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霞
(天津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天津 300191)
末代帝师陈宝琛出处进退间的心态探析
孙爱霞
(天津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天津 300191)
陈宝琛是近代著名的诗人,也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身份的特殊性导致其诗歌蕴含较为复杂的情感,尤其是作于出处进退之际的诗歌,映射出末代帝师真实的内心世界。陈宝琛一生有三次出处进退的抉择,每次抉择背后透视出人生不同时期的价值观:被降五级调用至再次出仕,儒家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起了主导作用;易代鼎革之际,封建士大夫的忠君观起了主导作用;溥仪出关之时,民族大义占据了主导地位。
陈宝琛;诗歌;出处进退;心态
陈宝琛是同光体闽派的代表,是近代诗坛非常有影响力的诗人,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其置于“天机星智多星吴用”[1]的位子,足见陈宝琛诗歌成就之高。遍览《沧趣楼诗集》会发现,每当诗人处于出处进退之际,其诗作都蕴涵一种无怨尤的执着、一股缠绵的情感。在这情感背后,是末代帝师陈宝琛面对社会变革,面对出处进退,必须做出选择之际的复杂心态,体现的是陈宝琛意志情怀、道德品格。
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 庵,晚号沧趣老人,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同治七年进士,光绪元年充顺天乡试同考官,五年充甘肃乡试正考官,六年以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补授右春坊右庶子、武英殿提调官。光绪七年补授翰林院侍讲学士,八年授江西学政,九年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为官期间,陈宝琛刚正不阿、不畏权势,敢于直言进谏,得罪了当时清廷的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病逝,慈禧托病不参加慈安东陵的葬礼。陈宝琛上《请缓东陵永远奉安折》,指出“:夫养生送死,子道之常,而古之哲人乃犹以送死当大事,且经籍所传,简册所载,于帝王丧纪之得失,皆详陈之,而葬送之际,尤兢兢焉,盖重之也。”[2]陈宝琛虽出于忠孝之心,但忤逆了慈禧。借肃清清流之便,慈禧把陈宝琛逐出京城:光绪十一年陈宝琛丁母忧期间接到了降五级调用的旨意。
此次降级调用之后的二十五年里,陈宝琛没有机会再进京城,一直遁迹乡间,遭遇了仕途的低谷期。但他对自身的遭遇并没有太多伤怀,而是努力调节身心,《沧趣楼诗集》开篇第一首是其退居乡里两载后作:“听惯田水声,时复爱泉响。循崖临窈深,入崦息夷敞。老蝉风烟廖,枯涧草木长。活活隔岭流,日夜遂孤往。僧闲试函笕,我倦借轩幌。危滩梦中遥,连雨心上爽。独寐惭人宽,六凿谢天养。以兹傲愚溪,西亭在乡壤。”该诗透出一股闲适自得的姿态,没有自伤自怜,没有怨天尤人,唯有淡泊与感恩。对清朝最高统治者——曾经下令让其降五级调用的人,陈宝琛的诗歌中没有丝毫的怨言。不仅如此,对清廷最高统治者的离世,陈宝琛诗中透着无比的哀伤。如《大行皇帝哀辞》为光绪帝而作:“及时麟见世犹疑,卒为神州植福基。四裔具瞻知有圣,众生同病孰能医?声销坐见尧肌腊,泪尽如闻蜀魄悲。十载孤臣愆赴召,却留残息哭沦曦。”该诗透出一股沉郁苍凉的哀挽之情。