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灿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2)
陕西籍作家冯积岐从20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到如今,不断致力于小说的创作和艺术的创新,矢志于对人性孜孜不倦的探索,力图从社会伦理、传统文化心理、意识形态、作品结构等多方面、多角度的展开一个关于“人的命题”,这是贯穿于他的两百多篇中短篇小说和九部长篇小说的一个“主命题”,也是他一直背靠“松陵村”笔耕深挖的一个“挖掘点”。“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我力求一部和一部不一样,无论在写法上,内容上都力求保持各自的特点”。这是冯积岐对艺术的尊重,更是一位用良知写作者的态度。冯的近期新作《粉碎》在作品的“内维”和“外维”都时刻氤氲着“粉碎”的气氛和意象,却直指关于生命和人性的深刻思考,可见作者构思的用心良苦。在“景家炮”不断粉碎——重建——粉碎的过程中,景家炮人也饱受着家族企业所带来的疼痛,随着火药粉碎的不只是肉体,更是人的精神,是人性中善恶的纠结,是现代思想拷问传统伦理道德的过程。每一次的爆炸,伴随着某些特质的粉碎,在这座被炸得粉碎的“精神废都”之上,作者引发了我们以下三个维度层面的思考。
这个维度上的“粉碎”是作品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层面,是作品中的“景家炮”或者“朱家炮”等家族企业最不能惧怕的粉碎。作品在双线并叙的模式下,展开了对景解放(孙辈)以及他的爷爷景满仓(祖辈)两代做炮人心酸的故事叙述。但作者并不仅仅浮游于表面,支离破碎肉体的里端是炮人的的愚昧与残忍!
两个故事都是以“厂房”的爆炸而开始的,景解放开始了救治因爆炸而受伤的叶小娟的漫漫长路,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惜倾家荡产、无奈抛妻弃子,最终完成了对叶小娟肉体上的救治,无疑,景解放是一个有着责任心的男人,他无比疼惜着年轻的生命,对小娟的救治过程,也是他对人性良知,对真善美的不断重构和找寻的过程。他的存在是“景家炮”人在不断粉碎他人和粉碎自己的历史中,残存着的最后良知的代表,或许景解放越是对他人生命的珍惜和重视,越发凸显出他的爷爷景满仓对人毁灭的麻木和残忍。两线并叙的历史经历中,是两代人人性“光辉”的交相辉映。在那次爆炸后,景满仓失去了自己的亲哥哥,他的嫂子也因此而致残,他从此开始了一个娶嫂、重振家业的悲剧人生,一面是景解放为救治叶小娟而奔走的场景,一面是景满仓失去至亲和其他四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作者以身体的粉碎为读者描绘了一个血肉横飞的场面,作者巧妙借用电影中“蒙太奇”的艺术表现手法,同时闪现出,一个表现“救赎”,一个表现“毁灭”,并且是继续毁灭的过程。这是“景家炮”乃至所有以“做炮”为生的家族的命运,他们以自家亲人和其他员工的生命为代价承继着家族企业,为了不让“景家炮断在自己手中”的信念,在痛失至亲至爱的悲痛中,又不断的“为自己掘墓”,明知不可避免的会随时被夺去生命却又仍致力于“飞蛾扑火”的事业。爆炸死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也不过是“赔十几石麦子”的事儿,生命在这儿变得苍白,人的价值更无从谈起,在“松陵村”这个小小的村落,折射出了这个小村庄里人的执着近乎偏执到愚蠢、愚昧的地步,爆炸粉碎掉的是一个个麻木不仁的肉体,并且也继续麻痹着作为人对生命的珍爱,对生命的漠视,这才是肉体粉碎所带来的硬伤!
