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结构与悲剧性格
——元杂剧《李太白贬夜郎》之悲剧性解读

2014-04-10 18:07张荣恺
关键词:李太白夜郎悲剧性

张荣恺

(天津工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天津300387)

悲剧结构与悲剧性格
——元杂剧《李太白贬夜郎》之悲剧性解读

张荣恺

(天津工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天津300387)

《李太白贬夜郎》给中国戏曲悲剧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文本,在正史与野史的交互中创作了李白的传奇经历,在自我认知的逻辑线索中创造了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在独特的时空结构与性格缺憾中使李白的人生悲剧实现了总爆发。《李太白贬夜郎》一剧中没有苦情人物塑造,没有团圆结局,没有实践严肃的现实主义路线,与传统的中国戏曲悲剧的创作方式有很大不同。

贬夜郎;悲剧结构;悲剧性格

中国戏曲的悲剧结构与悲剧观在近现代遭到了许多学者的质疑与批判。这种质疑与批判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认为中国戏曲“大团圆”结局有“蛇足”之嫌,认为“始于困者终于亨,始于离者终于合”已经成为中国戏曲剧本创作时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二是考察中国戏曲与现实的关系,认为中国戏曲不能反映现实生活的苦难。笔者以为,对中国戏曲悲剧性的考察,有两个问题无法绕开:一是中国戏曲大团圆结局是中国戏曲的一大特征,这种大团圆的结局与悲剧题材戏曲是否矛盾?二是中国戏曲演出的“且歌且舞”模式是否与戏剧悲剧结构与悲剧性格的创造相悖?

对这两组矛盾的考察,笔者尝试从以下两个角度展开分析:首先,大团圆这一特征固然与一种民族文化心理模式有关,但并不排除有非大团圆结局的文本存在;其次,“且歌且舞”的表演方式看似与悲剧的表现有一定矛盾,但这种歌舞模式是否会对悲剧性效果产生渲染作用?元杂剧《李太白贬夜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研究文本,此剧的戏剧结构设置、人物性格的塑造与其他戏曲文本呈现出了很大的不同,会让我们对中国戏曲的悲剧性产生新的认知。

一、悲剧题材:正史与野史的交互对照

《李太白贬夜郎》为元人王伯成所作,存世版本为《古杭新刊关目的本李太白贬夜郎》,该本辑入现存最早的元杂剧刊本《元刊杂剧三十种》,该剧讲述了李白传奇化生平中最重要的两个历史阶段——长安供奉翰林、遭贬谪赴夜郎。之所以说李白的生平是传奇化的,是因为关于李白人生际遇的野史稗说不绝于书,野史的记录使李白本就不凡的人生变成了一个时代的传奇,这种野史塑造的传奇呈现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与正史相互对照,可以得见剧作家对历史题材的艺术化改造。

《李太白贬夜郎》演绎了李白从供奉翰林受皇帝赏识的人生巅峰到放逐夜郎溺水而亡的凄惨结局。剧本设置的中心关目——醉骂高力士和遭贬谪赴夜郎是李白人生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事件。然而,这些传奇事件并非均有正史可考,比如剧中描写李白对于安禄山的贼子野心与图谋不轨一眼看穿:

“那是安禄山义子台怒,则是杨贵妃贼儿胆底虚。似这般忒自由,没拘束,猛轩腾,但发路。交近南蛮,至北隅,接西边,去东鲁。一年多,半载馀,那里景凄凉,地悽楚。弹袖垂肩仕女图,似秋草人情日日疏,待寄萧娘一纸书,地北天南雁亦无。忽地兴兵起士卒,大势长驱入帝都。”

这种“政治远见”在李白供奉翰林时的正史中并无记载,与其说这是对安禄山祸心的揭露,不如说这是对安史之乱的追忆。本剧与正史最大的不同是李白被贬夜郎的真正原因不是醉酒辱骂杨妃与安禄山,而是被裹挟进了安史之乱后的永王谋反。此史实显然与本剧的主题无关,因此作者进行了大胆的删改。这种删改恰巧使李白供奉翰林这一人生巅峰与流放夜郎这一人生低谷有了因果关联,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编剧功力的体现。另外,剧中的李白之死也非常耐人寻味,酒后捉月而亡绝非作者杜撰,因其死亡原因一直众说纷纭,大致三种:一曰醉死,二曰病死,三曰醉酒后水中捞月溺水而亡。《旧唐书·李白传》中记载“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皮日休诸家皆称李白‘以疾终’”[1]。本剧采取的是第三种说法,这一说法在民间广泛流传,极富浪漫色彩,与本剧的整体风格也是相符合的。