诗人肯定了光绪帝对于江山社稷的贡献,认为他一生呕心沥血只为造福天下苍生。“四裔具瞻知有圣,众生同病孰能医?声销坐见尧肌腊,泪尽如闻蜀魄悲”,世运艰难,圣人也难以解救苍生,光绪帝带着对社稷苍生的挂念辞世。“十载孤臣愆赴召,却留残息哭沦曦”,陈宝琛前半生的仕途履历主要在光绪朝廷,对光绪帝有较为浓厚的感恩情怀,因此光绪离世的消息让其感到万分伤痛。不仅对于光绪帝如此,对于直接造成其被贬经历的慈禧,陈宝琛亦不曾有过怨怼之意,如《大行太皇太后哀辞》在哀悼慈禧去世的同时,更称颂其功德:“手定中兴四纪周,女中尧舜古无俦。冲龄忍见三朝嬗?末命犹廑万祀谋。危事易言臣自失,狂夫一得圣常收。遭逢元 无微效,晚绝攀号但流涕。”由此诗可知,陈宝琛把慈禧太后比成女中尧舜,颂扬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地位,并极力称颂慈禧为大清的社稷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宝琛春风得意之时,满怀一腔报国热忱之际,却被清廷降级调用,且在家乡一呆就是二十余载,换做任何人都会难以接受现实,即便接受现实,也会在文学作品中表示出怀才不遇的感伤,但陈宝琛却实现了儒家知识分子人格的修养——乐天知命,这一点从其山水诗中可以看出。被贬谪的经历与称颂光绪、慈禧功德相对照,也折射出陈宝琛身为儒家知识分子的忠君思想:对帝王只有称颂,对自己只有自省。
光绪、慈禧离世后,溥仪继位,改元宣统。张之洞为遗命大臣,他向清廷保荐了陈宝琛,因此陈宝琛有了在出处之间主动选择的机会,这次选择使陈宝琛重新踏进阔别二十五载的京城。对于这次选择的心路历程,陈宝琛全都写进诗歌里,如《入都拜别先冢》诗云:
“孤儿昔作宦,十载一过家。大父犹老健,二亲鬓始华。五年失吾祖,母兮亦弃儿。父幸儿得归,汝才讵适时?长跽聆爷言,誓侍爷以老。冉冉一星终,欲报恨不早。遗羹既无所,椎牛亦谁知?剩持年年泪,来洒青松枝。此行岂儿愿,除 已周纪。壮盛付等闲,衰迟复何恃?得归儿会归,不为祖考忝。成亏盖天事,晚节敢自贬?下山且十里,犹闻叹息声。雨止慎泥潦,微阳倘向晴。”在这首诗里,陈宝琛的内心动态展露无遗。自首句“孤儿昔作宦”至“成亏盖天事,晚节敢自贬”,均为诗人在其父墓前的泣言,句句出自肺腑,令人感叹。1884年陈宝琛祖父、母亲相继去世,此即诗中所言“五年失吾祖,母兮亦弃儿”。“父幸儿得归,汝才讵适时”,母亲去世后,陈宝琛回乡丁忧。1885年2月陈宝琛在家接到被降五级调用的命令。得此消息后,其父甚坦然曰:“吾固患汝之骤用也。”[2]69“5长跽聆爷言,誓侍爷以老”,陈宝琛被贬后发誓侍奉父亲终老,再不出山。“冉冉一星终,欲报恨不早。遗羹既无所,椎牛亦谁知?剩持年年泪,来洒青松枝。”1895年,诗人居家十载后,其父卒“。冉冉一星终”,指诗人父亲的去世“。欲报恨不早”,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诗人带着遗恨年年来墓前祭拜、哭泣。1909年陈宝琛接到进京侯命的圣旨,又来到墓前。诗人仍然记得十年前他父亲所说“吾固患汝之骤用也”,因而对于此番接受朝廷任命,他对父亲的解释是“:此行岂儿愿,除 已周纪。壮盛付等闲,衰迟复何恃?得归儿会归,不为祖考忝。成亏盖天事,晚节敢自贬?”此次出山不是诗人的本愿,只是圣命难违。况且“壮盛”之期都已“付等闲”,如今已到衰年迟暮,就更没有什么可以自恃的了。“得归儿会归,不为祖考忝”,只要一有机会归乡,诗人必会归来,不辱家门,不辱祖上。这是陈宝琛在他父亲墓前的誓言。“成亏盖天事,晚节敢自贬”,成败乃天命,诗人不敢自贬晚节,不敢不珍视晚节。
