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下半叶以来蜀道历史地理研究综述

2014-04-10 15:19孙启祥
关键词:故道蜀道石门

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陕西汉中723001)

蜀道是从汉唐首都长安通往成都的道路,或曰秦蜀间的道路、川陕间的道路。蜀道为多条而非一条,其中,贯通秦岭的有褒斜道(亦称斜谷道)、故道(亦称陈仓道、散关道)、傥骆道(亦称骆谷道)、子午道、文川道等,穿过巴山的有金牛道(亦称石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洋(州)-壁(州)道等,此外,跨越岷山的阴平道,以及嘉陵江水道通常也归入蜀道。蜀道开辟利用时间早,与古代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关系密切,历来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自20世纪下半叶始,严耕望先生系统地研究蜀道,陆续发表了关于褒斜道、金牛道、骆谷道、子午道的论文,1985年出版的鸿篇巨制《唐代交通图考》,又对蜀道各条线路做了详细论述。境内早期从事蜀道研究的学者有史念海、黄盛璋等先生,后来有李之勤、王子今、郭荣章、蓝勇、辛德勇等先生。1980年代以后,蜀道经由的陕西汉中、甘肃武都(陇南)、四川广元等地区,先后或成立学术组织,或举行学术研讨会,对蜀道及其摩崖石刻进行研究发掘。2010年后,针对蜀道申遗,全国政协组织政协委员和相关领域的专家在川陕两省进行了几次专题调研。机构的成立、学界的交流、调研的开展,有力地促进了蜀道及其摩崖石刻的深入研究,出现了人才济济、新见迭出、成果丰硕的可喜局面。

一、蜀道综合研究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83,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是对蜀道综合研究的代表性著作,其第三卷《秦岭仇池区》之《子午谷道》、《骆谷驿道》、《汉唐褒斜驿道》、《通典所记汉中通秦川驿道:散关凤兴汉中道》、《仇池山区交通诸道》5章和第四卷《山剑滇黔区》之《金牛成都驿道》、《汉唐阴平道》、《山南境内巴山诸谷道》、《天宝荔枝道》、《嘉陵江中江水流域纵横交通线》5章,广引历史、地理、方志、典章、笔记类典籍和古代诗文,并辅之以地图,对秦岭区域的褒斜道、故道(严先生称散关凤兴汉中道)、骆谷道、子午道、文川道、祁山道,巴山区域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洋-壁道,岷山地区的阴平道等陆路和嘉陵江水道,从道路的开通、利用、演变、经行地、里程等多方面做了考证论述,时间跨度大,包罗内容多。李之勤等人经过实地考察后撰写的《蜀道话古》(西北大学出版社,1986年),系统论述了栈道的兴废、形制,蜀道的走向、变化以及历史事件、名胜古迹。蓝勇利用6年时间对四川境内古道实地考察,在其《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中,对蜀道巴山、岷山区域的各条线路论述甚详,对长期以来一些不确切甚或错误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马强《汉水上游与蜀道历史地理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收入的25篇论文中的大多数,论述了蜀道的生态变迁、文化演进以及与其相关的政治军事活动。此外,《华阳国志校注》(刘琳,巴蜀书社,1984年)、《陕西军事历史地理概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任乃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陕西古代道路交通史》(王开,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四川通史》第一、二册(段渝、罗开玉,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秦汉交通史稿》(王子今,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等专著,也对蜀道的形成、变迁、驿站设置及历史事件等进行了研究考查。

