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奕佳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新解《老子》的“无为”
倪奕佳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一部五千多字的《老子》,体大虑周又字夹风霜,作为道家思想核心的“无为”,一直以来对它的解释大多只周旋在“因任自然”、“不所妄为”的表象上,而忽略了老子背后真正的含义,舍本逐末。本章重新对无为的定义即不要为所欲为,而要有所作为;无为的条件——顺自然、适度、清静而为;无为的目的对《老子》中的“无为”做出新解,试图从更深层去挖掘《老子》“无为”真正积极的内涵——无不为。
《老子》;老子;无为;无不为
《老子》作为道家博大精深的著作,既具有文学审美特性,又被赋予政治色彩;既有学者称其不失为愚民哲学,又有感叹其消极厌世。这些见仁见智的理解有时往往依据某种需要而生拉硬扯,穿凿附会。而要真正明辨是非,关键还应把眼光放在切实去理解老子无为学说的真正乐趣当中去。纵前人所述,对于《老子》中“无为”的研究,主要是研究《老子》无为的治国之术、处事原则,或单独解释无为,或只谈到无为并不是真正无为的目的,还较少对于无为的定义,条件及目的综合起来连贯成一篇对于《老子》“无为”观念较为清晰探讨的文章,难以令人满意。本章就秉顺此意,试图从这三个方面来探讨《老子》提倡“无为”的真正意旨与苦心所在。
自《老子》问世以来,独特的语言,模糊的概念,多意的词语,如果单从字面上去追逐意义,会很容易掉进“无为”便是“什么都不要作为”的陷进中,甚至就被贴上一种消极避世的人生观的标签,但这是断章取义的做法,是将老子主张的“无为而无不为”去掉了“无不为”最核心的下半截,就与实际意义的认识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无为”一词最早见于《诗经·王风·兔爰》中: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1]。
在此,“无为”理解为“太平安定,清净无事”[2]。
而在另一篇《诗经·际风·泽陂》中也有提到: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3]。
古人将这个“无为”解释为“无所事事”。[4]在《老子研究》一书中,也对这两个“无为”取为“清静无为”的意思。其实,在《老子》中“无为”是个没有明确外延的模糊概念,所以学者只能从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去做或深或浅的体会。但对于老子自身来讲,他思想特有的范畴“无为”在《老子》中又是有正面又有侧面多次谈到的,
正如在三十七章中:
通常无为,而无不为[5]。
在四十八章中: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6]。
王弼在《老子道德经注》对三十七章的“无为”下注为“顺自然也”。[7]对四十八章则解释为“万物无不由为以治以成之也。”陈鼓应就译为“如果不妄为,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9]它是要求人们的一切思想乃至行为都要听从并遵循与自然法则,既是听“天之道”的思想行为,这就是“无为”。[10]也就是说“天之道”就像是一个无形的标准,遵循与“天道”便是有为,否则就是无为,这个标准显然是针对符不符合的法则,而不是作不作为的问题,这与儒家的“礼治”观点和法家的“法治”理念相比之下,《老子》的“无为”表面看起来就没有悬念显得消极避世多了。作为汉初黄老之学的代表作《淮南子》就用了一个鲜明的例子来区分“有为”与“无为”。有个人去牵牛,一个是稚嫩的小孩,一个是力大无比的壮年。小孩牵牛时牵的是牛的鼻子,牛就乖乖地跟他走了;壮牛牵的是牛尾巴,牛怎么也不跟他走。小孩的行为便是“无为”,壮年的行为便是“有为”。[10]除此之外,《淮南子·修务训》中对“无为”有更为精确的描述:
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霉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谓“无为”者……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在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12]。
这段话中对“无为”有着更清晰的解释,所谓的“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要顺着客观规律,它承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将“无为”变成“有为”,就像在文中讲的,应该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这才是真正的“无为”,是通达到“无不为”的途径。也许不少人会怀疑《淮南子》中作者是道家的追随者,但它对“无为”的解释并不能就此与《老子》中的“无为”划等同号,下文采用文子就引用了老子的话就可迎刃而解了:
老子曰:所谓无为者,非谓其引之不来推之不去,藐尔不应感而不动,坚滞而不流卷握而不散,谓其私志不入公道嗜欲不挂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曲故不得容,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13]
文子是老子的弟子,他的解释应该是比其他人更具有可信性,这一解释在继承“无为”的原始意义——清净无事的基础上,又有明显的改变,增加了一层“不对万物横加干涉、顺物而为”的意思。这一点是很值得去推敲的,与上述中《淮南子·修务训》中对“无为”的解释有异曲同工之妙,虽不排斥《淮南子》有抄袭的可能性,但不难发现其中的共同点——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是不要为所欲为。
对于上文的解释中,“无为”并不是机械地等同于它的对立面“有为”,而是包含着“有为”,因为“无为”是要“无不为”,这个思想核心实际上是一条“无事取天下”的特殊途径,老子虽为遁世派的领袖人物,但也会有忙着救世的情绪,只可惜他处在一个摧残人才的时代,所以,他不得不明着“无为”而暗着“有为”、上而“无为”下是“有为”。