陈宝琛此番出山的心态,可谓有犹疑,有坚持,有自省,有责任。“此行岂儿愿”“得归儿会归”“晚节敢自贬”等诗句都表明了诗人在出山前就已经想好如何做,预料了结局:如果世运不与大清,他将会自保晚节、回归山林,以求不辱没家门。“下山且十里,犹闻叹息声”,拜别先墓回转,诗人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叹息声,或许光禄公的在天之灵已经看到陈宝琛以后的命运。陈宝琛此次再入仕途,没有做到“得归当会归”。虽然他没有自贬晚节、忝辱先祖,但直到去世,他才得以回归故里。陈宝琛由一开始仕途顺利到甲申易枢、蛰居乡里,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处”,被贬谪后他对光绪、慈禧没有丝毫怨怼,诗歌中充溢着浓重的君臣大义。到了宣统年间,陈宝琛受到张之洞保荐,开始面对第二次出与处的抉择。虽然他的心中有顾虑,但儒家士大夫的责任感与忠君观,使他最终踏出闽县山水,踏上归京之路。
陈宝琛又一次面临出处进退的抉择,是在满清覆亡之际。宣统三年五月,陈宝琛补授毓庆宫授读,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帝——溥仪的师傅。在毓庆宫里,陈宝琛一心一意地教导小皇帝,望其成长为千古明君。但他做帝师还不到三个月,武昌起义的枪声就打响了。武昌起义打碎了满清江山,打破了陈宝琛的“中兴梦”,打破了他身为臣子的拳拳报国心。与此同时,又把陈宝琛推到了出与处、进与退的十字路口。这次抉择是陈宝琛生命中最为痛苦的一次,因为他为之尽忠报效的满清灭亡了。到底是应该归隐山林,还是应该继续留在逊位小朝廷辅佐冲主?陈宝琛辛亥前后的诗作昭示了他易代鼎革之际出处进退间的心态。
陈宝琛《劳韧叟卜居涞水赋诗留别次韵奉和》诗:“梦梦此醉视穹苍,去雁冲寒别旧行。忍见衣冠同一劫,得安耕钓即吾乡。相知兰臭宁伤晚,未死葵心总向阳。终就岩泉分勺饮,不须清浊问沧浪。”辛亥革命爆发后,很多清朝官吏都隐居起来做了遗老,劳乃宣就是其中之一。像劳乃宣一样避地青岛海滨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是比较轻松的生活方式,既不用背负“变节”的名声,又可以过上安宁的生活。陈宝琛看到了遁隐所带来的清闲与美名,但仍选择了留下,继续履行“帝师”的责任,因为“忍见衣冠同一劫,得安耕钓即吾乡。相知兰臭宁伤晚,未死葵心总向阳”。陈宝琛不忍见“衣冠同一劫”,放弃不了年幼的溥仪,因此也就无法享受耕钓闲适的隐居生活。再如《得韧叟涞水书叠前韵为答并柬小帆》诗:“停云西望郁苍苍,书至犹缄泪数行。此局未输胡敛子,我心如醉莫知乡。剧怜握玺祗文母,痴想挥戈有鲁阳。闻说耦耕邻约遂,山中残腊且聊浪。”面对清朝即将灭亡的命运,陈宝琛心中抑郁。在收到劳乃宣的书信后,他不禁流下数行清泪,因为劳乃宣的来信勾起他的无限感慨。“此局未输胡敛子,我心如醉莫知乡”,此时清室正在讨论有关逊位的问题,陈宝琛执拗地认为胜负未分,反对逊位。“剧怜握玺祗文母,痴想挥戈有鲁阳”,诗人认为握有大清玉玺的隆裕太后是最可怜的,因为没有像鲁阳那样的勇士为之效力,袁世凯倒戈自立了。清朝的灭亡和历史上朝代的更迭略有不同,以往的朝代更迭大都是直接被武力推翻的,而民国取代满清,除了武装力量的摧毁之外,和平逊位也是改朝换代过程中重要的一环。陈宝琛在此过程中,表现出较为顽固的政治立场,不同意逊位,但是当无法阻挡时,又选择了留下继续教导年幼的溥仪。
对于自己打破当初在父亲墓前“得归儿会归”的誓言,淹留不归的内心世界,陈宝琛在《述怀示子侄》二首中有所披露:
“嵇生魑魅耻争光,通介徐公不改常。窗下羲皇能一卧,海滨邹鲁故吾乡。梦争王室心宁死?归 先茔骨亦香。未必明夷容演范,淹留人海漫佯狂。
余生乐命复奚疑?恋阙难酬最后知。岂有鸡群堪鹤立,何曾狐腋带羊皮?残棋收局犹争劫,深井观瓶总近危。霜月满庭对苍桧,相怜不及未寒时。”
