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历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原中顾委委员于光远的前妻。1957年被划为“右派”,一年后,在“组织”要求下,于光远与孙历生离婚。1968年7月12日,54岁的孙历生在经历残酷折磨后死亡。于光远一生中出版了近百本著作,但没有一本写到前妻。
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背叛”的故事。无从知道于光远生前的真实心境,但他的子女们讲述的故事并非如此。她们提供的关于于光远的材料意味复杂,其中既有面对政治和现实的考量,又有人性深处的隐忍挣扎。
于小红说,她希望通过母亲的故事,唤醒人们对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
洒满阳光的小院
我的母亲孙历生1934年出生于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曾是北京市第三中学校长,后调往北京工业学院当化学系主任,母亲是一名家庭妇女。
北京女三中是母亲一生中停留最久的一个地方,她的初中、高中都在这所学校度过,高中毕业后留校,担任初中部的政治教员。
她也是这所学校最早的党员,14岁那年就被做地下工作的姐姐发展成为了地下党。也正是在这所学校,母亲认识了父亲于光远。1952年,当时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的父亲前往北京女三中宣传讲话时,一眼就喜欢上了妈妈的大眼睛。
父亲比妈妈大19岁,加上两人身份悬殊,他们的爱情最初受到了母亲父母的强烈反对,但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结婚后,母亲随父亲一起搬进了中南海。怀孕时,为了方便有人照顾,一家人又搬回到姥姥家。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家小院不大,但是整洁舒适。热爱生活的姥姥姥爷还在院里摆了很多盆栽,有一棵丁香树,还有一棵石榴树。
我猜测石榴树是在我妈妈出生后不久种下的,跟着妈妈一起长大,人在树在,人旺树壮。妈妈在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曾嘱咐姥姥:“看看窗外石榴,便知女儿安危。”
为了照顾院子里的孩子,姥姥当时辞去了在外面的义务扫盲工作,专职在家照看她们,姥姥是整个小院的精神支柱。
百分之百是“政治原因”
1957年,母亲响应“向党提出批评建议”的号召,说了几句上级领导的“坏话”,例如“陆定一这人有点粗暴”,在12月被打为“右派分子”。
当时,父亲正在苏联访问,对妻子的遭遇一无所知。知道此事后,父亲还曾写信申诉,但于事无补。甚至连他自己都遇到了麻烦,被不断“补课”。
母亲在劳教间隙,偶尔还能回一趟家,爸爸当时还没有真正太倒霉,两个人还能在一起,给我们照照相。
1958年春,母亲再次怀孕。而父亲则面临着越来越大的组织压力:他被要求与妻子离婚,不许再见面。
父亲刚开始时对此一直很抵触,因为不放心妻子,他曾骑着自行车到百里外的农场给母亲送营养品,结果被举报“不与右派妻子离婚,瞒着组织相会”。之后,相关部门针对他开了多次组织生活会,告诉他“干部离婚则可挽救”。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向了终点。离婚时母亲怀中的孩子于小蓓还没有出世,我和妹妹于小康判给了母亲抚养。记得父亲曾明确跟我表示:“绝对的,百分之百的,是政治原因。”
重新复合是不可能的
三妹小蓓出生时,因为营养不良,不足4斤。父亲前往医院看望母亲时,在医院门口摔了一个跟斗,坐地许久才站起来。这一细节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母亲产后没有休养,重新返回农场开始了强体力劳动,病倒了农场也不准回家。我曾去过母亲所在的劳改农场一次。那是在母亲捎话说想看看孩子的情况下,姥姥带我去的。为了这次见面,姥姥特意把我打扮得像一个乡下姑娘。
在我的印象里,劳改中的妈妈整年整年都没回过家,三妹小蓓出生之后,已经会走路说话了,还没曾见过妈妈。
1960年,母亲迎来了她人生的第二段婚姻。丈夫叫聂宝殉,是一名中学教师,同样是一名“右派”,两人在劳改中结识。很快,他们有了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女儿小同。
生下女儿小同后,母亲因为患心包炎回到了北京女三中,但没有恢复教职。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她被学校安排在地下室里种蘑菇。正值3年饥荒,,很多单位都在设法生产食品以自救。
当时已上小学的我在放学后,有时会去帮妈妈植放菌种,半个小窗透着一点儿光,潮湿阴冷、黑漆漆的地下室里,只有妈妈一个人。
1961年底,母亲摘掉了“右派”帽子,被安排在学校资料室工作。一直寄住在姥姥家的我们三姐妹随着母亲的重获自由而与她有了越来越多的相见。母亲的新家离姥姥的住处不远,我和妹妹小康常常在放学路上遇到她。
在母亲再婚后的第三年,1962年秋天,父亲也组建了新的家庭。对于父母的先后再婚,我很理解。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重新复合是不可能的。
包子、房契与红卫兵
小绒线胡同的小院是姥姥家的私产。1966年夏,为迎接全国各地涌至北京的“串联”学生,热情的姥姥决定蒸一些菜肉包子给前来串联的学生吃。
没想到姥姥的好心却为她埋下了祸根。一些学生吃完饭后开始找碴;认定孙家是地主、资本家。他们在一番搜索后,找出了一张房契,说是“变天账”。接下来便是一场“武斗”。
姥姥被剪了阴阳头,烈日下跪在地上被板子打、被玉米秆抽。比我大9岁的小姨生完孩子才10天,也被他们拉出来在烈日下罚跪。一群人跑出去把母亲也押了过来。记得母亲一进来就跪到姥姥身边,主动向红卫兵“坦白罪行”,以换取他们轻一点儿下手。
“武斗”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红卫兵走后,小院几乎成了一片废墟。这天晚上,13岁的我在姥姥的指挥下第一次独立为全家人做了一顿饭。
这是我记忆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姥姥此后卧床不起、姥爷被关牛棚、小姨父被打为现行反革命、母亲一次次被拉出来批斗。刚上初中的我成了家里的顶粱柱,照顾一家人的生活,每天往返各地传递亲人的消息。
“文革”开始后,父亲处境同样艰难。中宣部被称为是“阎王殿”,陆定一、周扬分别是大阎王和二阎王,于光远是阎王殿里的“大判官”。父亲一开始就被打倒了,一直在牛棚,不自由。
一只蝴蝶飞进墓碑
母亲之死一直是个谜。女三中革委会说她是在一个废弃的厕所里“上吊”死的,但我们并不认可她会自杀。
父亲曾告诉我,他在母亲离世几个星期前,两人见过一次面,爸爸担心“清理阶级队伍”妈妈会再次受到批斗。但没想到会是诀别。那一天,父亲买了几个包子,母亲买了两个冰棍,两人在小胡同里转了半个多小时。父亲是流着眼泪跟我讲这件事的。
据说王蒙小说《蝴蝶》中的海云一角就是以孙历生为蓝本。《蝴蝶》是1980年代“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海云是一所教会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单纯热情的她爱上了比自己大13岁的共产党高干张思远,然后不顾家里人的激烈反对毅然嫁给了他。1957年海云因言论被划为“右派”,之后和张思远离婚。张思远离婚后,很快再婚。1966年,海云在“文革”中自杀,张思远亦在残酷斗争中失势,直到“文革”结束后才官复原位。
这段故事与父母的故事几乎一致。
母亲的墓碑由红色花岗石做成,上面刻着一只蝴蝶。之所以刻了一只蝴蝶是因为除了我们不会有别人陪伴她。继父为了小妹妹有人照顾,数年后也另娶了。我们觉得蝴蝶的生命美丽而短暂,妈妈也正如此。
(摘自《博客天下》2013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