是现实琐事,虚中含实。后三句实写,自己站在坟前猜测地下的妻子年年挂念亲人的悲伤,站着是实在的,但想象对方的心理又是抽象的,实中有虚,前后似乎悖谬,却真实地表达出词人的复杂心境。上下片写法相反,也构成一种矛盾对立。
此外,《华清引·平时十月幸莲汤》、《一觞珠·洛城春晚》、《永遇乐·寄孙巨源》、《雨中花·今日花时深院》、《蝶恋花·密州上元》、《蝶恋花·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减字木兰花·玉觞无味》等词都是上下片进行对比,形成一种对立统一的张力结构。
(五)修辞张力
除上文所提的对比之外,回文修辞手法的运用也是形成苏词语言张力的原因。回文,是中国诗歌特有的体制,通常说的回文诗往往指通篇回文,而“回文之就句回者,自东坡、晦庵始也。”[外]279《东坡乐府》中有七调回文词,《菩萨蛮》六篇是全篇由几组回文构成,每组回文又由相连的两句构成。而《西江月·咏梅》则通篇由一组回文构成,上片下片互为正读倒读关系,为符合特定格律要求,在“回环往复”中可以打破原来句子的界限。此外,还有单句回文,如“雪似故人人似雪”(《江神子》)、“酒醒还醉醉还醒”( 《渔父》)等,它的表达功效不仅用于创造和展示对应美、整齐美,还用于意义上的强调突出,把事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或相互对立的关系确切地表现出来。如专家们所说:“东坡的七首回文词中,如‘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颦浅念谁人,人谁念浅颦’、‘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等,下句补充发展了上句,故为妙构。”[11]420
此外,叙述身份的暗转也形成一种对立统一的张力,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上片后三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和下片后三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等,表面上是写对方,实际上是写自己。这种表现方法还有“知道故人相念否,携翠袖,倚朱阑。”(《江神子》)“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水龙吟》)一如“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杜甫《月夜》)和“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的写法,可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菩萨蛮》),更显得蕴蓄有味。
俄国文艺学家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手段是要使事物陌生起来,使形式有阻拒性,以扩大感知的困难和时间。”[12]苏词由语音、词汇及短语、句法、结构、修辞上的对立统一因素所形成的诗歌语言不仅有利于承载创作主体忠君而君不察、思亲而亲不在、怀乡而乡不近的矛盾复杂心理,是其入世向心力和出世离心力在词作中的体现,而且对读者的审美鉴赏力产生了阻拒、隔离,形成“陌生化”的诗歌语言,激发读者通过联想和想象以及丰富的人生体验去思考词中生与死、虚与实、刚与柔等种种悖谬,从而扩大了审美空间,延长了审美时间,使读者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美好的图景,并最终充分理解了词人出世与入世的复杂、矛盾心理,获得了更新颖、更深广的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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