通过这两首诗,亦可见陈宝琛在出处进退间的心态。“嵇生魑魅耻争光,通介徐公不改常”,《太平广记》三百十七引《灵鬼志》说:嵇康灯下弹琴,忽有一人长丈余,著黑衣革带,熟视之。乃吹火灭之,曰:“耻与魑魅争光。”陈宝琛用嵇康不与魑魅争光的典故,寓意自己选择留下不是为了名利。徐邈通达耿介“,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诗人用此典故比喻自己会有“持守”,选择留下来是“不改常”,是自身持守的表现。“窗下羲皇能一卧,海滨邹鲁故吾乡”,陈宝琛也能学陶渊明,但因为有太多牵挂,所以不能在“海滨邹鲁”之福州隐居。“梦争王室心宁死?归 先茔骨亦香”,“梦争王室”,韦孟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后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一篇。”[3]其谏诗有言“:梦我渎上,立于王朝。其梦如何?梦争王室。其争如何?梦王我弼。”陈宝琛说自己留下来因为“梦争王室”之心未死,对溥仪还寄有希望。他出山之时曾说“:得归儿会归,不为祖考忝。”虽然陈宝琛辛亥革命后没有选择退隐故乡,但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令“祖考”蒙羞,即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归葬坟茔时骨头亦是香的。第一首系陈宝琛表明心迹之作,坦陈自己为何要选择留下,选择不归的原因。
在出处进退的问题上,陈宝琛是深思熟虑过的:“余生乐命复奚疑?恋阙难酬最后知。”陈宝琛被将五级调用后退居乡里,一住就是二十余年。退居期间,他没有任何怨言,而是尽自己的力量造福乡里。再起废籍之时,诗人已是六十二岁老人。他的一生都是安于天命的,所谓“成亏盖天定”。但到“天命不可违”之时,诗人并不隐退,因为“恋阙难酬最后知”。陈宝琛知道自己有强烈的恋阙情结,但他认为自己既使有恋阙情结也难酬答清廷对他的知遇之恩。人的命运很难捉摸,陈宝琛本来被清廷忘记了,却因张之洞的举荐而得以重瞻天颜;本来诗人以为自己将会在山西巡抚任上有所作为,一纸诏书又让他成了末代帝师,肩负教育冲主的责任;本来他的帝师做得安稳,却遭遇了易代之变,面临出处进退的选择。进,仍为溥仪老师,于乱世中尽一份臣子之心;退,可高卧南窗,于山林寻一份清闲自在。最终,陈宝琛选择留下,选择报答清室对陈氏一门的知遇之恩。这是一个老臣的孤忠之心,也是陈宝琛所说的“有常”。
改朝换代之际,陈宝琛选择了留在逊位朝廷继续做溥仪的师傅。这一点,很多历经鼎革之人都叹其忠义,如陈三立《墓志铭》:“呜呼,公少壮翔历华要,锐欲以澄清自任,举事一不效,为忌者所中,投闲山林几三十稔,垂老再起,而国事遂不可为矣。躬所遭值,旷古未有。膺保傅之重,义不能一丝自谢。知其不可为,又不忍临难而去之, 然负羁 者十年,蹇蹇忧勤,以终其身,完千古君臣正义于垂绝之日,虽异趣者莫不钦公节操、悲公之用心,而叹公所以自尽者为尤难也。”[4]时穷节乃现。当面临重大变革时,才会真正体现出一个人的意志品格。陈宝琛在改朝换代之际选择留在溥仪身边,在某些人看来是愚忠、是迂腐,但若从人之常情言之,老师抛下自己尚在幼龄的学生,独自归隐山林,成就自己洁身自好的美名,似乎也难。若从人之品格言之,民国取代满清之际有很多人为一己私利而选择随风摆动,与这样的人相比,坚守教导学生的陈宝琛更值得尊重,正如王森然评论陈宝琛所说:“辛亥革命后,守其孤忠,尽瘁于幼帝之辅育,历晋太保、太傅。……而实非经时之才,不过当民国成立之左右,不变其孤忠之志。不能以其不通时势,即嗤笑其迂愚。对其纯忠至诚、始终如一之态度,不能不宣表相当之敬意也。较彼一代之硕学,为社会之重镇者,临变改节,如弱草之依风,吹南而南、吹北而北之流,其人格相差不啻倍 也。盖忠君有道,报国有方,绝非偶然者。”[5]