尽管对正史多有改动,但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李白的人生遭际都是极具悲剧性的,他的个人生命历程与大唐王朝的历史变迁在此剧中呈现出一种暗合:开元盛世中的李白的个人事业也达到了顶峰,国家内乱民生凋敝时李白也遭到放逐。空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政治抱负却不得实现,时代特征与个人遭际的暗合使这一题材体现出独有的双重的悲剧性。

二、悲剧结构:外在情节线索与内在自我认知

《李太白贬夜郎》是正末主唱、全本四折的末本戏,属于典型的元杂剧结构体制。情节结构方面,严格按照四折写作,起承转合明显,线索清晰:第一折李白借酒抒发政治抱负与家国情怀;第二折进宫初见皇帝、杨妃,并羞辱高力士、讥讽安禄山;第三折佯狂怒斥乱臣贼子,第四折被贬途中忧郁愤懑醉酒捞月。政治抱负的产生、实践直至破灭是本剧的明线,而推动李白实践自己政治抱负的动力及其悲剧性命运的终结却源自于另一条线索——他的自我认知。

这种自我认知是剧中李白行动的动力源,第一折踌躇满志的李白极为自信,“欲要臣不顛狂,不荒唐,咫尺舞破中原祸起萧墙。再整理乾坤纪纲,恁时节有个商量。”他有着强烈的政治抱负,并给自己的政治抱负找到了合适的实现方式——认为借醉酒可以达成其政治目的:“我绕著利名扬,佯做个疯狂。”作者在此折将李白描写成为了一个全知全能的角色,他参透了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看清了谗臣反贼的真实面目,佯装酒后癫狂却以一个“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心态试图报效社稷。他酒后癫狂的目的是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极度自信乃至自负的认为如此这般便不会重蹈屈原的覆辙,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指点银瓶索酒尝,尽教谗臣每数量。至尊把我屈央,休想楚三闾肯跳汨罗江”。在第二折、第三折中,李白首先是佯装癫狂,这固然是其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也是其自命不凡的表现。但这种佯装癫狂却并未起到警示唐玄宗李隆基的作用,在面对残酷的宫廷政治与朝野现实之后,李白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大唐家朝冶里龙蛇不辨”。进而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将安禄山与杨贵妃的宫闱秘事尽数说出,这既是全剧的情节高潮,又是全剧的情节的突转之处。从逻辑线索上看,李白在此时的自我认知已经没有第一折时的踌躇满志,更多的是看破现实之后的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全剧第四折,李白遭贬之后开始透露退隐之心,“酒如川,鹭鸥长聚武陵原。鸳鸯不锁黄金殿,绿蓑衣带雨和烟。酒里坐酒坦眠,红蓼岸黄芦堰,更压著金马门琼林宴。岸边学渊明种柳,水面学太乙浮莲。”进而感叹命运多舛,“流落似守泪罗独醒屈原,飘零似浮泛槎没兴张骞。”这与第一折他自认为不会像屈原那样功败垂成大相径庭,现在却拿屈原来自比。从自命不凡的豪气冲天,到未遇明主的自我愤懑,再到慨叹命运,这条自我认知的暗线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也预示着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可以说是此剧的逻辑结构。