如果说,在这个被“粉碎”了的家族中,还有谁保持着人性中一些美好的部分,景解放无疑是作者着墨最多也是着力塑造的一个理想中的人物,在压抑、紧张,充满着火药味儿的作品中,读者终于可以在景解放身上得到更多的感动和温暖。他对叶小娟的爱,是一个中年人对年轻生命的热爱,是一个父亲对晚辈的疼爱,是在社会伦理框架下的纯粹和纯洁的爱。我们很欣慰在现代社会还能看到这样一位有良知的老板,与其说感动于他的所作所为,不如说感动于这个钢铁混凝土构造的空间里尚存的美与真。与景解放同时代,相对比的是叫他“四爸”的景文祥,他的精明能干、藏而不露、工于心计与景解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景解放为给叶小娟治病,几乎花光了办厂以来所有的积蓄,景文祥怕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经济上的损失,而把公司一部分钱偷偷转到自己的账户,但是表面上却貌似在为景解放的炮厂的承继和发展“鞠躬尽瘁”。为了巩固自己在厂里的地位,他想使计剔除出厂里一些重要部门的员工,都换成自己的亲信,目的达到了,而那些被他赶走的人却还浑然不知是他在背后捣鬼,或许对他还心存感激。如果说这些只是体现了一个贪得无厌、六亲不认、笑里藏刀的老板形象,那么他对“四妈”叶小娟的引诱与通奸却是他彻底无视并打破伦理道德的禽兽形象。贪婪、自私、无情这些人性的“恶之花”在此人物身上体现得淋淋尽致。
除此之外,还有作为祖辈景满仓的复杂人性的展现,景满仓虽然爱嫂嫂,但是“他心里爱的是景满义(他的哥哥)当年揭起盖头时他第一眼瞄上去的那个朱翠兰,是他渴望得到的朱翠兰。”虽然在父母之命下最终娶了嫂子,也满足于这个女人所带来的性爱的快乐,但是这个有着“处女情结”的传统男人其实一直在心里对此耿耿于怀,他与养女鲍银花暧昧的“父女关系”让朱翠兰不断猜疑,最终间接导致了她的死。景满仓对于养女鲍银花的所谓爱,也只不过是他作为男人对“处女”的守护,一旦他守护的东西逝去,报复伴随着毁灭而生。在得知鲍金花的贞洁不再时,他悄悄在火药中动了手脚,导致银花脸部烧伤,这个男人内心龌龊不堪的一面在此暴漏无遗。毁灭是他作为一个传统男人的手段,是一个弱者对美好事物得不到后的暴力反抗,是种扭曲了的人性,人性中的“恶之花”再次开放,我们为景满仓这个看起来老实的人的行为而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似乎是作者特意安排的,在这个越是渴望得到女子贞洁的人物,最后却和曾沦为妓女的风骚女子王凤英过日子,这是作者故意而为之的“反讽”所在吧!可见爆炸所带来的粉碎,带来了景满仓悲剧命运的开始,在这无法把握的悲剧人生中人性的美好也渐渐的被扭曲摧残,他既是受害者也是一个无力的施暴者。
作品中面对女儿叶小娟的受伤而弃之不管的叶栓定和花秋仙夫妇,使我们面对亲情中的冷漠而不寒而栗。叶栓定年轻时虽然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被当做另类,但是他曾敢和生产队长顶嘴,敢对不公的事情站出来指责两句,敢在那个政治敏感的年代直言:“毛主席也有说错话的时候”,然而“祸从口出”的教训渐渐让他变得沉默变得木讷,这是作者惋惜和追忆的人物,也是被生活粉碎了的人物。
“一个人的粉碎,先是从精神粉碎开始的。”朱翠兰临死前是这样想的,然而两代人,两对养父养女的乱伦之爱终将导致人的毁灭,无论是景解放与叶小娟,还是景满仓和鲍银花,他们辛苦坚守着最后的道德伦理防线,也无可奈何地一步步作出让步,最终走向了自我灭亡的地步。当景解放与叶小娟结婚的那晚,他借着酒意在房子里燃起了鞭炮,一声声的爆炸声,那是景解放内心某些特质粉碎的声音,也是一个传统农民内心伦理道德大厦坍塌的声音,自此他陷入了与叶小娟的疯狂性爱当中,叶小娟最后的背叛,与景文祥的再次乱伦,消解了景解放当初为救治这个人物而众叛亲离的意义。可见,人性在粉碎后的龌龊,伦理在粉碎后的尴尬混乱的境地,这是作品第二个维度上的粉碎。