对于陈宝琛而言,再一次面临人生的进退是在溥仪出关之后。“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本积极寻求统治中国的傀儡,寓居天津的溥仪成为他们的最佳人选,遂不断派人游说溥仪出关。就溥仪是否要去东北的问题,无论谁来游说,陈宝琛都持反对意见:1931年9月罗振玉来津“求手谕,许以便宜行事……”,希望溥仪到东北“龙兴之地”借助日本的力量恢复大统,陈宝琛则认为:“天与人归,势属必然,光复故物,岂非小臣终身之愿?唯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会去时容易回时难!”[6]罗振玉走后,郑孝胥也劝说溥仪出关。对此,陈宝琛表示坚决反对:“当前大局未定,轻举妄动有损无益。罗振玉迎驾之举是躁进,现在起驾的主意何尝不是躁进!”“日本军部即使热心,可日本内阁还无此意。事情不是儿戏,还请皇上三思而定!”[6]282虽然陈宝琛一再阻拦溥仪出关,但终归没有成功。1931年冬,溥仪在郑孝胥的陪同下偷渡白河而去,一脚踏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而追随溥仪二十余载的陈宝琛,这一次却没有随其出关,而是选择了留下。此次进退抉择,陈宝琛的君臣之义让位给了民族大义。
有关陈宝琛此次进退抉择的内心世界,其诗歌作品有所流露,如《以丁巳藏酒分饷仁先有怀 仲》:“开瓮难忘造酿年,酌君今夕且酣眠。国人刻意熏丹穴,术者公言幸奉天。此局倘非孤注博,故乡合有一成田。崎岖最念人从后,可许持荷寒日边?“”仁先”,陈曾寿字。“ 仲”,胡嗣瑗字。陈曾寿和胡嗣瑗都是溥仪身边的追随者。溥仪与郑孝胥父子出关之后,胡嗣瑗与夏瑞符于1931年11月16日出关,陈曾寿则奉旨“照料园中善后事宜,与日人接洽,随后护送皇后前往”。[7]陈宝琛写作这首诗的时候,胡嗣瑗已经出关,陈曾寿尚未离开。“丁巳藏酒”是指丁巳复辟那一年收藏起来的酒,这酒被赋予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意义。“开瓮难忘造酿年”,打开酒瓮取酒的时候,不由自主想起丁巳那年,想起丁巳那年发生的复辟事件。“酌君今夕且酣眠”,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遥不可及了,我和你姑且就着这瓮丁巳老酒一醉到天亮吧。诗人内心有无数块垒、无穷感怀难以言说,权且借着这有着无数象征意义的酒麻痹一下。“国人刻意熏丹穴,术者公言幸奉天”“,熏丹穴”,指越人熏丹穴以求君的典故,此处指充当日本联络人的罗振玉等人想尽办法劝说溥仪离开天津出关一事。“术者”,指郑孝胥等人。郑孝胥父子恳请溥仪到东北龙兴之地开辟新的时局,以响应日本人要求。陈宝琛明确表明了对溥仪出关的反对,对郑孝胥等“术者”的批判,以及对溥仪最终出关而去的无奈。“此局倘非孤注博,故乡合有一成田”“,此局”,指溥仪出关落日本人手中之局“。一成田”,指方圆十里的土地。如今的局面在陈宝琛看来是孤注一掷,如若不是孤注一掷,如若真的能像郑孝胥等人幻想的那样实现定鼎天下的梦想,那么陈宝琛说“故乡合有一成田”,他希望追随溥仪而去的胡嗣瑗、陈曾寿等人能够功成身退,他自己也会退居故里隐居田园。“崎岖最念人从后,可许持荷寒日边”,最让人挂念的是胡嗣瑗追随溥仪走后的境况,不知道此际溥仪身边能否允许身高志洁之人的亲近?此次溥仪出关,陈宝琛没有随其而去,坚持了民族大义。此次的选择,君臣之义让位给了民族大义。但人是有情感的,虽然在出处大节上,陈宝琛坚守了自己的民族立场,但毕竟做了溥仪二十年的师傅,这份情感是难以割断的,所以陈宝琛时刻挂念、忧心溥仪在东北的境遇。
