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植
(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 人文传媒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提起中国山水诗,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山水诗;而想到王维的山水诗,人们往往又情不自禁地与宋代大文豪苏轼对王维山水诗“诗中有画”[1]7904的概念式评论联系在一起。王维诗、乐、琴、棋、书、画诸多兼擅,作为“一代文宗”[2]510,其文名则更多是出于其诗名。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点录王维画为“妙品上”,虽是讲画,但着重交代的则首先是其“兄弟以科名文学冠绝当代,故时称‘朝廷左相笔,天下右丞诗’者也”(左相是王维之弟王缙,代宗时宰相)。[3]16而王维诗有独步大唐天下的盛誉,则更多是因为其山水诗所取得的高度艺术成就。这种成就一直以来备受文人士大夫青睐与尊重。到闻一多先生这里,对这种艺术成就与经验的总结则更上升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王维替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4]143什么是中国诗的代表?当然是唐诗,更是王维诗。什么是“地道的中国诗”?那就是“调理性情,静赏自然”的王维山水诗。如此,我们研究、欣赏中国诗,稍微多一点笔墨放到王维山水诗上,应该不显得多余。本文即试从王维山水诗所具有的境界、神韵与气象三个方面,结合具体的几首王维山水诗,对王维作为一代“诗佛”[5]的文学与文化意义作一番简单的讨论,供方家批评。
王国维先生以“词以境界为上”[6]1标新立异,意在强调词境之重要;然而,诗又何尝不是更“以境界为上”?作为“地道的中国诗”的王维山水诗,其境界之美主要表现在对天音禅趣的细微刻画与清静雅逸情怀的幽隐抒发上。
如其《鸟鸣涧》诗云: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7]637
这首诗是王维题友人皇甫岳所居诗 《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之第一首。皇甫岳,《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列名,然未载其任职。王维作有《皇甫岳写真赞》,王昌龄与之亦有交游,有《至南陵答皇甫岳》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是一组山水田园小诗,包括《鸟鸣涧》《莲花坞》《鸬鹚堰》《上平田》《萍池》五首绝句,《鸟鸣涧》是其中第一首。诗以平淡简炼的笔法,表现出清空幽闲的意境。“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以动衬静,着意描写春涧之空静。春天山中桂树枝繁叶茂,其花瓣却特别细小,乍开枝头即成纤纤花絮。如此细小的山桂花由枝头掉落,并不容易被人觉察。能察觉花开花落则非“人闲”不可。“人闲”表明脱略尘虑,远离烦扰。诗人内心闲静既久,确可用心守护自己的心灵,对自然界是静观默察,悠然欣赏了。花开花谢,可以是看到,也可以是听到,甚至是立身树下的一抹感应,或是花瓣飘落时散逸的一丝芬芳。只有“人闲”入境,方能敏锐感知。诗人将这种微妙的察知款款道来,人与春涧融和俱寂的清空幽境跃然纸上。接着“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二句,化静为动,对春山之寂静作进一步渲染。空山春涧,万籁俱寂,一切都沉睡在宁静迷蒙的夜色中。而月升山头,皎洁的月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山涧,这道亮色竟使山鸟惊觉起来,于是脆鸣声声,回荡山谷。此二句出笔简净,极富神韵。月出而惊鸟,鸟惊则鸣谷,谷鸣之声清晰可闻,愈显山之幽静,诗人夜步山涧之闲适状态也可想见。读王维的山水诗,知其为抒发幽静之境的绝世高手,但这种幽静并非一味死寂,毫无生气,总有某种动感的映衬,透出生活的丝丝亮色。其高雅闲逸的意境,令人心旌摇动,颇为向慕。读此作,可感其魅力所自。又《鹿柴》诗云: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7]417