许多学者研究了蜀道形成的背景及地位和作用。黄盛璋《川陕交通的历史发展》(《地理学报》1957年第8期)分析了川陕之间的地形与交通的关系,分两汉、三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6个时期概述了秦岭中各条通道的发展历程,按剑阁道(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荔枝道)分道考察了巴山通道各线的形成演进,并对重庆与陕西、略阳与天水、广元与南郑的联系通道做了展望。郭荣章《蜀道之谜新探》(《文博》1994年第2期)探究了蜀道的起因和渊源。张仁镜《蜀道在战国秦汉时期的地位和作用》(《汉中师范学院学报》1988年第2期)认为,战国秦汉时期是蜀道大开通大发展的时期,蜀道的开通首先成就了秦对楚作战的需要,继而又成为统一六国的需要,最终也促进了民族的融合和经济的发展,为古代文化的传播与交流疏通了渠道。王子今《秦人的蜀道经营》(《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和《蜀道文化线路的历史学认知》(《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两文,认为蜀道连通了关中和蜀地两处“天府”,为秦的崛起和统一准备了条件;秦人和蜀人共同开通蜀道这一历史功绩,集聚着诸多伟大发明。高大伦《蜀道研究三题》(《四川文物》2012年第3期)探讨了“蜀道”之称的起始年代、蜀道的难易、蜀道的起源诸问题。李之勤研究蜀道成果丰富,在《元代陕西省的驿道和驿站》(《西北史地》1987年第1期)及《元代川陕间的驿道和驿馆》(《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第2期)两文中,论述了元代川陕驿道的分布、发展情况和元朝驿道在驿道发展史上的地位、作用,梳理了元人熊孟祥编写的《析津志》中川陕驿道上30个驿站与元朝官修《经世大典》中川陕驿道上33个驿站的异同,考证了其中34个驿站的具体位置;在《秦岭古道历史资料辑校12则》(载《栈道历史与3S技术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中,指出并订正了《辞源》、《辞海》等工具书和唐、宋、明、清的一些地理典籍对褒斜道、故道、子午道、连云栈道等释文的错误,驳谬正误作用明显。

二、栈道技术、形制和类别研究

栈道是在谷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建筑形式上是桥阁的延长或曰一种特殊形式,因而又称阁道。1960年以后,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人员和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陕西省博物馆陕南工作组先后对褒斜道褒谷口一带栈道遗迹进行了调查,《文物》1964年第11期刊登的《褒斜道石门附近栈道遗迹及题刻的调查》(韩伟、王世和执笔)和《褒斜道连云栈南段调查简报》(程学华执笔)两文,对明清连云栈道留坝县庙台子至褒谷口的栈道遗迹、摩崖刻字、石窟造像、碑碣及石门隧道规格做了详细介绍和初步研究。1979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和汉中市博物馆人员历时14天,又对褒斜道武关驿至斜峪关段进行了调查,在秦中行等《褒斜栈道调查记》(《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4期)中,介绍了栈道遗迹、桥梁遗迹、唐代造像、古城池遗址等27处,并对褒斜道的起始年代、建设成就和栈道在历史上的地位、作用进行了研究。史念海《汉中历史地理》(《河山集》第6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之《栈道的修筑》,论述了栈道修筑的背景以及道路与水利的关系。

对栈道的建造技术和分类研究起始于前述《褒斜道石门附近栈道遗迹及题刻的调查》一文,杜葆仁、郭荣章、蓝勇等人又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入研究。杜葆仁《褒斜栈道的工程技术》(《石门》1986年第1期)和郭荣章《论古褒斜道上栈阁的分布、形制及邮驿等建筑设施》(《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两文,分别对栈道按结构分为5类和6类,有同有异。杜文并分析论述了阁道的架设方法、“火焚水淬”的隧道及石质凹槽形通道施工办法和桥梁路基路面工程的规格;郭文并对栈阁的分布、形制做了分析,对栈道的邮、亭、驿、置的建设演变做了论述。蓝勇《四川古代栈道研究》(《四川文物》1988年第1期)将栈道按质分为木栈(又按结构分标准式、无柱式、依坡搭架式、悬崖搭架式4种)和石栈(即碥路,又按结构分凹槽式、堆砌式、无柱式3种)两类7种,对包括金牛道、景谷道、阴平道、米仓道、洋巴道等蜀道在内的川中古道的形成、类别及古籍对它们的描述作了归纳,并论述了栈道衰亡的自然和人为原因。

