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小 珊 ,余 丽
(陕西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西方古典的反讽理论以修辞学为基础,以探讨其定义为主要特征。以苏格拉底对话为界,反讽被分为两个阶段:苏格拉底之前的反讽,表示说大话或轻蔑,含有狡猾、嘲笑、伪装和欺骗之意;苏格拉底之后的反讽定义在“意义与所说的相反”这个轴心上,体现修辞格的作用[1]。随后反讽慢慢演化为一种文学艺术的创作手段,继而又扩展到了现代语言学及相关学科的研究和应用。然而,作为与辩证法密切相关的一个哲学概念,反讽在古典哲学、近代浪漫主义哲学和现当代哲学中都有待进一步深刻的挖掘和研究。但目前的现状是,对于反讽哲学的研究远远不及文学、修辞学甚至语言学等领域的研究。有必要从反讽的起源追溯其哲学意义。
纵观反讽研究,离不开文学这块土壤。因此我们要了解反讽的哲学起源、内涵及其发展,首先要从了解反讽的基本属性开始。
文学作品中的反讽现象可大致分为宏观层面和微观层面。其微观层面体现在语义层次上的修辞格,为反讽的基本形态;宏观层面上的反讽是把反讽的意义从修辞意义扩展到文章的整体构思、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心理概括、主题的揭示等全局性把握上,把非词语因素引入反讽,产生了一种整体观关照下反讽的深层效应,体现了作家面对世间关系和根本性自我的思维方式及生存态度。
反讽的基本属性首先表现在其对逆性。这种对逆性体现在修辞格上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通过谴责而赞扬或通过赞扬而谴责”[2]。也就是作者或说话者的一个陈述的实际内涵与它的表面意义相互对立、矛盾。从诗学角度看,反讽来自于诗人将相互冲突、相互排斥、相互干扰和相互抵消的对立方面在诗中结合为一种平衡状态。无论是哪一类型的反讽,其基本属性还是“所言非所指”,意在追求一种作者与读者之间、作品与读者之间、形式与内容之间的“间距”美感,从表面对立中揭示其内在合理性,形成双向对逆的审美氛围,这是文学反讽的重要审美特征[3]。
反讽的基本属性还表现在它的讽喻性。反讽的讽喻性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主要表现在:其一,不明确指明讽喻对象。反讽的主体所指非常广泛,它可以指文本中的人物,也可以指作者、读者或其他任何人。在讽喻性意义下,它对所讽喻的对象并不明示,而是让读者自己见仁见智地去阅读、理解和思考。它的讽刺方式也是柔中带刚,并不像讽刺中那样直白露骨,充满火药味。现代反讽最基本的特点就是,读者几乎觉察不出它在讽刺什么人,可它却偏偏讽喻了所有的人,这从许多现代作品中可见一斑。其二,不明确表明是非态度,也不明确表示价值观念。反讽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好中有坏、坏里含好、好事坏事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就是在这种含含糊糊、不稳定的是非态度和不明确的价值观念的表述和推演中,才使作品具有更大的内涵张力和多姿多彩的艺术魅力。其三,文学中的反讽呈现一种结构性讽喻,主要包括文化语境、心理结构和文本结构三个层面。反讽意蕴往往由作品的独特的文本结构来建构。因此,相对于严谨的结构而言,反讽的语言策略就显得平和散淡,并不用夸张、幽默、诙谐等修辞手法来营造犀利的语言态势以达到批评和讽刺的目的。
反讽的第三个基本属性是它的客观性。在现代反讽中,反讽意识的主观性在被削弱,而其客观开放性被扩大化。正如托马斯·曼所认为的,反讽是无所不包、清澈见底而又安然自得的一瞥;它是最超脱、最冷静、由未受任何说教干扰的客观现实所投出的一瞥[4]。“真实”是文学之本,在反讽文学中,“真实”就是它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反讽的对象必须是真实的,或是生活真实,或是经验真实[3]。