鹿柴是王维辋川别业的一处地名。“柴”同“寨”,编木维护四周,即栅栏、篱障。“返景”指夕阳返照之光,“景”同“影”。唐天宝间,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8]5052。《辋川集》收录王维、裴迪各20首同题五绝,分别歌咏辋川的20处景致,本诗即是其中一篇。诗开篇呈现“空山”二字,凸显风景与心境。“空”乃基本的佛教教义,王维精通佛理,其辋川悠游在某种意义上乃践证教义,故一吟一咏也就常见禅悦法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写山里虽然有人,但因山林遮蔽却看不见人,只听到杳渺之声。此处曰“空”显然并非说一无所有,而是极写山林因略无人迹而显得空寂清泠。为衬托出这一幽境,诗人在“不见人”之后出奇转接出“人语响”,便愈见树林之深密与空山之清静了。三四两句由听觉描写转为视觉形象:“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林深草密,不仅物态难见,就连日光也不易照透进来。这时夕阳从山水中返照的光影疏落地映入山林,在终日不见天日的青苔上粼粼闪动,如松针轻摇,静默幽微。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抹斜晖给深山洒上的丝丝光亮,并未丝毫减弱其空寂的氛围,反而青苔上的点点亮色与山林大片的昏暗形成对照,愈加显出鹿柴的幽静和神秘。细按全诗脉理可知,一二句是以“人语响”衬映空旷寂静,三四句是以“返景”青苔来渲染山林幽暗。20字而已,尺幅虽小,却富于变化。王维乃画坛巨手,且是音乐行家,此诗调动其听觉艺术和视觉艺术的功力,将鹿柴幽美之境表现得极为真切到位。再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云: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
醉,狂歌五柳前。[7]429
此诗描写辋川闲居生活,秋日的山川景色与田园风光融为一体,是一幅山川画,又是一幅田园图。晋宋以来陶渊明和谢灵运所开创的田园和山水写作的传统,在这里似乎走到了一起,成为一个统一的题材范畴。首联以大写意的手法写山中秋色。时当寒秋,山林已经脱却了葱郁鲜明的色调,一派沉实苍翠。时序流转中秋水倒是日见清亮,终日潺湲流淌。谢灵运写秋水有句云“石浅水潺湲”[9]51,此处描写秋水清浅而流,似瓣香于大谢。“转”和“日”二字用得巧妙,富于动感地写出了自然山水的变化,而言外之意则是:诗人与山川风物相伴日久,已成知音,对它的四时替变非常熟悉,体会亲切。颔联“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写日暮悠闲之态。暮色降临之时,诗人策杖在柴门外安闲地享受着秋色之美,山风吹过,传来一阵蝉鸣。“倚杖”于“柴门”之外,其意在望;“暮蝉”须“临风”而听,其意在远。远望、远听都是一份心逸意适的幽致。正因如此,秋日蝉声在他人或感凄切,在诗人却如近晚的夜曲,安闲悠扬。颈联承上联之意,望之更远。晚霞辉映着水边的渡口,暮色弥漫;远方的村落炊烟袅袅,纯然山居风情。“余”和“上”两个动词于此显然构成对比,朴素而传神。谢灵运有“日落山照曜”[9]51,陶渊明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10]73的描写,此处化用前人诗句,气象包孕,以山人之闲归衬内心之闲情,颇有远神。结笔“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两句,思接往古,用两个典型的先贤隐士形象表明自我的高隐取向。回看诗题,此为给另一位隐者的赠作,则知此“接舆”乃指裴迪,而“五柳”系作者自指。“接舆”可以狂歌,“五柳”却兀守独闲,友人何时来扣柴门,共话山中真趣呢?据记载,在终南辋川他们时相往还,最为相契,此云“复值”,意为候其再临。最后写友人之情,口吻亲和,笔意悠然。
王维山水诗境界的营造与表现,着意从山水景物的声、光、色三个方面来进行,上面三首诗即可视为代表。其中,《鸟鸣涧》极度渲染空静,重点表现其“声”;《鹿柴》于隐显往复间揭示自然之幻美,重点表现其“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则游目于天地间苍寒秋景,重点表现其“色”。这些均为王维山水诗境界之美的获得提供了轻捷的途径。
“神韵”一词,早在南齐谢赫《古画品录》评顾骏之的画时即已出现:“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11]335只是这里所谓的“神韵”,其意蕴尚未得到真正揭示。直到明清,“神韵”一词方在各种意义上被普遍运用。如胡应麟《诗薮》评陈师道诗云“神韵遂无毫厘”[12]60,王夫之《明诗评选》评贝琼《秋怀》云“一泓万顷,神韵奔赴”[13]1284,又评《大风歌》云“神韵所不待论”[13]483等。王士禛选编唐代王维以下42人诗为《唐贤三昧集》,以“神韵说”对王维诗备极推崇。其神韵之说要求在诗歌的艺术表现上要追求空寂超逸、镜花水月、不着形迹的境界,对严羽的以禅喻诗或借禅喻诗深表赞许,提倡诗要入禅,要“色相俱空”[14]71,要“兴会神到”[15]436,同时特别强调冲淡超逸和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总体而言,王士禛仅以空寂泛言神韵有失偏颇,呈现出其诗歌理论本身的缺陷。我们这里讨论王维山水诗的神韵并未以王士禛“神韵说”为全面旨归,而主要是揭示王维山水诗随意适性的天然风流之一面。
