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况味的执着追问——论李锐小说人物的“处境说”

2014-04-11 00:39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李锐处境知青

王 芳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生命况味的执着追问——论李锐小说人物的“处境说”

王 芳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处境”是李锐文学创作的核心词汇。他揭开覆盖于人身上的种种遮蔽,还原了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处境以及在这处境当中人独有的生命体验。李锐在“厚土”中对女性工具化、死亡诗意化的人的生命处境类型的描写,剖析了“理想”青年的现实困惑,揭示了革命志士的内心世界。

李锐小说;处境说;生存景观;“理想”青年;革命志士

“人的处境”“生命体验”“刻骨铭心”“苦难”这些词是李锐在散文随笔中多次提到的,可看作是指导他文学创作的核心词。这与他独特、坎坷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生活的、历史的灾难,自身的人生遭遇,开启了他观照世界、观照人生的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他看到了人之为人的现实处境,人之为人的生存过程,并以自己独特坎坷的经历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又一个陷于环境、历史、自身处境中人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

一、“厚土”生命的生存景观

提起“厚土”,人们情不自禁地就想起大山深处那些坚韧的生命。六年吕梁山的知青生活使李锐的心灵丰富又敏感,广袤的大山是他精神情感的寄托,他对这片黄土地流连忘返,无法割舍。走进李锐笔下的“厚土”,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被苦难所笼罩的生命,而这些生命中,最深刻、最震撼的无疑是女性的苦难和人们对死的诗意化渴望。

(一)心酸的玫瑰色——女性的工具化

女性是“厚土”中的温暖角色,一些评论家也注意到了李锐对“女性”的塑造充满着浓浓的温情。“在李锐那支冷峻而深邃的笔下,一旦写到女人,就会充满柔情、怜悯、宽容和敬意,给吕梁山那黑黝黝的重重大山上涂上一抹玫瑰色的晚霞。”[1]他自己也说与男性比起来,女性更少一些理性,更多一些生命直感。这直感让他在创作中也许也会少一些理性,多一些情感,让这些女性成为厚重吕梁山上最灵动的色彩。

《青石涧》中的她,被“死了老婆几十年的”父亲奸污,带着身孕嫁给了一个只有棺材作彩礼、熬到30岁还是光棍的羊倌。结婚第一夜羊倌就因为“她肚子上的那口肉锅”而产生强烈的厌恶,因为娶回的媳妇是“旧”的,和“那口肉锅”带给他的肮脏厌恶的感觉,羊倌无法与她生活。之后她被一个又矮又小的瘤拐教师勾引,被羊倌发现后,把她抛弃。后来她又嫁给一个四十多岁发了财的“流窜”,只因为她“开过怀”,保证会生养。她变成了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眼石》中,赶车副手的儿子生病住院了,因为没钱出院儿子被扣在医院。车把式借给副手八十元钱,让把儿子抱回来。可副手没想到八十元救命钱背后的代价却是老婆让车把式“用了一回”,为此,后悔的副手在愤怒的情绪下差点车毁人亡。车把式为了平息副手的怒火,笑笑地说道:“咱们弟兄生死之交,犯不着为了女人置气,今黑夜就算我补你。”[2]27这里女人成了平息男人之间愤怒的工具,完全不具有自己的选择与意愿,没有了自己的感情与反抗。工具一样的随意支配下,女人内心的苦难被淡化了,也正因为这样的淡化彰显了这是在“厚土”世界中多么平常的事情,于无意之中显现了有意的深长意味。

《假婚》中的“她”是家里遭了年景出来求条活路的女性。在被队长撮合给光棍之前就先被队长“过了一水”,撮合给光棍的时候,因为怀疑女人已经被队长“过了一水”,心里就有一股子无名之火,可死了老婆二十年的生活又让他对女人有着无法遏制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一场“假婚”:“你不用哄我。你有家,你有男人,他没死,你还有娃娃,他们在家等着你哩!……哄你的鬼吧!你在我这儿住上三个月、五个月,住上一年半年,瞅个空儿一走,还不是撂下我一个人?”[2]47正因为知道是“假”的,他一次次把内心的愤怒与需求发泄在苦难女人的身上。小说的最后,女人要走了,这场被人骗,被人辱的“假婚”也该结束了,他满腔的烦躁和愤怒发泄在女人身上。女人呢?“女人无声的承受着,温软而宽容的胸脯在那狂潮的冲击下,仍旧温软而宽容着。”[2]50《假婚》中,女人的工具特性具备了财富的特征,女人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换来在“遭了年景”下求得生存的物质。在偏远的大山里,多数女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贫穷的生活,经济的没有来源以及男人施加在她们身上的苦难,使她们除了认命般的默默承受外,别无选择。