了解了“无为”真正的意义,才能更好去理解《老子》的无为实际上是积极有为,只是不正面去进取。
在上文论述中,对于“无为”的解释,我们清晰地了解到《老子》中的“无为”掉了“无不为”这个重要的尾巴,本章就继续探讨“无为”到“无不为”这个过程的条件。
作为避世派的集成大者,道家学派的开山祖师,其学说被称为“君人南面之术”,这难免对老子过于苛刻,他提出了“无为而治”,从无为到“无不为”,老子有着自己特殊的方法和措施。
2.1 要顺自然而为
在《老子》一书中,“无为”是最主要的在于劝诫人们要顺自然而为,而不要违抗天道,这是通向”恒”、“容”等达到“无不为”的一个重要条件。
正如在十六章中:
致虚,恒也;守中,笃也;万物旁作,吾以须复。天道员员,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也,知常,曰明也。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4]。
“致虚,守中”是老子思想的重要内容,不偏执任何成见才可达到“至虚,恒也”,也就是自己使自己处于永恒之中。“守中”可能“未发”而达到“稳固”,无偏执无作为,随着世事纷扰,都能静待万物的变化,但这里的“知常”则是应该顺应自然的客观规律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被动于自然,这是“道”的使命。
又如在五十章中: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15]。
人活在世上,为什么生死殊同,老子认为这中罪恶不守天道的后果,摈弃自然不仅不能“无为”反而自取灭亡。这些“自然之道”实际上是“天道”的一种外在形式,也是围绕着遵循自然,是要通过”无为“而达到”无不为”。
2.2 要适度而为
老子认为作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定的底线,适可而止,批判做事超越了一定的限度,认为物极必反。
如在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16]。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是老子极力强调的处世原则,他认为人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就应该退而隐居。“老子认为要防止过失,就要去避免“至极”,“功遂身退”也不是一味积极,比一定“极”。[17]虽然这种人生观显得太萎靡又太怯弱,但也强调了人不应该追求极端,不宠爱过分。
如在二十九章中:
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觑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18]。
老子认为处世做事不过分去强求索取,虽然行为方正但不执拗,即使有棱角但不伤害别人,做事正直但不肆无忌惮,虽然明亮但不引人注目,这样也是达到了“无不为”的一种方式。不走极端,从不过分。
2.3 清静而为
老子认为统治者如果贪得无厌,就会去施行过分“有为”的政治,但这种“有为”的政治会造成很严重的问题,出现许多民众无法承受的后果。
如在在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19]。
这是老子宣扬他的”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要“无为”、“无事”、”无欲”、还要“好静”,则可以避免“民贫”等事情的发生。
而在六十章:
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迨ㄞ哄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20]。
在这一章中,老子用了非常著名的“大国若烹小鲜”的例子来比喻“无为”才能治国。王弼注曰:“不扰也。躁则多害,静则全真。”[21]治理国家就好像是煎小鱼,不能多搅动,不然鱼就会烂,这就是“无为”,但还是要煎的,国家还是要治理的,并且是要煎好的鱼,这就是“为”,所以要按照“无为”的原则去做,任其自然,把国家治理好,这就是“无为无不为”。老子用这个例子是要来告诫统治者不要去统治、打扰人民,做到“清静而治”。[22]
老子在《老子》通过对要“自然而为”,“适度而为”、“清静而为”的论述,只有做到了这些,才是真正做到了“无为”,但无为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实现“有所为”,而这个目的也正是下文要进行讨论的。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侯异政,各派迫不及待宣扬自己改良社会的政治主张。如儒家主张实行“仁政”,推行礼乐文化的力量;法家提出“富国强兵”,笃信蛮勇力量的凯旋;墨家推出“兼爱非攻”,相信一团和气的力量;而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则提倡“无为”来治理民众,平息反叛。《老子》一书中字字都有“退”的表面含义,却句句隐藏着“进”的内心独白,正如李泽厚所说的:“人们经常强调《老子》消极无为,其实《老子》一再讲‘圣人’、‘候王’是一种‘以无事取天下’的积极的政治理论。”[22]下文就探讨从
《老子》的“无为”的最终目的。
首先,在《老子》中,老子不断用自己的智慧去探讨如何在这微妙的局势中去保存自己的力量,于是,老子提出“无为”,其实这些归根结底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在《老子》中这种“以退为进”老子有多处精彩明显的介绍:
如在四十章中: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4]
又如在七十六章:
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故强大居下,柔弱居上[25]。
还有在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26]。