继郑孝胥、胡嗣瑗之后,陈曾寿也踏上护送婉容出关的历程,临行作《将之大连留别 庵年丈》:“贪天已罪况居奇,辛苦弥缝敢息机?肝胆何缘分楚越,云龙从古赖凭依。食笾卧席从捐弃,奇计常谈谁是非?傅德保身廿年事,临歧郑重更沾衣。”[8]郑孝胥劝说溥仪与日本人合作,并把溥仪偷运出关,是把溥仪当成了可居之奇货。对此,陈曾寿极度愤慨,并在与陈宝琛临别时把这种情绪宣泄出来。面对陈曾寿的抱怨,陈宝琛作《次韵仁先将之大连留别并示 仲》以和:“眩人作剧太离奇,囊底贪天失镜机。岂有同舟心胆异,故应接壤辅车依。触蛮抵死犹争战,尧桀平情孰是非?中寿何知臣服罪,事成早办遂初衣。”在诗中,陈宝琛也对郑孝胥篡夺溥仪与日本人联手一事表示了强烈的批评,即“眩人作剧太离奇,囊底贪天失镜机”。眩人,本义指魔术师,据《汉书·张骞传》:“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以大鸟卵及 、眩人献于汉。”颜师古注曰:“眩,读与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此处意谓:郑孝胥和日本人联合起来偷运溥仪出关一事,是眩人作剧,是为一己私利而失去先机,会致溥仪于万劫不复、水深火热之境地。除了对郑孝胥篡夺溥仪出关与日本人合作的愤慨之外,陈宝琛还在诗歌中蕴含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既然是同舟共济,就不应有两样心思,应该团结一致完成“大业”,即所谓“岂有同舟心胆异,故应接壤辅车依”者。这是陈宝琛对陈曾寿、胡嗣瑗的劝勉,也是末代帝师忠君观的一种体现,更是老师对学生即将陷入困境的忧虑。
由陈宝琛这段时期的诗作来看,陈宝琛对溥仪始终怀有君臣大义,始终有师徒情分,所以即便不能随溥仪出关,也希望跟随在溥仪身边的陈曾寿、胡嗣瑗等人能够齐心协力帮助溥仪,完成“大业”。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陈宝琛不顾八十岁高龄,数次往返于京城与关外,数次对溥仪进言的原因。对陈宝琛此时期的选择,我们应作如是观:没有随溥仪出关,全了民族大义;数次出关进谏,割舍不掉师生情谊,割舍不掉儒家知识分子的“忠君大义”,这是其身份的特殊性所决定的。
陈宝琛的仕宦生涯历经同治、光绪、宣统三朝,数次处于出处进退之间。综观陈宝琛作于此际的诗作,皆蕴含一股缠绵不尽的情感。这种缠绵不尽的情感里面夹杂着陈宝琛对幼龄冲主的师生之情,也夹杂着现实与梦想之间的矛盾抑郁之情。透过这种复杂的情感,又可以看出其内心世界的价值取向:陈宝琛出处进退的抉择所透出的是其身为儒家知识分子的“节义”,也有其身为封建士大夫特有的忠君情感,更有其身为华夏子孙的爱国情怀、民族大义。
[1]汪辟疆.王培军笺证.光宣诗坛点将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8:35.
[2]陈宝琛.沧趣楼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813.
[3]班固.汉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2099.
[4]陈三立.清诰授光禄大夫赠太师陈文忠公墓志铭[G]//沧趣楼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98.
[5]王森然.记陈宝琛[G]//沧趣楼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607.
[6]溥仪.我的前半生[M].北京:群众出版社,1981:269.
[7]陈曾寿.局外局中人记[G]//苍虬阁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44.
[8]陈曾寿.苍虬阁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08.
K250.6
A
1674-5450(2014)01-0099-04
2013-11-02
孙爱霞,女,山东德州人,天津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王凤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