三、褒斜道及其相关问题研究

褒斜道的研究在蜀道研究中关注率最高、成果最丰。1961年,“褒斜道石门及其摩崖石刻”被确定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陈明达《褒斜道石门及其石刻》(《文物》1961年第4、5合期)对其进行了介绍,但在论及古代秦岭间通道时遗漏了傥骆道而误入了阴平道,此外就道路的开辟时代、路况评价、线路走向以及摩崖碑刻释文也有错误,黄盛璋《褒斜道与石门石刻》(《文物》1963年第2期)纠正了这些错误,并做了进一步研究。王良《小议秦汉刑徒与褒斜古道》(《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根据蜀道摩崖石刻铭文,结合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研究后认为,秦汉时期刑徒数量大增,巴蜀地区是当时刑徒集中之地,而刑徒是修筑褒斜栈道的主要力量。安庸《褒斜二谷的自然面貌》(《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论述了褒斜二谷的成因及基本状况,肯定了清人刘绍周对明人何景明“三谷四道说”的辨误,而指出了刘氏“褒斜同谷说”及严耕望在《汉唐褒斜道考》(《新亚学报》第8卷第1期,1967年)中进一步发挥的“褒谷短斜谷长”之说的谬误,指出褒斜并非同谷;褒谷长190公里,而斜谷不超过50公里。李之勤在《关于褒斜道的名实问题》(《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中对“褒谷短斜谷长”、“褒斜同谷”和《括地志》中“斜水源出褒城县西北九十八里衙岭山”等观点的错误根源做了深入剖析;并以南北朝时期的4次战役为例,论证斜谷(道)在历史上有名与实不一致的现象,史籍所记的斜谷并非全指褒斜道,指出了《读史方舆纪要》和严耕望《汉唐褒斜道考》的有关错误。

褒斜道的起源研究是学界关注的焦点,研究的文献依据主要是甲骨文中商帝武丁与其妻妇好讨伐巴、蜀,《书·牧誓》曰蜀人从周武王伐纣,《国语·晋语一》记“周幽王伐有褒”,《华阳国志·蜀志》说春秋时蜀望帝杜宇“以褒斜为前门”,蜀汉来敏《本蜀论》谓秦惠文王时蜀王与秦王相遇于褒谷,《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秦昭王时“栈道千里,通于蜀汉”等内容。黄盛璋《川陕交通的历史发展》认为,“褒斜道早在先秦就有,其辟为通道的时间大致在秦惠王时”;徐争青《褒斜道为蜀道之始》(《历史知识》1982年第1期)认为,褒斜道“约在公元前1100年左右就存在了”,“是蜀道中最早的古道”;艾冲《西晋以前的褒斜道》(《人文杂志》1983年第4期)认为,褒斜道的形成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经过商至战国中叶的民间踩踏、秦时官方组织的栈道铺设两个阶段得以形成;王文奇《古褒斜路及其栈道、石门、十三品》(《文史知识》1995年第9期)、孙启祥《褒斜古道考源》(《陕西史志》2002年第2期)等文章认为,褒斜谷道在商周时已能通行,到战国时期发展成栈道而在历史上发挥重要作用;杨伟立《褒斜道是蜀人走向关中、中原的通道》(《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认为,早在夏时褒人便翻越秦岭,进入关中,再去中原,褒人所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汉代人所说的褒斜道,褒斜道的开通远在三代;唐金裕《从考古发现看早期的褒斜道》(《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结合考古发现论证,褒斜道上的人类活动开始于新石器时代,在殷周时期已经成为一条固定的道路。综合各说,褒斜道形成于先秦没有异议,但具体时代尚无定论。

对褒斜道石门隧道的研究亦为学人关注。关于石门隧道开通的时间,一般认为即北魏《石门铭》摩崖记载的东汉永平年间,但刘洁《褒斜道“石门”开凿时间质疑》(《文博》2008年第4期)认为,根据古代开凿隧道技术的发展进程,石门开通的年代在《史记》记载的“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的汉武帝时期。对这个问题,其他学者也有不同说法,看来还有探究之必要。王子今、李仲均、蓝勇等人研究了褒斜道石门隧道在交通史上的地位。王子今《“伐驰道树植南池”解》(《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3期)认为,石门隧道南北平均长15.57米、东西平均宽4.1米、平均高3.6米,是世界上最早通行车辆的人工隧道。李仲均、李卫《我国古代的栈道与隧道》(《文史知识》1992年第10期)和王文奇《古褒斜路及其栈道、石门、十三品》亦有相同观点。而邓沛《陕西汉中石门非世界上最早的人工交通隧道》(《文史知识》1996年第6期)以《水经注》中汉武帝时“唐蒙凿石开阁,以通南中”为据,谓“四川高县石门才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交通隧道”。蓝勇《陕西汉中石门应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交通隧道》(《文史知识》1997年第2期)论证:“高县石门自古以来便不是隧道,更谈不上人工隧道”,“凿石开阁”指开石而修阁道(即栈道),并不是隧道。褒斜道石门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通车隧道遂成定论。