在历来的反讽研究中还缺乏历史分期的观念,没有人引进历时性的研究方法。在反讽的文学范畴研究中是这样,在哲学范畴研究中更是如此。笔者在此的历史分期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分段研究,也并不意味着一种反讽理论兴起后就取代了之前的反讽理论,而是为了对反讽的哲学进程有一个更加清晰展现。
1.古典哲学之反讽
回溯西方哲学史,反讽与苏格拉底密不可分。首倡和引进反讽的人是苏格拉底,但他并未对此留下任何文字,这就给人类思想史留下极大的“反讽”想象空间。我们可以通过柏拉图、色诺芬、黑格尔、克尔凯郭尔等人对苏格拉底的描述和话语复述以及自我理解来了解他的反讽哲学精髓。苏格拉底被称为反讽大师,他的反讽源于他的哲学对话辩论中,他以反讽的形式引导雅典青年认识自我,因为他认为“认识自己”是哲学的最高要求。他的会话技巧便是或佯装无知,或口是心非,最后使对手陷入圈套,最终击倒对手,达到目的。马克思把苏格拉底式反讽修正为“一种辩证法圈套,通过这个圈套,普通常识应该摆脱任何僵化,但不是要弄到自命不凡以为无所不知的地步,而是要达到他本身所包含的内在真理-这种反讽不是别的,正是哲学在其对普通意识的主观关系方面所固有的形式”[5]。苏格拉底反讽的含义是掩饰、装扮,显得一点也不开窍,这也是苏格拉底最突出的反讽形象,这实际上以柏拉图笔下的“对话”显示。苏格拉底跟别人谈话时总是只提问,爱从别人的回答中发现破绽,伺机使对方陷入所设的圈套,自行达到一定的结论。苏格拉底被认为是古典辩证法的最高典范。至于色诺芬之于苏格拉底,克尔凯郭尔有这样的论述:“最后,之于反讽,它在色诺芬的苏格拉底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诡辩术取而代之。而诡辩术恰恰是为利己主义服务的认知与现象的永恒决战”[6]。因此古典的哲学反讽通常被称为“苏格拉底式反讽”。苏格拉底式反讽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即反讽、归纳、诱导、定义,并体现四种特征,即平等性、过程性、开放性和目的性。因此,对于苏格拉底而言,“反讽”不仅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和永恒的人格魅力;“反讽”不仅仅是他的认识方式,更是他的生存方式和实践方式[7]121。苏格拉底的古典反讽意欲摧毁人性的自负,告诉人们不要以为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同时,人的生存境遇中存在着某种难以逾越的悖谬,而反讽就是对人类在世界上的这种生存处境的摹仿。黑格尔视苏格拉底的反讽为“人对人的特殊交往方式”[8],是“主观形式的辩证法”,“是以自己的故作无知去引导对方认识自己的无知”[9]。因此,苏氏反讽具有三方面的意义:(1)反讽是要摧毁个人在知识上的自负;(2)反讽与个人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的处境有关;(3)反讽是人们对人类在世界上根本存在处境的模仿[10]。
2.浪漫主义哲学之反讽
苏格拉底之后,反讽进入了沉寂期,直到18世纪末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兴起,使得反讽再一次成为哲学、文艺学、美学关注的焦点。浪漫主义反讽上接苏格拉底反讽精髓,下启新批判和后现代主义反讽,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浪漫主义反讽的发起者是德国早期浪漫派理论家弗·施莱格尔。他指出,哲学是反讽的真正故乡[11],人们应当把反讽定义为逻辑的美。以施莱格尔为代表的浪漫派希望通过反讽实现从需求理性向更高的理想的迈进,使理想与现实达到平衡与融合。施莱格尔对反讽的逻辑思考来源于如何在哲学中解决“自我的有限性与无限性和绝对的需要把握与无法把握”这样两对矛盾,从而调节人性自身和人类意识的这种内部的双重对立;人性要想得以协调发展,就必须使“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得以平衡,而反讽的职能就是协调二者,既让主动创造的热情保持无限发展的趋势,又让对热情起到修正作用的怀疑因素对其加以限制,从而不让其膨胀而至人性毁灭,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12]。