如其《竹里馆》诗云: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7]424
王维于天宝间得到宋之问蓝田别墅之后,又进而增置景点,细加经营,一新其貌,终于置就可供任情山水的辋川别业,于此“弹琴赋诗,啸咏终日”[8]5052。《竹里馆》即是这种生活的写照。这四句诗,真如八宝楼台,若稍拆解,不成片段,然而合为一体,便天趣自在,神韵非凡。一个风神秀朗、潇逸自在的隐士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竹林里本来就暗密幽深,又是孤身一人,何以为趣?而斯人于此可以“弹琴”复 “长啸”。而斯人之抚琴而弹并非 “发思古之幽情”,即兴长啸亦非“抒怀旧之蓄念”,就是一段自在与潇洒,一种内心泯灭了所有荣利之后的消遣。甚至斯人弹琴,不求声闻于林,引人和鸣,在其心中,林深人杳才能微嘘而须弥舞,臻御大息之至乐。而欲得清幽绝俗,则可请明月作伴,让如水清辉满林流洒,留一脉皎洁映照古色琴弦,也映照独坐幽篁、涤空尘虑的弹琴之人。很显然,这是一首典型的神韵之作,是无法追攀、无法模拟的艺术至境。诗人逸兴清幽的心灵状态与大自然悠然融会,只是平淡道来,便妙手天成地形成绝世澄净之景,赢得一派天然风流。
《山居秋暝》诗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
歇,王孙自可留。[7]451
这是唐诗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首山水名篇。首联“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奠定全诗清空自适的抒情基调。日暮时分,山中刚刚经过一场秋雨,万物为之一新,一切显得是那样安闲静谧、清澈明亮。“空山”,显示的正是山间秋雨既止、万籁俱寂的景象。一“空”字,可谓精妙,重峦之间的纯净无滓,诗人内心的虚怀超逸,俱在“空”字中照见。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侧重从静态观物的角度,工笔描绘出山中如诗如画的景色。皓月当空,月光透过点点暮色,朗照松林,留下斑驳的树影;山泉清洌,淙淙流淌于山石之上,水声如环,清脆玲珑。这里皎洁的明月普照青翠的苍松,清洌的泉水结伴安寂的山石,正是诗人高洁心志的写照。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以动态人事为表现对象,呈现出人与境谐的生动情景。竹林突生喧动,原来是姑娘们洗衣归来;荷叶纷披,水波荡漾,原来是老渔翁驾一叶扁舟而返。浣女们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渔舟划开了清亮的水面,一派返朴归真的生活图景。这里远离尘嚣,没有人事机心,唯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生态般的纯洁。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诗人即景生情,进而明志。山中花开花落,一任自然,正是诗人随意适性的生活理想与境界追求。《楚辞·招隐士》云:“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13]441如此“随意”的山中为什么不可久留呢?“自可留”,这一肯定的回答,确乎言为心声。以自然山水之美来表现内心世界,是本诗之旨。全诗写物取景无不是精心布置,但笔下烹炼细致,诗面却毫无痕迹,诗情画意,一归于自然平淡。其清和纯粹,神韵悠然,在唐代山水诗中必推为翘秀。
“中国古代山水诗大体上具有野情逸致抒发和托物感兴寄托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从本质意义上说,山水诗所表现的是一种以山水为乐趣,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心志”,罗时进先生认为,“当人作为整体自然界的一部分投入并融会于山水自然后,便能够产生无拘无束、自由舒放的心灵状态,由‘悦目’而至‘赏心’”[2]66。王维山水诗之随意适性正因其对山水的全身心融会。陶渊明《归去来兮》有“云无心而出岫”[10]391,有心无心之间,王维山水诗的神理与之一脉相承。也正因为如此,王维的许多山水诗自有一段天然风流。李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7]732这种由随意适性而生的天然与清新,道出了王维山水诗所具神韵之美的真谛。
气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铸,就诗歌中气象的讨论而言,目前还远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提及诗之“五法”,其中以“兴趣”说和“气象”说最为有名。但后人青睐“兴趣”,却较少顾及“气象”。严羽所论“气象”,很有独到之处,集中以“雄浑”二字来加以统摄,体现了其对诗歌美一贯的理想迫求;而严羽诗论审美理想的具体表现则是“盛唐气象”。其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云:“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18]252这里的气象是指文艺作品的总体审美特征及其表现,强调的是浑然一体、雄伟壮观的基本特点,集中赞赏和彰显的是浑厚气象的美学价值。王维山水诗作为盛唐山水诗的杰出代表,必然集聚所谓盛唐气象的诸多美学因子。统而言之,王维山水诗的气象可用“宏衍博洽”“收放自如”八字概括之。