唐代中后期出现的太白山路和文川道是两条与褒斜道直接相关的新道。李之勤《唐敬宗宝历年间裴度重修的斜谷路及其所置驿馆》(《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5期)考证,唐敬宗宝历年间裴度重修汉晋斜谷路时,自西江口至河池关段很可能发生了部分改线,改线路段即《元和郡县图志》中的“太白山路”;《唐会要》中所记由“馆”升为“驿”的悬泉驿、武兴驿、右界驿就在这一段,而非严耕望在《汉唐褒斜道考》中所指在褒城县北的褒谷内。严耕望在《汉唐褒斜道考》中,阐述了宣宗大中年间山南西道节度使郑涯所开文川道的走向,指出了其北段循斜谷旧道,而南段西江口以下于旧道之东沿文川河而出汉中的事实,但在途程计算时把握未当。李之勤考察了文川道的北段,在《唐代的文川道》(《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2期)中论述了文川道的兴废原因及其作用,纠正了旧史中道路倡修者记载的讹误,指出了黄盛璋道路走向表述、严耕望道路里程计算的不当之处,考证了文川道驿馆的数目、名称、位置。

褒斜道北段在唐代的改线是蜀道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唐代褒斜道自武关驿(在今陕西留坝县南)离开汉晋时线路,转而溯褒河支流北栈河而上,越柴关岭、凤岭抵凤州接故道出秦岭。改线后的道路唐宋时仍称褒斜道,明清时称连云栈道。这条道路在唐初就有,文宗时经山南西道节度使归融修筑正式通行。对这条道路开辟的初始时间学界争议较大。一种观点是唐宋褒斜道沿所谓的北魏“回车道”修筑。黄盛璋《褒斜道与石门石刻》、严耕望《汉唐褒斜道考》、郭荣章《北魏<石门铭>考》(《考古与文物》1983年第4期)、高景明等《关中与汉中古代交通试探》(《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等文即持此说,其立论依据主要是《石门铭》中有“自廻车至(褒)谷口二百余里”之文、《太平寰宇记》卷一三四有回车戍“在(梁泉)县南”之说、《资治通鉴》卷一五六有“(西)魏宇文泰命侍中崔猷开回车路”之语、《元和郡县志》卷二二有西魏达奚武“由陈仓路取回车戍入斜谷关”之谓。黄盛璋首倡“贾三德(《石门铭》中北魏‘开创旧路’的实际负责人——引者注)之改筑回车路亦必为唐宋褒斜道之始”,严耕望进行了考证,但严先生未见《石门铭》原刻,在论证“廻车道”时依据的《石门铭》铭文有误,且在史料取舍上不够严谨,因而难免疏漏。郭荣章将回车位置推定在今凤县南星之连云寺,并对“回车道”这条“新路”做了属于“旧路”的解释。另一种观点是北魏所修为秦汉褒斜道旧路,与唐宋褒斜道无关,“回车道”系子虚乌有。李之勤《元明清连云栈道创始于北魏廻车道说质疑》(《历史地理》第2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孙启祥《北魏“回车道”考疑》(《汉中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王景元《关于廻车和廻车道的讨论》(载《石门——汉中文化遗产研究》[2008],三秦出版社)、刘洁《北魏褒斜道改道说质疑》(《文博》2011年第1期)等文即持此说,其主要观点是《石门铭》和《魏书·世宗纪》均记北魏所开为“旧路”、“斜谷旧道”,而非新路;回车戍位置的记载《元和郡县志》与《太平寰宇记》南辕北辙,不足为据,更不能“肢解”采用;成书于前的《北史·崔猷传》记西魏的开路为“命猷开通车路”,且所开为“梁汉旧路”,成书于后的《资治通鉴》中的“命侍中崔猷开回车路”中的“回车路”系“通车路”之讹(胡三省语),因“廻”、“通”形近而误;正史记载西魏达奚武进军路线是入散关、行故道,与所谓梁泉县南的回车戍无关;《石门铭》中的“廻车”在秦汉褒斜道经过的今陕西留坝县江口镇(古称三交城,又名西江口)。李之勤在文中广征博引、分析入微,充分论证了北魏开路为唐宋褒斜道前身的不可能性,还指出了严耕望出现错误的原因以及一些学者为其刻意弥缝而出现的新的更大的疑问。孙启祥认为严耕望之后的“回车道”论者有“先入为主”、强拉《石门铭》中的“回车”入唐宋褒斜道的倾向。这个论题目前尚无结论,但所谓回车道的存在确实缺乏直接证据。

