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兰斯顿·休斯《并非没有笑声》的创伤叙事

2014-04-10 12:24李曼曼
宿州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黑格休斯白人

李曼曼

皖西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六安,237012

LI Man-man

English College of West Anhui University,Lu'An Anhui,237012,China

人类的20世纪是饱受创伤的。为了真实地再现那段悲惨的历史以警示后人,当代族裔小说家们创造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叙事技巧的新型叙事手段——创伤叙事。《并非没有笑声》是美国黑人桂冠诗人兰斯顿·休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全书共299页,和其他现代长篇小说相比是非常非常短的。小说中没有激烈的种族对抗,没有非常令人揪心的人物遭遇。小说始终以平静的语气向读者讲述着一个普通黑人家庭的欢喜悲忧。但在休斯细腻、生动的描写中,读者却能强烈体会到黑人生活的艰辛和黑人意志的坚韧,感受到他们的努力与不屈。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叫黑格(Hager)的黑人老奶奶,故事围绕着她的外孙山迪(Sandy)和她的三个命运各异的女儿:特姆(Tempy)、哈丽雅特(Harriet)、安吉(Anjee)展开。小说运用创伤叙事策略,表达了黑人民族希望在美国社会中获取平等生存的强烈诉求,指出黑人自身的文化是黑人得以生存的根本。下文从叙事时间、叙事频率和叙事情境三个方面分析小说是如何通过调整传统叙事策略,使用创伤叙事实现小说诉求生存的主题。

1 时间倒错

叙事学将时间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1]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在叙事学上称为故事时间,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2]。而叙事的时间即叙事时间,是指被讲述的故事在文本中呈现的时间顺序。读者可以根据生活常识在阅读的过程中建构故事时间,而通过梳理事件在虚构文本中被安排和呈现的顺序则可以分析出叙事时间。讨论叙事作品的时间就是讨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叙事时间是为情节服务的,经过了特意地改编和调整,所以并不总是和故事时间的顺序相一致。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不一致被称为时间倒错。时间倒错是虚构文本中的虚构时间和真实的故事时间不一致的产物,是对时间的塑形。这里时间承担了两种功能,即叙述行为的时间和所述之事的时间,这是由情节编排的需要决定的。“情节编排在最形式化的层面上被界定为一种整合动力,它从种种事变中抽出一个统一和完整的故事,或者说把种种事变化为一个统一和完整的故事。”[3]小说通过把一件件事情编排在情节中对行动进行模仿,而情节的编排离不开时间,只能通过对时间的塑形而完成。正如伊莉莎白·鲍温所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样重要的价值。”[4]

《并非没有笑声》共30章,叙事时间基本按照故事时间的顺序排列,但是也运用了时间倒错,通过时间塑形突出情节安排和人物形象,在叙事时间的断裂处凸显作品主题。在叙事文本中,时间倒错常常是由倒叙和预叙构成。倒叙是对往事的追述,是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事后叙述。预叙是指对未来事件的暗示或预期,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在《并非没有笑声》中,叙事者在叙述主要故事或中心情节时,往往暂停叙事主线而辅以倒叙和预叙,以时间倒错的方式为故事主线的发展提供必要的回顾。

例如,小说的第16章“只有爱”里,作者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外婆黑格年青时在白人吉安尼夫人家当佣人的片段。吉安尼夫人对黑格非常友善,吉安尼的女儿珍妮始终把黑格当作好朋友,所以在黑格的心里对白人的感情也是温暖的。她告诉山迪:“白人需要黑人,黑人不再是被他们抽打的人类。”[5]181休斯以倒叙的方式向读者说明了黑格白人观的由来,是对老年黑格性格的有力补充,丰富了黑格性格的内涵。

而在第23章“特姆的房子里”,叙事者同样通过倒叙勾画了特姆白人化的深层原因。作为家里的大女儿,特姆和其余两个妹妹不一样,她生活富裕,言行举止完全白人化。她很少回黑格的家,仅有的三次出场都是家里有事:圣诞节、黑格去世和照顾山迪。同样是黑人女儿,是什么让特姆的生活与黑人相去甚远?原来特姆曾在白人巴尔·格兰特家中当女佣,由于工作勤劳、做事利索以及对格兰特夫人言听计从,所以深得格兰特夫人的喜欢。格兰特夫人去世后,立下遗嘱把一处房产留给了特姆。从此,特姆内心里更认可白人价值观,竭力模仿白人的行为举止,以便能更好地被白人社会所接纳。通过这个倒叙,休斯向读者表明,有些黑人一旦富裕了起来,就从骨子里抛弃了自己的黑人身份,忘记了自己的根。