陈鼓应说:“如果不与人发生关联,那它只不过是一个挂空的概念而已。”[27]指出了《老子》的道其实并不是单纯去“法自然”,而是有“人为”的存在。在《老子》中,“弱者”并不等于“懦弱”,虽处于柔弱低卑的一方,但它却可以最终获得更大的力量。因为一切刚强的事物实际上都蕴含着衰败死亡的契机,即遭到“物壮则老、兵强则灭、木强则折”的毁灭性后果。柔弱与刚强是相对的,但也是可以互为转化的,为说明这个,《老子》中多次用到“水”这个意象,因为“水”有着老子所要提倡的“无为”一样的品质,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28]、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29]因此,即使弱势在强者面前,应该有着“贵柔”与“受雌”而不是极力进攻,通过曲折的手法,以退为进,以柔为刚,以屈求伸,最终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这就是“无为”,是最终达到“柔以克刚”,“无事取天下”也就是“无不为”的目的。
其次,《老子》中反战的情绪很浓厚,这一点无可厚非,但老子的经世治国的“无为”都围绕在“道”这个大中心的思想指导下实行的,并且具有相当针对性的治国方略,它的目的并不是要丢弃现实社会,而是要改造现实社会,建立起道家的政治理念的统治地位,从而达到“无不为”的最终点。老子认为如果统治者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发起的侵略争夺就是无道之战,这种战争本身就是一种祸害,劳民生财。
如在四十六章中: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30]。
而如有不得已的战争则称为是君子之战,也是有道之战,而这个“道”可以起到御敌的作用,并且可以“得志于天下”。
又如在三十一章中: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31]。
上文说过,老子的“得志于天下”客观上就是以“道”为指导的,而最终通过战争而达到全国统一,无论是哪种方式,无道还是有道,都是老子“统一战争”的一种方案,《老子》中就是要通过“顺其自然”这种遵循道的“无为”中达到“‘取天下’的目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32]
最后,在老子眼中,儒家所说的“仁慈孝义”是大道废的产物,是一种“大伪”,是应该摒弃的。
在十九章中: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33]
这并不代表老子不赞赏仁信孝慈,他也同样提倡孝慈等道德观念,他也认为在战争中“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34]但他也提倡仁义礼德同样受到道的“支配”,即他在第八章中讲到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35]实是“善仁”、“善时”,这在客观上是对儒家、墨家、法家等学说的摒弃,甚至为一种“罢黜儒墨法、独尊道术”的治国目标。[36]到此,不难发现到,老子的这些观念也是一个有着“文化专制,统一思想”的思想家。
由此可知,老子的“无为”既是救国的战策,也怀有个人的梦想,是一种暗地里积极的“有为”。
《老子》不仅是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也是老子政治理想的白皮书。有人说《老子》一书,一言以蔽之,就一个“装”字,其实,这种看法对老子本身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打击。本文的研究也绝非否认老子的“无为”中正面启示意义,他的“无为”与“有为”的差别并非是“不为”与“为”的纠结,而是“如何为”的问题,只是这种“无为”的思想还是从理想的角度上去倡导寡欲去私,因为现实少了这种“寡欲”,因此他不厌其烦地提出了一个桃花源式的乌托邦——小国寡民来抗衡,这表面看来是悲观的感叹,吟唱的却是他政治的念想。他的“以进为退”大概是他一直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深切的了解,只讲“无为”而不强调“无不为”是他不得已又最自保的选择吧!
[1][3]陈戌国.诗经校注[M],湖北:岳麓书社,2004:87.172.
[2][4][10]张松辉.老子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56、156、156.
[5][6][14][15][16][18][19][20][24][25][26][28][29] [30][31][32][33][34][35]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146、192、64、198、33、115、229、244、165、294、301、33、301、185、123、229、74、31、123.
[7][21]王弼.王弼集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0:91、172.
[9]陈鼓应.老子注释与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1984:252.
[10]艾永明.浅析《老子》的无为思想[J].苏州大学学报,2000,7,(3):15.
[12]刘康德.淮南子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066—1067.
[13]王利器.文子疏义(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2002:318—319.
[17]兰喜并.老子解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6.
[22]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85.
[26]陈鼓应.老庄新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34.
[36]顾乃武,潘艳.论《老子》思想中的“有为”因素[J].赤峰学院学报,2009,10,(30):
责任编辑:周哲良
B223.1
A
1672-2094(2014)04-0053-04
2014-06-05
倪奕佳(1989-),女,广东揭阳人,广西民族大学2013级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