四、故道、嘉陵江水道及“陈仓古道”研究

故道是北起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西南出散关,沿故道水河谷行,越马岭关(今陕西凤县西南),经河池(今甘肃徽县西)、兴州(今陕西略阳),向东南抵汉中的道路。《辞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等工具书以故道为北起陈仓,自今陕西凤县折东南入褒中至汉中,为错误阐释。对故道的研究集中在开辟年代以及与褒斜道相比孰早孰晚问题上。持故道开辟较早论者的主要依据是认为王国维谓西周时即有故道,其实这是一种误解。①清乾隆初年陕西凤翔县出土的西周厉王时期的青铜器“散氏盘”铭文中,有关于“周道”、“大沽”的内容,王国维在《散氏盘跋》中结合《水经注》的记载考证:“周道,即周道谷;大沽者,即《漾水注》之故道水”。中华书局1959年6月版《观堂集林》误将“故道水”点断为“故道。水……”(见第887页),有人进而误读为王氏以周道即汉代的故道。与徐争青、杨伟立等以褒斜道为蜀道中最早的古道不同的是,唐寰澄《论秦蜀栈道的几个问题》(《文博》1994年第2期)以秦都位置由西向东,秦蜀通道亦应西早于东,所以认为故道早于褒斜。彭邦本《故道起源新探》(《宝鸡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认为,故道是蜀道中最早的一条,略可将其起源和早期发展上推到传说中的炎黄至夏商周时期;周人开辟道路的目的是经营西南,周王室由西而东,为避免绕行,亦应先开辟故道而后褒斜。史党社、周振鹤《故道的早期历史——以考古材料为主的论证》(载《栈道历史与3S技术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认为,商周时期故道已开通利用,并推测这时故道的功能之一与盐的运输、生产有关。郭荣章《蜀道之谜新探》依然认可“褒斜道为蜀道之始”,认为《散氏盘》中“周道”为“岐周之道”,非专指故道。看来故道与褒斜道谁更早的问题,根据现有史料难以断定。此外,李之勤《论故道在川陕诸驿中的特殊地位》(《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3年第4期)通过对穿越秦岭的各条蜀道里程的考察,论述了“回远”的故道长期作为入蜀主要道路的最重要的原因,这就是它既回远而又不回远:作为长安-汉中间的驿道,它确实里距最远;但作为从长安直通川蜀的驿道,却又不回远,因为故道与秦汉褒斜道、唐宋褒斜道、文川道、傥骆道、子午道相比,可以不经过汉中而直通巴蜀,里程有相当大的缩减。李之勤、李进《嘉陵江上游古代航运的发展特点》(《西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论述了嘉陵江的航运史,认为嘉陵江航运事业开始的年代最晚也应在秦汉时,并论述了嘉陵江航运在战争年代、巴蜀割据时期和北方政权进攻西南时的重要作用。

与故道研究联系紧密的论题是“陈仓古道”。在故道(陈仓道)出现千年以后的元代,因为戏曲演绎和民间传说,在今陕西勉县以北至凤县之间,出现了一条被称为陈仓古道(或古陈仓道)的道路,清人还竖立了“古陈仓道”碑,并将其解释为韩信入汉中或刘邦定三秦之路。郭清华《陈仓道初探》(《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考察了它的走向和经由地。李之勤《凤县陈仓沟和韩信北定三秦的路线问题》(《西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一文,用韩信到汉中随大军行子午道、北定三秦由故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系渲染附会的史实证明陈仓沟和陈仓古道与刘邦、韩信无关。在《陈仓古道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4期)中,李之勤进一步论述了凤县境内“陈仓”驿站的出现及其演变,考证了唐代以降陈仓古道上发生的事件,证明陈仓谷道开辟利用的时间在唐宋褒斜道(亦即元明清连云栈道)出现之后,唐末《王氏闻见》中的“桑林路”可能就是它的前身。郭荣章《扑朔迷离的故道与陈仓道》(载《汉水文化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引《史记》和《汉书》中贞侯赵衍从刘邦还攻三秦途中遇到章邯军围堵(“雍军塞渭上”),“上(刘邦)计欲还,衍言从他道,道通”的记载,认为此处的“他道”即陈仓古道,亦即刘邦未与曹参一起从故道进军。但郭文未论证刘邦在“雍军塞渭上”后如何倒转至秦岭腹地的陈仓古道。