总之,休斯利用时间倒错,娴熟地推动主要故事线索,补充主要情节发生的背景,有效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这些时间倒错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凸显了小说的主题。

2 叙述频率

热奈特认为叙述频率就是“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1]73,即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之间的关系。频率关系分为以下4种:第一,单一叙事,即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例如,“我昨天吃了油条”,这是最普通的叙述形式。其中,叙述的特殊性与被叙述事件的特殊性相对应。第二,单一叙事的特殊种类,即讲述若干次发生过若干次的事。例如,“我今天吃了油条,我昨天吃了油条,我明天还要吃油条”,本质上说,它是单一叙事的重复,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文本中发生一次和故事中发生一次仍然是相互对应的。第三,重复叙事,即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例如,“昨天我吃了油条,昨天我吃了油条,昨天我吃了油条”,在这样的叙事中,叙述的复现不与任何事件的复现相对应,是对一个主题的重复。例如:(1)汤姆爱玛丽,杰克爱简。(2)德国发动了对法国的战争,法国发动了对英国的战争。可以判断第(1)的主题是爱情,第(2)的主题是战争。小说中采用这种重复手段,一般是为了强调某个事件或其他的特殊目的。因为这种重复可以达到特殊的效果,所以在文本中普遍使用。第四,概括,即讲述一次发生过几次的事,如“这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吃油条”。重复叙事是当代族裔小说家们普遍采用的创伤叙事策略,这是由创伤患者的症候“执着于过去的某点”[6]决定的。重复是对文本的约束。布鲁克斯认为:“文学的约束代表着文本间能量的约束,通过将它们放进一种有用的形式、有用的集合中,使得它们能够在积极的叙述过程中被控制。”[7]在一个文本中,“约束”指那些形式化的内容——复制、重复、回忆和对称,通过约束或定型文本的能量,文本才能被控制在通向意义释放的过程中。

贯穿《并非没有笑声》的第一个重复主题就是“山迪的前途”。作为这个黑人家庭中唯一的小孩,山迪始终是家庭成员关注的重心,而对于他的前程的关注串联起小说其他人物的主要情节线。外婆黑格、山迪的妈妈安吉、山迪的小姨哈丽雅特,甚至山迪那个已被白人价值观内化了的姨妈特姆都不断地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关注着山迪的前途,讨论着山迪的前途。外婆始终坚信山迪应该成为“一个好人,一个令神荣耀的黑人”[5]195。哈丽雅特一直对她的这个小外甥疼爱有加,在第九章“狂欢节”,哈丽雅特为了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决心跟着表演团离开斯坦敦——这个她一直生活的小镇。哈丽雅特是偷偷出走的,黑格和安吉都出去工作了,家里只有受了腿伤的年幼的山迪一个人在。哈丽雅特和山迪告别,嘱咐他要听黑格的话,“你不会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是吗?”[5]119可以看出她对山迪是多么地不舍。之后,当哈丽雅特得知安吉让山迪辍学,因为要让他开电梯以每周挣14美元补贴家用时,哈丽雅特断然否决了姐姐的这个决定。“上帝啊!安吉,你一定会羞愧的,让安迪辍学开电梯。这个男孩他要进步——在这个白人的世界里,我们黑人已经太落后了,我们不能再毁任何人了。你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吗?你和我都是愚蠢的,这已经伤了妈妈的心,我们都不上学了。但是山迪不能像我们一样。他应该成为妈妈期望的那样——能够帮助黑人民族,安吉!你听到了吗?帮助整个民族!”[5]298

作为美国黑人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军人物,休斯始终关注黑人生活的真实境况,寻找实现黑人民族在美国社会平等生存权利的途径。在休斯看来,“美国是一个种族混合体,是一个混血的或者双人种的国度。在这个多元化的社会中,黑人民族理当与其他民族平等”[8]48-54。因此,哈丽雅特在这里不仅是在对安吉说,也是对整个民族呐喊——不能再这样愚昧下去了。孩子是一个民族未来的载体,关注山迪的前途就是关注民族的前途。休斯通过对山迪前途的关注,表达了对黑人种族命运的深切关怀。