从作品的叙述手法、结构方面来看,作者并没有遵从传统小说有头有尾线性叙述的模式。作品设置了祖孙两代人的双线同时叙述,分别为A章和B章,以景解放的故事为A章开头,中间相间叙述B章景满仓以及儿子景金才的故事。这种结构安排产生了电影中“蒙太奇”手法的艺术效果,一方面将两代人的生活和人物性格进行比较,一方面又省去了很多笔墨逐一从祖辈叙述到父辈的繁复冗长的结构,使作品不仅线条清晰,也更加引人入胜。
从具体的情节安排来看,两章的情节安排还有着对称性。作品共由十五个A章和十五个B章构成,A章㈠和B章㈠叙述的都是“厂房”的爆炸,开始了两代人各自的人生;A章㈡和B章㈡分别写叶小娟苏醒。景满仓娶了嫂子,重盖炮坊;A章㈦和B章㈦分别写小娟看病不顺利。朱翠兰被炸死,鲍银花向景满仓坦白失贞之事;A章㈧和B章㈧分别写景解放与乔桂芳的夫妻隔阂因小娟而产生。景满仓使鲍银花脸部烧伤;A章㈨和B章㈨分别写景解放与乔桂芳离婚。鲍银花被田根旺暗杀;A章(十三)和B章(十三)分别写景解放无奈之下娶了小娟。景解放的爸爸景金才杀了林大为父报仇;A章(十五)和B章(十五)分别写景解放在小娟的背叛中死去。景解放出生,叙述他苦难的童年、少年经历,至此作品画上了句话。从以上几个章节对称分析来看,A章㈡和B章㈡表现了炮人顽强的生命力,后面的小娟的坎坷命运与两个同样悲剧的女性:朱翠兰和鲍银花是一样的,作为贤妻的乔桂芳的离婚与鲍银花的死,又是两个悲剧女性的对比,也致使景解放与景满仓的“出走”。最有意思的是两章第(十五)小节的设置,一方面是景解放的死,一方面是景解放的诞生,与其说是是A章的结束,不如说是故事的开始,在这个一步步走向毁灭的人物结束的高潮,B章又向读者娓娓回顾这个人从出生到成长中的故事,像电影镜头一样闪现他坎坷的出生和成长的过程,更增加了读者对这个人物毁灭的惋惜,鲁迅先生说的好:“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捏碎了给人看”,作者这一捏也足见他的力度!这样的设置使作品形成了一个圆形结构,这也是看似粉碎结构中的完整之所在吧,足见作者的高明之处!而在叙述上,作者在相关人物出场的时候,就会对此人物进行详细的说明介绍,穿插在作品中,如叶栓定的经历等,形成一种杂而不乱的叙述风格。
冯积岐是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文学追求定位于“诺贝尔文学奖”高度的作家,“达诺”是他作品中常见的名字。在他的文学发展中更多的是吸取了很多外国名家的营养,对于福克纳、乔伊斯、加谬、帕斯捷尔纳克、鲁尔福、辛格、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海明威等大家的作品,他都广泛深入涉猎,已经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可见在艺术的追求上他并不是一位“闭门造车”的作家。这位执着近乎偏执的作家日复一日的写作,常常将自己“从写字台写到医院,等病好了又爬起来继续写作”,他用生命在秦川大地上不辞辛苦地笔耕不止,笔耕于他所深爱的这片土地和他所熟悉的农民。“爱之深则恨之切”,他笔下的农民不同于鲁迅犀利眼睛里麻木、冷酷的封建子民;不同于师陀笔下那“荒原”上各色人物的世俗“百态图”;不同于沈从文创建的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湘西世界”;也绝不是赵树理风趣笔调里翻身的新式农民。冯积岐是一位真正的农民作家,在他将手中的锄头换成笔之前,他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农民,他有着农民情感、农民情结,他的父辈、兄弟姐妹依然在那块黄土地上为了生计而劳作,如此可见,这样一位作家怎能不熟悉自己身边的农民兄弟呢?又怎能不以他们的滑坡和不堪的地方而担心难受呢?然而将“脓包”揭露出来是为了治疗,他就这样默默的担负起这样的责任。
