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 德 伟
(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南京 210046)
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间的论战是当代中国思想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发端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争,于1990年代末达到高潮,进入新世纪仍然“余震”不断。这场争论规模之大、时间之久、主题之深刻,为转型时期思想界所罕见。不仅大批中国学者加入到这场论战之中,国外的知识界对它也十分关注。了解争论双方的阵营,梳理双方争论的焦点,对把握当代中国学术界的思想分化与认识当代中国的社会现状有着重要意义。
西方学术界“将各种政治原则视为对应着一条直线,视为从左到右的展开,……左派人士因为相信平等而支持某种形式的社会主义,右派人士因为相信自由而支持某种形式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而居中的则为自由主义者,他们因为相信软弱无力的平等与自由的混合,而支持某种形式的福利国家资本主义”[1]2。中国语境下的“左”与“右”当然与西方的左翼和右翼有较大的差异,但首先仍然需要指出的是,将中国思想界分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简单二分法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虽然学界已经普遍采用“自由主义”与“新左派”来概括争论的两方阵营,但从每一位具体参与争论的学者看,很少有纯之又纯的自由主义者和新左派。同一位学者可能会欣然接受“自由主义者”的头衔,但就某一具体问题的看法却与新左派不约而同,而同一阵营的学者对某些重大问题的看法也会出现大相径庭的情况。
基于此,很多学者反对以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来对中国学界做简单化的、脸谱式的划分。高全喜就认为:“我从来就不赞成思想领域所谓左中右的脸谱式的划分,思想家们对于社会、政治与人性的看法是多个维度的,充满张力的,任何简单的符号定性都是片面的,也是危险的。”[2]153
但同时,无论是理论资源的依据还是对现实社会的判断,无论是价值的追求还是路径的选择,自由主义与新左派都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因此,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划分的确可以从整体上反映出当代中国思想界的分化,这一点倒是没有太多的争议,这也是此二分法被广泛运用的原因所在。所以,不仅大多数学者已经认同这种划分方式,即使是反对这种简单二分法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而认为二分法过于简单的学者往往会提出更细致的划分方法。[3]37—40参与这场争论的学者具有非常复杂的思想谱系,大多来自法学、社会学、政治学、哲学、文学、经济学等多个学科领域。本文将仍然依据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二分法,探讨当代中国思想界的分化。
(一)自由主义阵营。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有李慎之、徐友渔、朱学勤、秦晖、汪丁丁、刘军宁、邓正来、许纪霖、季卫东等。中国的自由主义者队伍有一个独特的现象:断代遗传。其主力军是50岁以下和80岁以上的学者,55岁—65岁的人很少。回顾历史,主要是因为55岁—65岁的人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没有机会接触自由主义的书籍,等到能够看到自由主义的理论时,由于年龄原因,汲取新知识的能力已经大大下降了,发生价值观的转变的可能也很少了。但随着对外交流的扩大,总体而言,自由主义拥有人才优势。[4]223—224
(二)新左派阵营。新左派的代表人物有汪晖、甘阳、崔之元、王绍光、陈燕谷、韩毓海、左大培、韩德强等。“新左派”这一名称即概括出新左派的两大特点——“新”与“左”。所谓“新”,主要体现在其与老左派的差异上。第一,队伍构成不同:相对于老左派(邓力群、王忍之、袁木等)而言,新左派是新生代学者,是30多岁到50多岁的中青年知识分子,而且很多人有国外求学的经历。第二,很多主张不同:老左派(经历过“文革”,很多在“文革”中受到批判)否定“文革”,新左派认为“文革”有不少值得肯定的东西;对毛泽东的功过,老左派“三七开”,新左派“二八开”,对毛泽东持更高的肯定态度;对民主的渴求、对特权的憎恶新左派与老左派泾渭分明。第三,思想来源不同:老左派的思想来源于马克思主义,新左派吸收了当代西方的后现代思想和左翼思潮。第四,论战方式不同:老左派视自由主义为异端,用政治武器来打压;新左派以反意识形态的、单纯的理论辨析的姿态出现,以对民族、国家负责的面目立论,借助于西方“后学”的解构武器,将近现代西方的主流意识形态——自由主义、理性主义和资本主义直接勾联起来,加以批判。所谓“左”,是指新左派对市场经济的疑虑,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经济全球化的抵制,对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热衷,对传统社会主义的留恋。这些和老左派很相似。在某种情况下,新老左派会合流,共同声讨自由主义者。从学术渊源上看,新左派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批评出身的学者,他们更多的是以西方左翼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与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为理论资源。第二类是经济学出身的学者,他们主要以西方左派的“依附性发展”经济学理论作为立论基础。第三类是反西方的民族主义者,以“后殖民主义”理论以及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作为理论资源。[5]335