其《汉江临泛》诗云: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7]168
王维的山水诗有两种风格,一是人闲山空,逸致悠远;一是波涛浴日,气象宏衍,各臻其美,尽显风流。本诗属于后者一路,具有代表性。诗以“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开篇,放眼荆楚大地,气象非凡。襄阳因其地在故楚国的北境,故称“楚塞”。“荆门”即荆门县,其地北接襄阳,亦当汉水西岸。“楚塞”“荆门”于此泛指襄阳汉水一带。这一带汉水南接三湘之水,东南与赣江及其支流汇通于彭蠡泽。诗人纳接天之水于笔砚,画荆楚风光于诗行,为全诗渲染出雄放的气势。颔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描写汉江泛舟所见的远景。只见汉江之水滔滔奔流,水天相接间,好似已经溢出天际之外;水雾与岚气交融,迷迷蒙蒙,两岸青山也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这二句虽着墨浅淡,却气韵生动,水光与山色互映,展现出一幅意境邈远的水墨画。王世贞评曰:“是诗家俊语,却入画三昧。”[19]89可谓切中肯綮。颈联“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诗人转换视角描写汉江的近景。诗人所荡轻舟随波逐流,因水势而俯仰前后,眼前的城池也好像是浮动起来,动荡飘漾;汉江波涛汹涌,其激荡之势上掠云天。“浮”“动”两个动词下得极妙。这二句充分调动视觉、听觉感受,将磅礴水势形容得惊天动地。此与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二句,颇有异曲同工之趣。“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山翁,即晋山简。史载其曾任征南将军,镇守襄阳。当地豪门习氏的园林风景优美,山简常到其高阳池上饮酒大醉。诗人联想到此间日丽风和,正是山简醉饮的好时光。襄阳风物人情,信笔阑入诗行,对此处山水的眷念之情溢于满纸。全诗点染江山如画,吞吐意气风发,格调清远奇逸,气象宏衍博洽,典型地体现出其“在泉为珠,着壁成画”[20]148的艺术特点,在古代山水诗中,无疑足称上品。
再如《终南山》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7]193
终南山为唐代京畿的地理和人文的标志,诗人们都愿倾其才华,为它传神写照,赢得生前生后名。王维站在诗界和画坛两座高峰上,为终南山写真,更颇为后人称赏。首联从远观的角度写终南山之高广。终南之高,难及云天,然诗人用夸张的语气说“太乙近天都”,将山之雄伟高耸之状描摹于眼前。已状其高峻尤嫌不足,再极写其绵延之状乃 “连山接海隅”。秦岭至海,遥不可望,理虽如此,迁想无碍。诗人信笔将山与海连类而及,使终南山宽广与博大并呈,使全诗产生出一种惊奇之美。颔联“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从状其形转而写其神。诗人说,山间白云远看则缥缈弥漫,乃一个偌大的仙境。人履其中,如舟行水上,舟过而水圆,浪迹无痕。形成对比的是,青霭浮动,漫漫惹人,遁迹无踪。此联写终南山云雾迷蒙变幻,远近各成奇观,神秘莫测,精彩万端。颈联“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写终南山众壑之异与阴晴之变。据诗意,诗人应该是已经完成了一次攀山穿越,领略了山北“终南阴岭秀”[21]1337,山南则是“苍苍横翠微”[21]1825,而且朝夕阳光不同,也使得重峦叠嶂似阴似晴,色彩明暗,千姿万态。尾联“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二句,收合得法,颇具神逸。诗人游山既久,不觉红日西沉,寻思止宿之处,然林深山密,杳无人迹。正当此时,看到山涧对岸打柴的樵夫值晚欲归,便遥遥隔水打听。二句如话家常,颇具诗意。诗人款款而问,答语未闻,而人情可见,韵致悠然。后人论诗贵含蓄蕴藉,每以此为例,可谓有识。
综论以上二诗,其放眼于天地宇宙,而收纳于人间醇情;诗人握管濡翰,胸怀深远,意志博洽,气魄宏衍,诗情至美,行文虽恣纵无涯,收束却自然有致,呈现了高超的诗歌艺术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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