女性是需要呵护与关爱的。在李锐的笔下,女性却异乎寻常的顽强,她们以自己的所有拯救家人,甚至拯救男人。“《厚土》中的女性,莫不凄楚动人,哀艳欲绝,虽不丰满,却清晰如速写,浑重如雕塑。”[3]在她们身上我们除了看到苦难外,像母性一样的大爱、坚韧、承受是她们面对自己生存处境的唯一选择,也是令人心酸的选择,她们却如雕塑一样深深地印刻在人们心里。

(二)苦难的深重——死亡的诗意化

生的艰难就很容易让人想到了死。以死来解脱生,是“厚土”生命的一种生活形式。

《二龙戏珠》中的小五保就是一位以死来超脱生的人。小说开篇就交代了小五保的一次死亡经历,只是“不得死”,被他养了多年的小黄狗发现,小黄狗叫人回来救了他。为此,他埋怨救了他的小黄狗和福儿。可是死的心已经不可改变了,“他只感觉到一种刻骨的疲劳,一种叫人灭绝了所有欲望的疲劳。”[2]179这“疲劳”有生理的也有心理的。因为患有大骨节病,他的身子短得惊人,三尺来长的身子使他一辈子只能仰脸看人,生活在别人的鄙视里,没享过一天的福,没做过一回真正的男人。“活一辈子就活了一口窝窝米汤,再活十年八年也还是窝窝米汤。没意思。说句话不怕你寒碜,连我这男人都是白当的,白长了个男人的家具,一辈子也没使唤过一回。……跟我一样,是个累赘。”[2]176善良的村里人不让他死,他总是说:“我啥也不怕。……最后头就是死呗。”[2]177死是他的渴望、他的理想,他没有任何的奢望。对小五保来说,死不再是可怕、可悲的,而是舒心和惬意的,是对艰难生的一种彻底解脱。“门外,高远的晴空,浩荡的山风,逼得他把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窄窄的缝。……他深深地放开胸脯,把风吸到肺里来,从里到外,无不感到一阵快慰的抚摸。……他把绳子举在眼前看了看,那股熟悉的麻香和腐味又亲切地扑到鼻孔里来。……在蓝天白云下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接着这道彩色的弧线,又在自由的下落中散射开来,灿烂的阳光把它们幻化成一片美丽的光斑……”[2]179李锐从容不迫、轻松自然地写了小五保的死亡过程和感受,用鲜艳、明丽的色彩勾勒了小五保的诗意死亡。

《寂静》中的满金,也是一位以死来超脱生的人。他与小五保不同,在旅顺守着大海的地方站了三年岗,复原后回到五人坪。因为见过大世面,又识字懂政策,被五人坪推选为村上访代表。六年执着的上访使他变卖了家里的所有财产,老伴春香就因为舍不得吃东西“拉肚子拉毁了”。老伴的死令他的心里“难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脏都放进了热油锅”,“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的劳累,劳累得连吃口饭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4]149“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乌鸦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当人,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连个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脸能变得比石头板子还冷还硬。”[4]147为了解脱心里的累,他选择了死来放松自己。当他走在山路上看见那棵他要上吊的山核桃树时,“浑身的筋骨借着烟劲儿松下来,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停留在短暂的陶醉之中。轻起的山风摇动了头顶的树叶,摇乱了远处的青草和阳光,山野间一阵细雨婆娑。”[4]148李锐在一阵柔风细雨,仿佛是迫不及待要去享受美好大自然的快乐场景中描述了满金的死亡。可以看出,满金的死没有恐惧与害怕,相反甚至有些满足,这点与小五保有相同的地方;不同于小五保的是,他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力抗争黑暗的现实,这现实不仅吞掉了他的勇气与信心,而且把妻子也吞掉,使得他再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像他这样一位在村里有地位的人,都没有生存的动力,更不用想普通村民的生活状况,他们所遭受苦难与承受的屈辱会更深更多。透过普通村人小五保与有地位的满金,我们看到了苦难带给人的损害,而对这损害的反抗都是以平静、诗意的死亡来衬托,这样一种具有强烈差别的生与死安排在一起,只能显示出生的艰难与无望,所以采用诗意的死亡来伴随这些苦难人的最后人生之旅。