1997年,著名学者汪晖在《天涯》杂志发表《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一文*此文最早于1994年发表于韩国的杂志。1994年,《顾准文集》和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韩文版)同年问世,颇具思想史的象征意义。,以左翼批判理论反思现代性问题,批判当代中国的现代化意识形态和新启蒙主义的困境,阐扬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批判思想,由此,正式揭开了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间大论战的序幕。*新左派与自由主义在1990年代前期就围绕崔之元、甘阳等人的文章,以香港的《二十一世纪》杂志为中心展开过论战。但汪晖的文章引起的争论影响更大,并延续至今。因此,本文所讨论的主要为1990年代后期以来的争论。面对新左派对自由主义的批判,自由派知识分子纷纷作出了理论回应。
这场争论所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既有理论上的学术探讨,也有实践中的问题切磋;既有对历史的认识,也有对未来的展望,它是中国学术界立足于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实践而对当前一系列重大问题进行的再思考。然而,争论所提问题的广泛性与深刻性已经远远超出改革开放几十年的时空限度,它关系到改革的下一步走向,关系到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具体来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对社会现状的认识:市场社会与转型社会。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1992年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来,中国的经济社会结构出现了急剧的变化。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该如何认识?围绕着如何判断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性质及其演变趋势问题,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者有着各自不同的看法。
新左派认为,中国社会发生了质的变化:中国已经进入了资本主义的市场社会,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一部分。以新左派的领军人物汪晖为例,他从1990年代市场化转轨和社会变迁的新特点出发,主张超越1980年代的新启蒙主义和现代意识形态,而以全球资本主义的视域重新思考中国问题。汪晖的新结论是:中国经由市场化的改革已经基本形成了“市场社会”或“资本化的社会”。中国社会的各种行为,包括经济、政治和文化行为,都深刻地受制于资本和市场的活动。对中国问题的诊断必须同时也是对日益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及其问题的诊断,而不能一如既往地援引西方作为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化批判的资源。汪晖进而对经济自由主义的市场拜物教提出批评,认为经济自由主义掩盖了中国市场形成与国家改革计划的关系,创造了一种自然范畴的“市场”概念,丧失了分析市场关系内部的那些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关系的能力。这种权力关系不仅是社会腐败的主要根源,而且也是社会资源不平等分配的基本前提。[6]汪晖关于中国“市场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的判断成为新左派关于中国社会认识的一个基本观点。
自由主义者不同意新左派关于中国社会的判断,他们并不认为市场化改革已经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基本制度。自由派普遍认为,中国仍然只是转型社会。徐友渔指出:“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就社会性质和社会制度而言,和1949年建立、经历50、60、70、80年代的社会和制度是一脉相承的,没有革命、没有断裂、没的质变。”[7]新左派思考的出发点不是现实,而是理论。为了把西方左派关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理论运用到中国,他们对中国国情进行变形和裁剪,使之适合于当代西方“新左”和“新马”的分析框架。只有把中国的社会性质说成是资本主义的,才能把西方“新左”和“新马”对全球资本主义的诊断和批判移植到中国,从而开创一种新颖的言路。与新左派割裂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看法不同,徐友渔强调,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国的现实并没有根本变化,只是“新情况,老问题”而已。[8]226在徐友渔看来,新左派批判的毛病,在于其舍近求远和避实就虚的“批判精神”。任剑涛也认为,新左派的批判存在“错置具体感的谬误”。他认为,新左派将西方自由主义批判和市场社会批判横移到中国时,其中国关怀不可避免地存在三重错位:一是中国关怀的理论认知错位;二是中国关怀的历史维度错位;三是中国关怀的现实判断错位。新左派的主张不过是“中国可以说不”的精致版本而已。[8]347—350
(二)对公正问题的看法:资本与权力。改革进入1980年代后期时,社会公正问题开始显露。1990年代的市场化改革在创造出空前经济繁荣的同时,也产生了日益严重的社会不公和贫富分化。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者都承认社会公正问题的严重性,但双方对于问题根源的诊断却大相径庭:新左派将批判的矛头直指资本主义,而自由主义批判的对象则是权力结构。