五、“《石门颂》四道”及傥骆道、子午道、荔枝道研究

“《石门颂》四道”所指是秦岭区域蜀道研究中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四道”之说出于东汉《石门颂》摩崖中“斜谷之川,其泽南隆……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后以子午,途道涩难。更随围谷,复通堂光。凡此四道,垓隔尤艰”诸语。陈明达《褒斜道石门及其石刻》称:“汉高帝时,又曾因子午道难走,开辟了围、谷、堂、光四道”,黄盛璋《川陕交通的历史发展》指出了陈文之错误,认为“围谷不见于史,但韦谷(即围谷)在骆谷附近,相去很近,古通道或由出韦谷,这条路当即骆谷道的前身”,“‘堂光’不详所在……当是汉中与略阳间联系道路”。辛德勇《汉<杨孟文石门颂>堂光道新解——兼析灙骆道的开通时间》(《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2期)认为,“堂光”与“围谷”指同一条道路,“更随围谷,复通堂光”,意即又沿着围谷重开了堂光通道;围谷(即今泥河)即湋谷,堂光道是傥骆道的前身。冯岁平《<石门颂>四道考》(《文博》1994年第2期)、王子今《<禹贡>黑水与堂光古道》(《文博》1994年第2期)、郭荣章《也谈“围谷”、“堂光”之道》(《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3期)三文,皆同意辛德勇堂光、围谷为同一条道路之说,但对辛文中将“堂光”之“光”与安汉公王莽采地武功曾名“汉光”、“新光”之“光”联系起来持异议,王子今释“光”为秦岭黑河旧称芒水之“芒”的通假字,冯岁平、郭荣章释“光”为傥骆道南口之光山之“光”。至此,《石门颂》中“凡此四道”被考证为褒斜、子午、散关、傥骆,但“堂光”之“光”的含义还无定说。

李之勤有多篇研究傥骆道的文章,在早年《唐代傥骆道上的几个驿馆》(与人合著,《人文杂志》1984年第4期)对傥骆道之白草驿、骆口驿等几个驿站详加考证以后,经过几次考察,又发表《傥骆古道的发展特点、具体走向和沿途要地》(《文博》1995年第2期)、《西安汉中间秦岭诸谷道中的傥骆道》(载《汉中市博物馆馆刊》第7辑,三秦出版社,2013年)两文,结合山川实际和当时的社会经济背景,探讨了傥骆道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发展变化,对山岭、关隘、馆驿、城池、集镇等要地和道路里程进行了考证,得出了傥骆道开发利用时间最晚,作为全国驿道的时间最短;谷道里程最短;沿线的高山急流最多;人为破坏少,因而文化遗产价值高等结论。周忠庆《傥骆古道与华阳古镇》(载《石门——汉中文化遗产研究》[2008])论证了傥骆道沿线古镇华阳的建置及其演变。与多数学者以东汉《石门颂》中堂光道为傥骆道的前身或傥骆道开通于三国时期观点不同的是,梁中效在《汉魏傥骆道的交通及影响》(《成都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中认为,傥骆道开凿于汉武帝时期。徐志斌《论唐代傥骆道的特点与价值》(《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认为,傥骆道在唐代具有极重要的价值,因其路途最为近捷,成为关中联系、控制巴蜀的不可或缺的信息要道;又因为地理位置与地形的因素,其作用多为使节人员往来,而军队与物资多走他途。