二、“理想”青年的现实困惑

因为李锐有过“文革”与“知青”的经历,在小说创作中他也不可避免用自己的体验讲述“文革”与“知青”经历人生的失落与困惑以及尴尬处境。

“由于我们已经在太多的‘理想’中尝尽失落的苦头,我们绝不会再把这面窗口涂抹上理想的色彩,我们希望得到的,也仅仅能够得到的,只有一个刻骨的真实,只有中国人自己的处境。”[5]在小说中李锐塑造了一个个在“理想”的号召下曾有的豪迈激情,以及面对现实环境的痛苦、困惑和不知何去何从的知青的尴尬处境。

《黑白》讲述了一黑一白两个怀抱“理想”的知青的惨痛经历。黑是全国的知青先进典型,到全省各地去做巡回报告,事迹和照片被登在《人民日报》上。他带领八名同学徒步串联,翻山越岭,“当朝阳照亮大地,把群山伟岸的身影投向广阔的平原的时候,也把他们的一个理想投放在宏伟广阔的天幕上。”[2]285怀揣理想,他无比坚定地去了吕梁山的一个小村庄。在插队九年里他多次放弃离开农村的机会。当省委书记接见他的时候,他说:“他不准备留在省城当那个团省委副书记,他还是决心留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他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真正的实践毛泽东思想。”[2]291“黑”就是当年胸怀大志,激情四溢的要到农村大干一场的“知青”们的一个缩影。但这所有的豪言壮志都只是“知青”们的美好想法,他们是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再教育”的号召下奔赴农村,后来,随着形势变化,知青陆续回城,他们的“理想”也将烟消云散,他们的存在也就变得毫无意义。“黑”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小说的开篇就交代了“理想”失落之后黑的生活状态:那张像石头一样灰冷坚硬的脸,闷头坐在炕边点着了一颗烟,之后又烦躁地把烟掐灭,非常急躁地对白说:“你脱吧”!“等到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黑就哭起来,哭又不出声,就那样一把一把的把眼泪从脸上抹下来,抹着抹着就颤颤微微地吸一口冷气,吸得很深很深。”[2]284“理想”失落的黑从以前的激情四溢变成了现在不伦不类的“农民”。在身边的“知青”一个个离开吕梁山时,他坚定地用自己的存在证明着“知青”这个群体的存在。可是,他花了九年的时间才弄明白,“理想的证明最终是需要观众的。没有任何人观看和参加的理想,是无,是一片永远无法填满的空白。暴风雨般的掌声退去之后,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漫山遍野的黄色之中。”[2]289对黑来说,白和小山的受累是对“理想”的最大冲击,当初两个人都没有具体认真地想过,“会有一个小山生到他们的理想当中来。”[2]295“理想”欺骗了黑,黑欺骗了白,小山因为这欺骗而只能跟着姥姥生活,远离父母。这场由历史所造成的“骗局”,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出人们的视野,曾经的“理想”青年却仍痛苦而茫然地生活着。小说的结尾“黑”与“白”因为误食了农药而悲惨地死去,这个意外的死更使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场“伟大”的号召引领了一批真诚的个体走进“理想”的“殿堂”,这“理想”吞没了个体的精神空间,“理想”消失后,困惑、无助的个体生存处境凸显了“文革”历史的惨烈。

《北京有个金太阳》中也有一位为“理想”感召而痛苦茫然的知青形象——张仲银。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毕业后以邢燕子和乡村女教师为榜样,响应党的号召豪迈地走进吕梁山,当了方圆十里之内唯一的文化人。他特别爱指挥学生唱歌,每当他带领孩子们唱“北京有个金太阳”时,他就沐浴在崇敬羡慕的眼光中,“很自豪,很沉醉”。在“很自豪,很沉醉”的同时,他也会有“一点鹤立鸡群的孤独和惆怅”,“都没文化,没有共同语言”的苦闷时常出现。后来,在长篇《万里无云》中,李锐更加细致地展现了张仲银从“理想”青年到向现实屈从的巨大转变。比如,为给村里盖一所学校,他同意将现在的学校腾出来,作祈雨的地方,以吸引更多的人参加解决盖学校的资金困难。此外,他还做出一个更令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为替搞封建迷信——祈雨而写“蝌蚪文的陈三”顶罪,过八年铁窗生活。当他向县公安局的老张自首,承认蝌蚪文是他写的时候,面对聚集的村民,他的感受竟是这样:“仲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感召力,平生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领导人民群众的幸福和快乐,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流眼泪了,这一次自己获得的是真正的胜利。”[6]221为了得到群众的关注,为了能够真正与劳动人民结合,他不惜去坐八年牢。“理想”到此也变了味,不禁使人发出追问:什么是理想?这些知识青年的理想又是什么?这个问题简单又复杂。说它简单,因为现在以一种远距离的思维去看待,无疑张仲银是糊涂不堪的;复杂是因为在当时的环境氛围下,在“理想”的强烈感召下,又有几个人能够保持清醒、冷静、理智的头脑?张仲银就是这众多人群中的一个缩影。