自由主义者认为,社会公正问题的症结在于没有得到改革的垄断性权力结构。中国的改革是利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家权力来构建市场经济体制。原来权力持有者及其亲属,就利用社会资源再分配的机会为自己谋利,从“掌勺者私分大锅饭”直至发展为“掌勺者私占大饭锅”[9]3—4。在经济运行过程中,行政干预过多,“寻租”现象泛滥,权钱交易每时每地都在发生。依靠权力发财是最大的社会不公正。中国的市场经济不是西方的市场经济,它更多地受权力机制的牵制,经常是“看得见的脚”踩住了“看不见的手”。谴责社会不公、资本与权力合谋,更多应归咎于那只蛮横的“脚”,而非肮脏的“手”[10]489。
徐友渔指出,既然触目惊心的腐败和社会不公正问题的原因在于市场没有摆脱旧权力体制的控制而不成熟和不规范,那么解决问题的出路就在于发展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中国向市场经济转型的问题再多再严重,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决不能走回头路,返回衣食住行都被人包办,种什么、造什么、卖什么都得等上级指示的那种日子。因此,“第一,要搞真市场、真正的自由竞争,要使规则公正,人人遵守,要把权力逐出市场;第二,要依靠法治,完善法制,例如,通过修宪保护合法的私人财产,通过立法缩小贫富差距,依靠法律惩处腐败,防止国有资产流失”[11]。
新左派批评那些“庸俗的自由主义者”天真地以为“‘市民社会’或市场社会能够自然地把我们带入到公正、民主和幸福的时代”[12]。在新左派看来,社会不公的根源在于市场,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在于“资本主义的固有弊端”。“看不见的手”固然可以促成分工合作,“但由于合作各方力量的不平衡,合作的成果为强势方占有,并进而增强了强势方的力量,造成了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后果,使强者可以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对弱者进行压榨和剥夺,也使弱者不得不周期性地铤而走险,从而激化了社会矛盾”[13]4。
新左派批评自由主义的主张是为权力资本辩护,是在维护寡头的利益。韩毓海指出,今天某些打着“自由主义”旗号的人所谓的“保护私有产权”,不过让人想起那些在化公为私的自发私有化过程中发了财的人,转身要求天经地义地保护他们的私有产权。他和这些“自由主义者”的分歧,并不是一方要“公正”,另一方要自由,而是这些人一方面用“自由市场竞争”代替民主公正,另一方面要用“自由市场竞争”掩盖自发私有化过程中权力市场化和市场权力化的事实。这些人不配称“自由主义者”。[14]与自由主义推崇亚当·斯密、哈耶克等人不同,新左派则经常引用博兰尼、布罗代尔、沃勒斯坦、贝罗奇、阿尔利吉等西方左派学者的资本主义研究成果。
对于公正问题,秦晖是较早关注和研究的学者之一。他所倡导的“转型经济学”就是以公正问题为主题,他所吁求的公正首先是“过程公正”。“过程公正”虽不能保证“结果平等”,但却是结果公正的基础。因而“正当”是公平的前提,公正是理想的底线,社会民主原则也必须以自由原则为前提或底线。[15]在公正问题上,秦晖认为,既要反对寡头主义,又要反对民粹主义。他指出,在历史上,寡头主义冒自由之名于先,民粹主义灭自由之实于后;民粹主义冒平等之名于先,寡头主义灭平等之实于后;“不公正的伪竞争”与“反竞争的伪公正”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从而导致自由与平等、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同归于尽的危险。针对寡头主义的辩护者,应该提出“不患寡而患不公”的原则;针对民粹主义,应该提出“不患不均而患不自由”的原则。现在的弊病不在于市场,而在于强制。因此,现在不是要限制市场,而是要告别强制。总之,既要反对用强权进行的原始积累,又要维护正常的市场经济中的竞争。[8]397—398秦晖没有直接从左和右中选择自己的阵营,而是从两派的争论出发,揭示了争论背后应该思考的问题。他的分析对于认识公正问题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因而也引起了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两方阵营的较多共鸣。
(三)对民主的追求:全面民主与宪政民主。民主是新左派与自由主义共同追求的目标。但两方对民主理念的不同乃至相互冲突的理解却依然使得双方的争论火药味十足。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争论的焦点在于激进民主与宪政民主。
对西方的自由民主进行批判并追求超越自由民主的“全面民主”是新左派的普遍诉求。陈燕谷呼吁“全世界受苦的人”追求超越自由民主的“全面民主”。他指出,在后冷战时代,历史并没有终结,因为产生不平等、不自由和不民主的土壤还继续存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全世界受苦的人追求一种更为公正、全面民主的生活方式。“全面民主”的主要含义在于“民主的原则必须贯穿于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和自由主义把民主理解为一个政治概念(特别是政府的生产方式和组织原则)不同,全面民主的生活方式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参与社会生活所有主要方面的决策和安排,因为权力决不仅仅局限在狭义的政治领域,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占有的不平等同样会导致权力关系的不平等,导致形形色色的压迫关系,所以和政治民主同样重要的是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另一方面,全面民主的原则必须是一个全球性规划,它不能在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范围内完全实现,因为资本主义制造的全球分裂是全面民主的主要障碍,所以实现全面民主必须既在局部范围又在全球范围反对资本主义,消灭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制造的全球性两极分化”。他进而强调,“全面民主”以经济民主为必要条件,而且它是一种社会主义实践。“如果建设一个全面民主的全球社会可以说是一种社会主义实践的话,那么没有社会主义的复兴是不可想象的”。[16]