浪漫主义反讽主要表现在独立于作品之外,理智客观地审视自我和世界,将开放的、矛盾的、辨证的对逆性的间距扩大,甚至将这种建构起来的想象打破,制造一种既对立又互补的愿景,达到一种内在的平衡,从而发挥反讽所具有的超然的、冷静的、揭露的作用。施莱格尔的反讽有对苏格拉底反讽的继承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1)都希望在自我的心灵中寻求真理;(2)都是借助反讽的矛盾性和否定性来表现真理。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苏格拉底把反讽落脚到道德伦理上,而施莱格尔的反讽更为抽象和主观化,并且把反讽由哲学引入到了艺术和文学批评领域。马克思也深受两种浪漫派反讽的影响:(1)对当下有限事物的反讽;(2)对绝对完美和无限绝对的反讽。对于撰写博士论文期间的马克思而言,反讽就是嘲弄常识、确立哲学自我意识,把自我意识主体看做是普遍性、纯粹性本质并致力于改造经验存在的手段[13]。施莱格尔的反讽又是对后现代反讽的启示和推进。
3.后现代主义哲学之反讽
浪漫反讽影响了20世纪现代、后现代反讽理念的走向。进入20世纪,传统哲学理论受到了一种新的理论的严峻挑战。这种理论发端于黑格尔,由尼采给以诗意阐发,并由弗洛伊德、海德格尔、萨特等人得以展开和应用。随后的学者德里达、巴尔特和罗蒂等人都极力推崇,使其引起了西方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这一理论的几个关键词是:随机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使得当代西方哲学进入一个新景观,一些学者开始自称为反讽人,以示自己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种哲学转向导致了反讽理论的再一次崛起,是哲学衰落之后的一种“拟文学”和“拟诗学”的东西。它和浪漫主义反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再强调对立、矛盾和冲突,更多地是指一种阐释和理解的方式,是一种选择性的批评、选择性的政见。伊哈卜·哈桑将其列为后现代主义文化的11个特征之一。这一时期的学者们最终告别了传统的形而上学,由对真理的追求转向对自由的追求,由对科学家、哲人的推崇转向对诗人、英雄的肯定,最终从哲学走向了美学[14]。
1.反讽是一种存在方式
克尔凯郭尔是苏格拉底哲学思想的追随者和诠释者。在《论反讽概念》一书中,他详尽地剖析了苏格拉底的反讽概念和其主要特征。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在苏格拉底眼中,生存和思想是密不可分、融为一体的,认知者本身是一个生存者,而生存是本质的;反讽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其全部生活的真理,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和永恒的人格魅力[15]。苏格拉底反讽带给人的是一种轻松愉悦的智慧,富于哲理,其反讽的旨趣在于过程,而不在结果。克尔凯郭尔在对苏格拉底反讽的总结中所提出的论题之一便为:“反讽本身并非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和毫无喜怒爱憎;毋宁说它是一种由于别人也想占有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而感到的不快”[7]1,相反,它要积极地介入生活和现实,反思人的生存境地,从而对现实生活和生存状况抱有“喜怒爱憎”的情愫[16]。因此,克氏认为,苏格拉底哲学与希腊理智哲学以及黑格尔思辨哲学有根本不同,它是一种生存哲学、实践哲学和行动哲学,这种哲学思想当然也体现在他的反讽哲学中[15]。