在《黑白》中,黑尽管被“理想”所笼罩,但他至少还有着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他内心苦闷、困惑,但还不至于被“理想”挤占了全部空间,还会因为白和小山的受累而备受折磨与痛苦。张仲银则被“理想”占据了内心所有的空间,他的内心只有毛主席语录和激励自己在五人坪呆下去的众多豪言壮语。当荷花向他表示好感时,他说:“我是人民教师。我是来传播文化知识的。我不是来传宗接代的。”[6]69革命的逻辑与意识形态阉割了他正常的人性,使他成为“理想”的奴隶和愚人。黑与仲银都想成为实现理想的英雄,而现实却令他们无所适从,所以他们虽然痛苦不堪,但仍执着前行,他们的孤独与困惑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革命志士的内心世界

在李锐的“银城”系列里,“革命”成为他表达与追问的对象。在这追问之下,他刻画了几位革命志士的内心世界,让我们看到了在“革命”过程中人的种种复杂心理,人的情感与历史的激烈冲突,崇高、坚定、困惑,懦弱、胆怯、犹豫。如《旧址》中的李乃之,《银城故事》中的欧阳朗云、刘兰亭。

李乃之是李氏家族李三公这一支唯一的儿子。父亲撒手之前,将乃之的姐姐李紫痕叫到床前,意味深长地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到弟弟长大了,你一定要让他进学堂去读书,出息成人。”[7]26紫痕听了父亲的话,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用吃斋毁容抵挡世俗的闲言碎语,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付出换来的却是弟弟找了个砍脑壳的事情来做。

自从受老师“赵伯儒”影响选择“革命”道路之后,乃之深爱着自己选择的事业。李乃之认为,因为这个事业会铲除现在垂死挣扎的世界,会给中国带来无限的希望和美好的前途。为了这个事业他不惜奉献自己的生命和爱情。不幸的是29岁的李乃之在为自己理想奋斗的过程中,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入狱了。在监狱,李乃之一心所思所想仍是革命事业。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姐姐是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的。“他不能娶了我的妹妹,又杀了我的弟弟”的紫痕以一命换一命的要挟保住了弟弟的生命。乃之躲过了枪决,去了延安,在革命圣地他更加坚定了革命信心。然而,他没有想到,最终因为豁出去的两个姐姐而得以保全的性命,使得他最终又成了被“革命”的对象,那场由于姐姐拼命营救而躲过的枪决一直追随着他。“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头来变成了一件自己永远无法证明的事情。”[7]196资产阶级小姐出身的妻子白秋云,每日被游街、站高台、折磨,最终选择了自杀。这更使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没有意义,“掠走了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7]197在他被关押的那些日子里,在他的生命结束之际,他把自己的困惑都写在了两个字“革命”上。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空白处写满“革命”二字的《人民日报》,这“革命”二字彰显了李乃之内心世界的困惑与思索。从一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到被成为革命的对象并最终因此而丧命的不解结局中,神圣崇高的“革命”留在人们心里的是无尽的不解与困惑。

如果说在《旧址》中,李锐为我们呈现的是革命者的困惑、思索,但李乃之至少还是坚定地走革命道路的,只是他对这道路的方向没有了把握。在《银城故事》中,李锐为我们呈现的却是一场“革命”的“流产”,而这“流产”竟是由于革命者的软弱与不坚定造成的。