将民主的概念从政治领域推广到经济领域的学者,首推王绍光。王绍光将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归为处理公平与效率关系的基本原则。解决公平与效率之间利益分配问题的最佳机制是政治民主。但政治民主调节公平与效率之间关系的方式,仅仅是用二次分配修正初始分配,它并不能解决初始分配的不平等。而解决初始分配不平等的最佳途径就是经济民主。“经济民主”的核心内容就是由劳动雇佣资本,改变由资本雇佣劳动的资本主义制度。[16]汪晖进一步强调“文化民主”与“经济民主”、“政治民主”的相关性。他指出,在市场条件下,对文化资本和媒体的控制,决定着社会的基本文化倾向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取向。“争取经济民主、争取政治民主和争取文化民主事实上只能是同一场斗争。……在中国的独特的市场社会形式中,不存在脱离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的政治民主问题,也不存在脱离政治民主和文化民主的经济民主问题。”[17]关于政治民主,新左派更注重“民主”的古典含义,即强调公民政治参与的直接民主,普遍对“文革”时期的“大民主”有好感,政治民主带有鲜明的平民色彩。
与新左派激进的全面民主诉求不同,自由主义者则强调政治领域的宪政民主。朱学勤通过分析民主的发展历程指出,直接民主制适用于古代城邦,不适用于近代民族国家。近现代各国的政治历史表明,现代人只能选择比较稳妥的代议制宪政民主。就政体比较而言,代议制宪政民主当然不是理想政体,它不过是在近现代条件下人们能够找到的“最不坏”的民主形式。[18]
顾肃在分析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民主之争时,引用自由主义的观点强调,新左派所主张的直接民主缺乏具体的制度设计和可行性研究,因而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调民主,这与新左派基调的乌托邦性质基本一致。顾肃认为,新左派所追求的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的论证都带有乌托邦性质。经济民主不可能实现政治民主的平等投票权,因为经济领域中的完全平权可能导致平均主义、扼杀能人和妨碍竞争的恶果,最终牺牲社会的总体效率。解决官员腐败和社会不公的问题,不能靠经济领域的大民主,而有赖于政治民主化,即对政府官员和公共部门实行民主监督。那些浪漫主义文学批评家所倡言的文化民主,是比经济民主更空洞虚幻的东西。“文化民主”概念的混乱在于:文化领域不可能像政治上平等投票权那样,让每个人平等参与文化创造,或实现文化资本占有和欣赏消费的平等权,没有人能说清楚何谓文化欣赏的平等权的衡量标准。[19]171—172
纵观新左派与自由主义关于民主的争论,两派虽然都崇尚民主,但二者对民主的理解却大相径庭。新左派所追寻的民主,以社会主义的经济民主、共和主义的参与式民主和完美的“全面民主”为目标。而自由主义的民主诉求,则以宪政民主为中国的改革模式。从“全面民主”与“宪政民主”的对立中,可以看到高调民主与低调民主、民主理念与民主经验、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社会民主与自由民主、大众民主与精英民主、文学性民主想象与政治学民主运作之间的深刻紧张。在民主理念上,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根本分歧,在于自由民主与大众民主的冲突。用严复的概念,即“自由为体,民主为用”与“民主为体,自由为用”的对立。[3]227萨托利指出,有关民主的讨论,有必要区分民主是什么的“描述性定义”和民主应是什么的“规定性定义”。政体间的比较性评价,应该“以现实比较现实,或以理想比较理想。用社会主义的理想去比较现实中的民主是不行的,这是作弊行为。……以描述比较描述,以规定比较规定,以及对各方的理想在变为其所指的现实方面如何成功(或糟糕)进行比较。在区分‘实然’和‘应然’上保持警惕,立刻会证明,有关这件事的理想比那件事的现实优越的言论纯属无稽之谈”。[19]13—14
反观新左派,以民主的理想形态比较民主的现实形态、以“应然”否定“实然”,是其理论的通病。但自由主义者经由市场经济、市民社会和消极自由而自发地进入民主社会的主张亦含有很大的一厢情愿的成分,其中内含着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困境:在中国,怎样以自由主义的手段实现自由主义的目标?
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论战,堪称另一场“问题与主义”之争。对于处于转型期的中国而言,“中国问题”的复杂性似乎超出任何外来的和本土的“主义”。无论何种主义,都不可能具有“根本解决”中国问题的功效。我们更不应该期盼,并热衷于找到一种彻底的方法来根本解决中国的所有问题。中国问题的多元性,决定了解决问题的主义的多元性。[20]294
但可以期待的是,不同的思想能够排除意识形态的干扰,在一定的规则之下平等竞争。如果新左派和自由主义者能够同时从左和右两个方向为社会发展出谋划策,并以独立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对政府进行监督,那无疑将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产生极其重大而积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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