李之勤《历史上的子午道》(《西北大学学报》1981年第4期)、《再论子午道的路线和改线问题》(载《西北历史研究》[1987年号],三秦出版社)两文,对陕甘一带以“子午”为名的地名做了勾勒,阐述了子午道的走向、关隘位置、栈道遗迹、军事活动,论述了梁将军王神念“别开乾路”为隋唐子午道线路之始的不可能性;前文简明,后文翔实。王子今、周苏平《子午道秦岭北段栈道遗迹调查简报》(《文博》1987年第4期)介绍了子午道秦岭北段的3处遗址,并认为这一段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改道。王开在《陕西古代道路交通史》中论述了子午道的沿革和汉晋旧道、萧梁以后新路的走向、经由地,指出唐代子午道南端以西乡县子午镇为终点,以连接入蜀的道路,形成跨越巴山、秦岭的“荔枝道”。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篇二六《山南境内巴山诸谷道》、篇二七《天宝荔枝道》对“荔枝道”、洋壁道的走向和演变做了勾勒。杨建华、赵洪贤《荔枝名道承载千年风情》(《四川日报》2007年6月29日)介绍了自重庆涪陵至西乡子午镇“荔枝道”的行经地和历史遗迹。

六、祁山道、阴平道研究

陇南古道中的祁山道、阴平道等,也可直接或与他道连通到达蜀地,因而也视为蜀道线路。高天佑《陇蜀古道考略》(《文博》1995年第2期)首次对于甘肃境内通往陕南汉中和四川的交通路线做了归纳和梳理,认为这些古道缘起于夏商周三代西北民族与西南民族的大迁徙和贸易交往活动,其主人应为氐羌族先民。胡祥庆《甘肃成县古道钩沉》(《文博》1995年第2期)对成县通往略阳的东道(起自飞龙峡栈道)和西道(起自西狭栈道)的走向和重大史事做了论述。苏海洋《祁山古道北段研究》(《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和《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祁山道》(《西北工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两文,分别从历史地理和经济地理、文化地理角度研究了祁山道。前者考证了祁山道北秦岭段铁堂峡支道、木门支道和阳溪支道的情况,后者论述了自秦汉至南北朝祁山道在物资运输、经济交往、宗教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孙启祥《论陇南古道在蜀道申遗中的地位和作用》(《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从地理位置、功能承载、文化背景等方面论述了故道、祁山道、阴平道在蜀道研究开发中的优势。严耕望《阴平道辨》(《新亚学报》第9卷第2期,1971年)、鲜肖威《阴平道初探》(《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第2辑)、蓝勇《历史上的阴平正道和阴平斜道》(《文博》1994年第2期)三文,都对阴平道进行了考证辨析,都是有份量的研究阴平道的文章,但在定义阴平正道、邓艾入蜀之阴平斜道的概念和走向时观点有同有异,这说明了阴平道问题的复杂性。《阴平道初探》还考察了阴平道所历地区当时之自然和人文地理环境,说明了严耕望所称阴平捷径不能成立的理由。《历史上的阴平正道和阴平斜道》还结合历史遗迹、历史事件考证了左担道、马阁山、汉德阳亭的地理位置。

七、金牛道研究

金牛道在先秦、唐宋和明清等时期的线路不同,并不如《辞海》等工具书所诠释的都是自勉县西行,越五丁关、七盘关,历广元而趋剑门关。李之勤《金牛道北段线路的变迁及优化》(《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年第2辑)和孙启祥《金牛古道演变考》(《历史地理》第23辑,2008年)两文,论述了金牛道北段秦汉时经白水关、唐宋时循嘉陵江、明清后越五丁关的演变。李文并认为路线的变迁是社会经济不断发展的结果,是金牛道北段线路不断优化的表现。孙文并认为金牛道的称谓经历了秦之前无名称时期、两汉至南北朝石牛道时期、唐宋金牛道石牛道并用而又有区别时期和元明清以后石牛道金牛道统称并被称为南栈道时期。严耕望《唐金牛成都道驿程考》(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0卷上,1968年)认为,岑参、杜甫入蜀诗中的五盘岭“当临江,盖即嘉陵江也”。孙启祥在《杜甫、岑参诗中五盘岭地望考辨》中进一步考证,五盘岭(七盘岭)位于今广元市北大滩镇嘉陵江东岸,并非学界流传的今川陕公路广元、汉中交界地带的七盘关。像在其他文章中每有与众不同的说法一样,周宏伟在《五尺道即石牛道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4期)一文中认为五尺道应为石牛道,与长期以来学界石牛道与五尺道一在川北,为川陕通道,一在川南,为川滇通道的共识相悖。赵志强在《五尺道是石牛道吗》(《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4期)一文中对周文提出商榷,他通过对比、分析各种不同时期的史料,认为二者开通时间不同、方位路线不同、宽度差异很大,区别明显,因而五尺道并非石牛道。