人的生存具有双重性,不断游走于“有限和无限”、“时间和永恒”、“自由和必然”这些对立矛盾之中,持续不断地体验着、反思着,也斗争着。反讽的根本存在正是因为人的理想、追求和信念与其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中的悖谬性、荒诞性和矛盾性的对立,因此人要模仿现实生活中的缺憾、窘迫、悖逆、荒诞等处境,同时不断地否定、反抗和超越这种境遇,最终释放自我。苏格拉底的生存以“自知自己无知”为前提,他的“无知”蕴藏着生存个体与永恒真理之间的内在关联;浪漫主义认为,人类生存需要一个有创造性的诗意栖居地,他们不满于现实世界的有限性,渴望永恒和无限,意欲改写这个荒谬的世界,修复有限与无限的鸿沟,达到主体与客体的和解,因此必须把整个生命投入到现实中。总而言之,无论何种反讽形式,都无一不是在这种否定、反抗和超越中寻求自我和主体的存在价值。
2.反讽是一种思维方式
语言与哲学密不可分。培根说:“人们以为心智指挥语言,但经常有这样的情况:语言控制着人们的心智”。语言是一种心灵活动,是一种社会现象[17]。可是现实的语言未必能直接表达作者对社会的真实反映。因此,当认识到语言无法表达现实时,语言本身便成了思想的对象。这使有意误用语言或对语言本身抱怀疑态度就成为可能,于是便产生了思维和存在的分裂[18]。在此境遇下,人们对现实的存在进行能动的反思,对现实的世界进行质疑和批判,体现在语言上,即是反讽的出现。
反讽不仅是一种语言修辞现象,更是一种人类思维现象。反讽源于人类对同一事物的双重或多重视界的意识和反思能力。正是由于现实世界的多重性,充满了复杂的矛盾以及不确定性,使那些经历了人生忧患、世间风云变幻的人更加对外部世界及其所发生的一切持以怀疑和否定的态度。而反讽将这种态度体现得淋漓尽致。如哲学家的苏格拉底、施莱格尔,文学家的鲁迅、卡夫卡等;苏格拉底式反讽就是对自我“无知”的反思,实际上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思和对抗;施莱格尔式反讽则是浪漫主义哲学“对全面的真的追求”。他认为,反讽就是“永恒的灵活性的清晰意识”,人的思维容易产生惰性和片面性,使思维成为一种定势,而反讽则使精神处于运动状态中,使头脑保持清醒,使思维活跃起来[19]。鲁迅和卡夫卡的思维式反讽都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如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卡夫卡的《诉讼》、《城堡》、《变形记》等等,他们都以深邃的目光、犀利而冷峻的笔触关注和描写一些现实世界的边缘小人物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立冲突,以及最终的被抛弃,从而反证现实存在的不确定、虚无、抽象和荒诞[20]。总而言之,反讽源于自我审思、质疑与否定的哲学态度,在这种反思中,作者力图和解世界之中的多元矛盾和对立,实现与现实世界的抗争和共赢,达到自我超越,实现自我价值,实现从有限向无限和自由的转换。反讽成为人类精神文化领域以及思想活动中最具潜力的动态元素和变革力量。
“反讽”作为一种最古老的演讲术,在修辞学上的原始意义在于“言此意彼”,也就是说,反讽者所使用的语言在意思上与他的本意相反。但是随着反讽这种修辞手法的广泛使用,以及对于更宽泛的“反讽”现象的深入研究,“反讽”所寓含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包括了哲学、美学、心理学、社会伦理学等各个层面的含义。反讽有其本质上的否定性、对立性、客观性、悖谬性、荒诞性和矛盾性。反讽源于自我审思、质疑与否定的哲学态度,其意义产生于二元对立或多元对立。反讽标志着主体性的觉醒,以“隐藏”与“矛盾”的基调提升着人对存在的认识,是一种“双重反思”,是个体对生存的重新体验,是对世界、对社会进行的一种创造性再描述。反讽之美在于发现了矛盾对立中的和谐性与统一性,它使各类对立进入相互转换的游戏并产生裂变和超越,使我们创造构想,从所看到的生命场域中的多重矛盾与冲突去思索和谐的可能。笔者希望通过反讽的哲学思辨,打破只从修辞格意义这一微观层面研究的局限,从更为宏观的意义上来深刻理解反讽这一人类普遍存在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