三、悲剧性格:时空与命运的暗合

《李太白贬夜郎》这一剧本其实包含了三个不同的时空:一是李唐王朝安史之乱的前后,这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时空,二是李白曾数次提到的三闾大夫屈原所生活的战国,这是主人公用以自比的意念时空,三是杂剧作者王伯成所生活的元代初年至元年间,这是剧本创作的外部时空。三个时空相距千年,但却有着共同的特征:宫廷谗臣当道,国家战乱频仍。在这种环境中的知识分子都有着一份自我责任感与政治抱负却报国无门。这种报国无门,既有不遇明主,当政者昏庸的客观原因,也有知识分子自身的性格缺陷与身份缺憾的主观原因。时空转换,斗转星移,不同的时空中知识分子的却有着同样的愤懑与不解,早李白上千年的屈原如此,晚于李白三百余年的王伯成也如此。正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入仕不得反求诸清风明月,这种在儒与道之间徘徊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特点,入仕是普遍目的,出仕是入仕不得后的心灵安顿之所与精神安慰之处。本剧巧妙的用“酒”这个元素将李白作为知识分子自身的尴尬展示出来:参政议政需要酒,仗义执言需要酒,消解愤懑也需要酒。李白用酒来麻醉自我的神经,酒让李白生活在幻觉与现实的混沌状态中,既不能认清自我,又不能左右他人。第一、二、三折是借酒佯狂装醉,醉是手段,点醒他人(唐明皇)才是目的;第四折是凭酒脱离现实,麻痹神经,醉是终极目的。同样是酒与醉贯穿文字之间,境遇与心态却大不相同。前者是踌躇满志欲借酒力救社稷于水火,后者是心灰意冷凭醉意远离尘世间。在酒营造的虚幻时空之中,李太白的政治生命彻底完结,他自身的生命也因酒告终。“友人将筵会设,酒杯来一饮竭。正更阑人静也,波心中猛觑绝。见冰轮皎洁洁,手张狂脚列趄,探身躯将丹桂折。”本剧的结尾,李白自认不会像屈原一般政治抱负不得便决绝投江,但现实结果却是剧中李白与屈原的命运极为相似,“流落似守泪罗独醒屈原,飘零似浮泛槎没兴张骞。”在本剧中,两位中国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诗人都因溺水而亡,屈原是主动投江,李白则是不慎溺水,屈原像古希腊悲剧中的西西弗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的死具有悲壮的意味;李白像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或李尔王,导致其悲剧性命运的是其性格上的缺憾。

不同于传统中国戏曲悲剧中的苦情戏与苦情角色,李白不是如赵五娘、窦娥等底层社会的受压迫者,他的人生悲剧并不是完全由外部迫害造成的,这种悲剧性是时代特征、群体性格与个人遭际的结合。他的死甚至具有极为浪漫的色彩:水边捉月而亡与李白的“诗仙”、“酒仙”形象极为贴合,“它蕴含着李白高于现实超脱现实的精神实质,成为摆脱礼教束缚、不受俗世制约、高蹈出尘的自由精神之代表。”[2]朱光潜说:“如果我们普通人没有悲剧英雄那种超群的力量,我们也没有他那种难以置信的弱点。”[3]换言之,既然我们认可主人公那种非常人的超群力量,也应该接受他们身上的致命弱点。正因为这种英雄主义与人格缺憾的奇妙结合,主人公才成为一个对立统一的矛盾集合体与传奇。

胡适曾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中说:“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念,无论是小说,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作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残酷。”《李太白贬夜郎》一剧却与胡适先生的论断有所不同:该剧没有设定团圆的结局,却也没有苦情的主人公。该剧没有实践严肃的现实主义路线,充满着浪漫主义的文风。《李太白贬夜郎》中的主人公李白成为一个悲剧传奇:在正史与野史的交互中他的传奇形象与传奇经历被建立,在自我认知的逻辑线索中他的悲剧性命运一步步展开,在独特的时空结构与性格缺憾中他的人生悲剧实现了总爆发。它给中国戏曲悲剧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文本,使我们对中国戏曲悲剧的悲剧观有了新的解读。

[1]吕薇芬,金宁芬,黄克.古典剧曲鉴赏辞典[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2004:203-205.

[2]旧唐书·李白传[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7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599.

[3]徐蔚.整合中的嬗变——《贬夜郎》之李白形象研究[J].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4(1).

[4]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5]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胡适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97.

Tragedy Structure and Tragic Character——Tragic Interpretation of DramaLiBai’sExiletoYelang

Zhang Rongka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Tianjin Polytechnic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Providing a unique text to study China’s drama tragedy,LiBai’sExiletoYelangcomposes the legendary experience of Li Bai in the interaction of official history and unofficial history, creates the tragic fate of the hero in the logical clue of self cognition, and makes Li Bai's tragic life the total outbreak in the special space-time structure and character flaws. In the drama, there is no afflicted character, no happy ending and no practice of serious realistic doctrine, thu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tragedy creation mode.

exile to Yelang; tragedy structure; tragic character

2014-07-03

张荣恺(1981-),男,山东淄博人,天津工业大学讲师,博士研究生。

I207.37

A

1008-293X(2014)05-0064-03

(责任编辑林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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