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学校长的工作日记

2014-04-11 22:41邢天宁
中外文摘 2014年6期
关键词:百川日记儿童

邢天宁

从刘百川——一位平凡的乡村小学校长的日记中,可以体察到民国基础教育的状况,其文字虽然平淡,却从另一种视角,展示了它艰难前行的境况,以及当年教育者的理念和精神。

民国二十年,西历1931年,对年近而立的刘百川来说,是名副其实的改变之年,他正襟危坐,手上的委任状墨迹未干。不久前,东海县(今江苏连云港市)政府决定,命其接管县立师范附小(以下简称“附小”),在全县的历史上,这一举措可谓实属罕见。

升迁之际,刘百川的心情不只是激动。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在几年前,他还在反复断言:“假使我做校长,一定能胜任愉快。”但越思忖,他越感觉责任重大,而昔日的雄心壮志,此时全部化成了自惭形秽,正如在日记中描述的那样:“到了今天,我的勇气,因为畏惧、忧虑、惶恐,骤然地减退,几乎减到零度了。”

附小之困

刘校长的忧虑并非毫无依据,他揽下的是一项棘手的工作。东海位于苏北,地广民穷,附小虽惨淡经营,但工作依旧难有起色,更尴尬的是,他几乎没有经验——内功不足加上条件所限,使工作难度之大前所未有。

最初几天的走访便印证了他的猜测,日记的开篇几页,多数是围绕着缺憾展开的,比如设施方面的不足,就几乎占满了7月6日的内容:

(一)校工室内的光线太黑暗,空气太湖湿,对于校工的健康很有妨碍……

(四)大会堂容积太小,光线太暗,不甚合宜……

(五)儿童用图书馆在楼上,儿童上下很不便利……

(十二)教师参考图书、教物及一些标本很多,这是教学上一大帮助。惟细查多霉烂之处。想已久不应用,并未洗刷暴晒。

(十三)教室均系新式楼房,容量均合度,惟二面窗户均太近黑板,每级学生太多,有人桌位靠近黑板,这都是造成近视眼的最大原因。教室设备嫌太杂乱,没有组织……

这些被逐个罗列起来,共有17条,至于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个别教师的品行难以胜任:“教社会的徐先生,到了做笔记的时候,便把教科书上的表解或问题都写在黑板上,叫学生依样画葫芦地抄下来,有的字不认得,有的句子看不懂,他也不管。”

30年代初,正是民生多艰的时期。既然工资捉襟见肘,又无升迁之希望,怠惰便在教员心中暗自萌生。与徐先生类似的情况,从友人辛祚义的信中,也可略见一斑:“我觉得现在一般小学教师,职业的兴趣太差,平常对于上课,处理成绩,都是敷衍了事,到课完的时候,便各走各的路,有谁去指导儿童活动?更有谁去努力研究教育……至于教师闲着做什么事呢?茶馆吃茶,酒店吃酒,到同事的家里去叉麻雀,常常有之,甚至叉了一夜的麻雀,明天请假睡觉,这是如何可叹的事!”

最大的挑战,恰来自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私塾依旧盛行,这种逆流背后,实际是对新式教育的不信任。虽然科举不存,但在苏北,其内容和方法,却几十年来因袭如故,学校无法服务于社会,甚至和公众产生隔阂:“家庭里对于学校第一件事不满意的,便是在学校里学的,没有什么大用处;尽管笔算考了一个甲等,但是到了家里,甚至不会算五斗米或半斤油的价钱;小字尽管把《灵飞经》写得很好,但日常用的字,常会写不出来;尽管会做记事文、议论文,但是不能写一封很通顺的书信。这都是学校太注意形式的训练了。”相较之下,私塾虽简陋,但传授的却是珠算、书信写作等实用技能,毋庸置疑,这与众多家长的意图不谋而合。

制度之变

刘百川的革新,并非以横冲直撞开始。他不断记录着所见所想,有时是三言两语的片段,有时竟洋洋洒洒达数百言,作为斟酌酝酿的成果,7月11日,校务纲要雏形已具,它将作为原则,提纲挈领地指引附小的活动,其中,“发展儿童个性、适应社会需要”,更是被列为首要的原则。

校务进行,应努力下列几件事:

(1)罗致优长的人才:根据为事择人的原则,罗致有兴味经验的各项人才。

(2)改良环境及设备:凡设备方面有不合宜的地方,应次第加以改良,一方面要求合于卫生,一方面要适应儿童的需要。

(3)要尽力提倡教师进修,如组织研究各种研究会、读书会、参观团及出版刊物等,都是提倡进修的好方法。

(4)注意儿童的研究:儿童是教育的对象,所以儿童的研究,实为目前重要之工作。关于儿童心理、生理发展之程序,学习心理方面的各项问题,要加以切实的研究,作为改进教育的措施。

即使是今天,这份颇具科学色彩的文件也令人眼前一亮。刘百川将其归功于母校——省立第八师范学校的培育,正是这所学校,在诸多领域开了地区之先河。《灌云县教育志》写道:“1914年秋(民国三年),江苏省立第八师范学校在灌云创建。校址在县城板浦陶公祠及崇庆院内……管理极严……教员皆聘请学界水平较高者充任”,最难能可贵的是,在传授国文、算术等基础科目的同时,学校还教授普通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和小学行政,最先进的教育理念,因此被传到了落后的东海县城。

校务纲要大功告成之际,刘百川的精力转向财务,动手之时,他骤然注意到,这又是一场同积习的较量。

预算制度清末引入中国,明面为各界所恪守,实际执行情况却并不乐观。地方政府的预算几近虚设,至于学校,诚如日记中所言:“校长的钱袋,便是会计处。”资金短缺是不争的事实,利用管理疏漏损公肥私者亦不乏其人,种种积弊陈陈相因,形成了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例如一般小学,纵然账面看似完备,但经费早已积欠,有的学校,拖欠工资竞至一年。附小虽不至此,但亦可称得上是勉力维持,日记中有“薪工占百分之八十,行政费和杂费各占百分之十,另列百分之五的预备费”、“凡是预算没有列入的款项,不得动支”等词句,7月底的日记提到,修葺教具时,竟是校长带领教师和工匠亲自上阵。这尴尬的一切,正体现了民国教育蹒跚前行的事实。

故者之思

据刘百川在日记中所言,虽然落榜者稍有怨言,但录取的整体效果,依旧是令人满意的,而新生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点:越是穷人的子弟,成绩优秀者越往往有之。或许在这些志气昂扬的孩子身上,隐约能看出他当年的影子,而社会的前途,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显露出一丝进取和朝气蓬勃。开学之后,附小一切进展顺利,然而9月6日,日记已出版的部分却戛然而止,据刘百川的解释,中断的原因仅仅是纸张用尽了。然而事实或许更加严峻,不到两周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这使“教育强国”成了一项艰巨而紧迫的任务。

在日记的最末,刘百川说明这仅是上册,然而出于种种因素,计划中的续作最终没有问世。解放后,刘百川担任江苏师范学院教授、教育系主任,1971年去世前,他不顾病重写下了最后一篇文章《任重道远》,它的结尾“教学不已,阖棺乃止”后来成了刘百川的墓志。值得告慰的是,那些理想和信念,并没有被时光埋没,《一个小学校长的日记》2012年又一次再版,这或许就是其价值的明证。

(摘自《看历史》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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