对金牛道遗迹的专门考古调查晚于褒斜道、子午道、米仓道等。2011年7月至12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西安美术学院中国艺术与考古研究所组队对蜀道广元段30处重要遗迹点进行了考古踏查,初步掌握了广元境内蜀道遗存的分布、保存、时代等情况,在黄家祥等《蜀道广元段考古调查简报》(《四川文物》2012年第3期)中,将发现的文化遗存按关隘遗址、铺驿遗址、古道遗存、墓葬群、城址、生活遗址、宗教遗存7种类型做了介绍、研究。王代升《剑门蜀道与剑门蜀道文物》(《四川文物》2012年第3期)评述了蜀道广元至绵阳段的古人类遗址、古建筑、古塔、石窟、墓葬、壁画、关隘和名人遗迹。

八、米仓道研究

米仓道开通于西汉初或更早,但其路线及沿线的一些重要地名却扑朔迷离。20世纪80年代以后,有多位学者发表了考察文章。陈显远《“米仓道”考略》(《文博》1988年第1期)阐述了西汉至南宋发生在米仓道上的战事和其他事件,认为南宋后为避开孤云、两角、仙台等山之险峻,由南郑入川路线东移。蓝勇《米仓道的踏察与考证》(《四川文物》1989年第2期)叙述了关于截贤岭、孤云两角山位置和米仓道路线的不同说法,梳理了米仓道正线的经由地,指出米仓道历代不置驿;严耕望《唐代山南境内巴山诸谷道》谓唐宋时曾置鹄鸣驿、恩阳驿系误指。李烨、余忠平《米仓道考察记》(《文博》1994年第2期)认为,米仓道有东西中三道,介绍了中路道路状况、设施以及对通商、运输、行旅等事项的调查、走访、座谈情况。梁廷保《古米仓道考》(《四川文物》2001年第3期)、《巴蜀北门米仓道》(载《栈道历史与3S技术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两文,论述了米仓道的政治军事地位和商业文化价值,除介绍了米仓道主干路线外,对米仓道接木门道、接金牛道的路线也做了阐述。王子今研究了米仓道的历史和文化,在《汉末米仓道与“米贼”“巴汉”割据》(《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一文中认为,米仓道应有较早的通行历史,但是很可能在东汉末年张鲁以“五斗米道”团结士众,“雄于巴汉”的时代方才开始在蜀道交通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米仓道”、“米仓山”、“米仓关”名号的由来,应当都与“米”有关。另在《唐人米仓道巴江行旅咏唱》(《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中认为,米仓道南段利用巴江水道开发的航运方式,使得这条古代通路运输效率提升,经济功能增强;经历巴江水上行旅生活的唐代诗人留下的记录巴江风景、水上辛劳、帆樯风险、驿馆乡思等心理体验的行旅诗作,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交通史料。

归纳分析蜀道研究成果可以看出,一方面硕果累累,一方面也存在问题:在主干线路中,褒斜道研究论文丰富,脉络清晰,而金牛道、故道关注者较少,尤其缺乏全面研究故道的文章;对其他线路的研究也有不足,如米仓道、阴平道路线、经由地等基本问题各文殊难一致,使人莫衷一是,对荔枝道、嘉陵江水道关注度亦不够;一些论文观点鲜明,篇幅很长,但缺乏有力的史料支持;学术成果应用的局限性很大,一些成熟的学术结论未被权威著作或工具书采纳,以致谬种流传。此类问题的存在,说明蜀道研究任重道远,需要史学界、出版界等继续共同努力。

猜你喜欢
故道蜀道石门
淮委组织完成黄河故道航拍调研并积极推进生态环境复苏
石门二十四景
蜀道向天开
维纳斯黄金苹果在黄河故道地区的引种表现
汉中石门十三品
蜀道除艰险天府尽欢颜
石门茶产业简介
蜀道雄魂
渭河故道恢复湿地生态的引水方案创新
黄河故道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