欧阳朗云是越南华侨富商的儿子。因为听了孙中山的演讲,便从河内投考到早稻田大学。为了自己的事业他拒绝家里为他定下的婚事,在日本痛下苦心学爆炸技术,为了给三位被杀害的同学报仇,他每一天都在煎熬之中。当他得知桐江知府来到银城的消息后,就再也按捺不住复仇的决心,认定这是唯一的使命,并且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失败,后果由自己一个人承担。为了保证刺杀的顺利进行,他瞒过了校长刘兰亭。然而他却没有想到炸死知府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一场爆炸。“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别人一样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可以让自己战胜一切。他本以为那颗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弹会为自己证明一切。可没有想到,被证明的却是自己如此的胆怯和慌乱。”[8]36曾经的坚定决心被眼前的事实打击得荡然无存。最终,他无法忍受心灵痛苦的煎熬,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生命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被处死,决定自首。欧阳朗云最后以胆怯结束了自己的革命事业,且无奈地供出了另一位革命党人刘兰亭。

刘兰亭是银城巨富刘三公的儿子,年少时就被很有远见的父亲送到日本读书,在日本接受过系统的革命理论教育,被委以重任策划参与银城暴动。回国后在父亲的资助下开办了银城第一所新式学校——育人学校。可学校只是他革命活动的一个掩护,他一直利用学校的特殊地位宣传新思想,发展新会员;更为重要的是利用学校购买教学器材的途径,从日本购买了武器和配置炸药的原料,为革命暴动做准备。令他意外的是开办学校这个幌子竟然像开凿盐井一样可以为家族赚钱,于是他陷入了革命和学校的两难之中。可是,当欧阳朗云那天没有组织的行动出现后,刘兰亭很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学校会被卷进来,他曾经坚定的暴动变成了今天痛苦的煎熬。他有这么多的煎熬与顾虑是他不像欧阳朗云敢于和自己的家庭作对,他担负着大家族的重任,弟弟因为抽大烟成了废物,家族能指望的只有他一个人,并且他即将成为人父,九妹与孩子今后都要靠他,大家族的亲情、小家庭的幸福与即将的暴动的矛盾纠结让他忧心如焚。

面对聂芹轩的咄咄逼人与老谋深算,刘兰亭做出了放弃暴动的决定。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刘兰亭开始不停地怀疑自己,并且随着对自己怀疑的加深,他心里生出了苟且偷生的惭愧。随着这种惭愧的加深,刘兰亭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也许自己只不过是放不下九妹,只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8]109。

做好发出消息取消暴动的准备后,刘兰亭满心愧疚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与聂芹轩做了一笔交易保住了儿子的命。但出于心灵痛苦煎熬的刘兰亭实在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决定,最终以自杀了结了生命。

李锐所塑造的这些革命人物,与“十七年文学”中我们看到的“高大全”革命人物截然不同。革命是伟大的、神圣的,革命的主体——人,在革命的笼罩下显得微乎其微,可是作为每一个生命的个体来说,当他们以自己的全部面对革命时,又有谁注意到这为了革命而一颗颗痛苦、煎熬而真诚的心灵?每一个个体都是平凡的,会有很多重大的事情淹没属于个人的一切,李锐就是要揭开这淹没个人的一切,还人一个最真实最直接的处境,让我们看到在这处境中人精神与情感的煎熬。

[1] 段崇轩.《厚土》底层的女人们[J].文学自由谈,1989(5):95.

[2] 李 锐.传说之死[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3] 韩石山.沉下去和升上来的[N].文艺报,1987-03-28.

[4] 李 锐.太平风物[M].北京:三联书店,2006.

[5] 李 锐.谁的人类[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128.

[6] 李 锐.万里无云[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

[7] 李 锐.旧址[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

[8] 李 锐.银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PersistentSoughtfortheConditionandTasteofLife——On"situationaltheory"aboutthecharactersinLiRui′snovels

WangFang

(CommunicationUniversityofShanxi,Jinzhong030619,China)

"Situation" is the key word in Li Rui′s literary writing.He discloses all the disguises in human,reflecting the situations that all the real persons are involved in and the unique life experiences they have in the situations This article tells mainly the types of life situations of feminine instrumentalization and poetic dying in Hou Tu,a character he creates,analyzing the realistic dilemma for the "idealized" youngsters and exposing the inner world of the revolutionaries.

Li Rui′s novels;situational theory;story of existence;"idealized" youngsters;revolutionaries

I207.4

A

1008-6285(2014)07-0101-05

2014-01-24

王 芳(1984-),女,山西榆次人,山西传媒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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