然而,他面对的农民却是新时代的农民。他出生于五十年代,青少年时期恰逢十年动乱,这对于出生于地主家庭的他无疑是一次“灭顶之灾”,无奈本该充满幻想的志学之年却只能回家当农民,幼小的心灵早已留下阶级斗争的烙印和所带来的阴影,所以对于生活他有着痛苦的领悟,这些“灾难”也培养了他忧郁的气质。他敏感的观察着身边的农民,他的笔下生活着在《村子》里左右逢源、称王称霸的田广荣;惟利是图、奸诈乱伦的景文祥;有着改造农村现状抱负远大的祝永达(《村子》);敢爱敢恨、勇敢追求爱情的赵烈梅(《村子》),执着挽救“真善美”的良心老板景解放;被现代价值观腐蚀了的叶小娟;找不到精神归宿的牛天星(《逃离》),当这些人物从作品中走出来时,你会觉得他们是如此的有血有肉,我们的农村也早已不是质朴善良的整体了,会有邪恶、狡诈的杂质掺合其中。《粉碎》中表现了养父与养女乱伦的“性际关系”,这种可怕的关系引发出农民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的滑坡的问题。随着农村的一系列改革,社会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给农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注入了许多新的特质,他们确实是挣脱了几千年来很多的枷锁,当家做主了,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在缓慢前行甚至在倒退,那些一代代相传下来的美好品质,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也在慢慢解体,自私自利、个人主义之风盛行:叶小娟的父母因害怕救治女儿需要昂贵的医药费而弃之不顾,这是何等的冷漠无情!夫妻间的不信任、金钱的纠葛导致了本来恩爱的景解放与乔桂芳的离婚,叶小娟在性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他们的生活呈现出一种惨淡之状——伦理变化,价值缺失。随着农村政策的改革,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可以带来他们物质上的丰盈,却无法填补他们精神上的空缺,农民“缺根”的事实使之在商品价值观念的漩涡里无可适从,随波逐流,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危机。
从结构上看,景解放的故事发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此时农村的发展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像年轻一辈的景文祥、叶小娟之辈的自我价值的认知完全趋于利益化,钱成了衡量自我价值的唯一标准,消费文化逐渐成为农村社会主宰性的意识形态。而发生于民国到五六十年代的景家祖辈的故事中,是逐渐表现出对生命的麻木和对利益的盲从,这样的一个历史“变”与“不变”,不仅是受政治、经济层面的影响,还有作为“人性”的复杂性层面上的问题,作品在更深的维度上引发了我们关于“人”的思考,关注农民精神世界的重构也是作者揭示给世人的良苦用心的命题,并且这个命题还具有不失价值的当代意义。
总之,《粉碎》在肉体、性和伦理道德、作品结构这三个维度上共同阐释了粉碎的主题,而肉体和作品形式方面的“粉碎性”也是作者为人性和伦理道德的粉碎精心设置的,粉碎的背后是作者对于他熟悉又深爱着的农民兄弟姐妹的爱和忧虑,是关于他们精神所归的深刻思考,更是冯积岐又一次小说艺术的探索和人性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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