另一个重复的主题是黑人音乐。小说中有两个人物每次出场都与音乐有关,一个是山迪的爸爸金波伊,另一个是山迪的小姨哈丽雅特。金波伊和哈丽雅特都是美国黑人生活境况的典型写照。金波伊很少回家,他常年奔波于美国的各个城市,以寻找到一份可以混口饭吃的工作,但绝大多时候他连自己都养不起。他给安吉的信件真实地展现了黑人恶劣的生存现实。“黑人在这儿也没有多少可找的工作,也不会给黑人酬劳高的工作,这里和斯坦敦也没有什么两样。”[5]45对于黑人来说,哪里都一样,不公平和受歧视充斥着他们生活的美国社会。生活如此艰难,唯一陪伴金波伊的就是黑人音乐了。他不仅自己哼唱布鲁斯(blues),还教山迪和哈丽雅特。只要他回到了斯坦敦,大家就都知道了,因为“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能听到他富有魅力的、低沉的嗓音哼唱起布鲁斯”[5]59。哈丽雅特更是因为执着于追求黑人音乐,最终开拓了一条成功之路,成为著名的黑人音乐表演家“布鲁斯女王”[5]291。

“黑人音乐是一种最能代表美国黑人民族文化特质的符号。”[8]休斯在小说中用音乐把金波伊对黑人布鲁斯、爵士和吉他的喜爱,哈丽雅特对民族音乐的追求并最终获得成功,以及山迪每次看到吉他都会思念父亲等情节串联了起来,有效地推动了故事主要线索的发展。同时,对黑人音乐的重复叙事,隐喻了作者对黑人民族文化的认同。休斯正是通过金波伊和哈丽雅特指出,黑人只有坚持本民族自身的文化特色,才能在多元的美国社会中获得平等生存的权利。

3 多焦叙事情境

叙事情境讨论的是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直接影响到读者的阅读反应和情感效果,是小说叙事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休斯在小说中运用了多焦和多种叙事声音交替使用的创伤叙事技巧。

小说开篇便是狂风大作。突然来临的龙卷风引出主要人物的出场——外婆黑格和外孙子山迪。狂风暴雨中,他们一个老、一个小无处可去,只有蜷缩在自己破旧的房子里等待一切结束。“突然一声巨响响彻大地,接着又传来木头震耳欲聋的劈裂声。他们看见前廊被吹到了空中,打着卷儿飞走了。”[5]21这里,叙述者以无限制视角和外聚焦的形式开始了山迪一家的故事,如实地记录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黑格和山迪的无助,以及风暴之后到处破旧的景象。但是自始至终叙事者没有对灾难给他们造成的伤害作任何评价,甚至对山迪最挂念的妈妈——安吉当时的处境也没有丝毫提前预知。无限制视角的叙述者正是利用外聚焦客观地向读者展现黑人生存环境恶劣真实的一面,对黑人生活悲惨的境遇未作任何评论性干预,而是把一切留给读者自己思考。这是小说采用戏剧式全知全能视角的效果,叙事者对故事中的一切均了然于胸,甚至人物的内心世界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叙事者的描述仅限于人物的对话和行动,毫不涉及人物的所思所感,也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爱憎倾向,不干预故事的进展。作为黑人作家的杰出代表,休斯肩负的历史使命就是把黑人民族的生存困境真实地展现给读者,控诉种族歧视给黑人民族造成的伤害,唤起更多人对种族平等的关注,而这一切都要求读者的参与。“文学文本的意义绝不是自我生成的,而是文本与读者之间相互交流的结果”[9],戏剧式全知全能视角的运用为读者提供了构建文本意义的空间,增加了文本对美国社会不公正制度抗议的力量。

除了全知全能的外聚焦,小说还交替运用了人物视角的不定内聚焦和零聚焦,特别是儿童山迪和长大的山迪视角的对比。人物视角的内聚焦是通过故事中人物的感受去体验生活,这种聚焦的使用可以让人物充分展现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在第11章“学校”和第18章“儿童节”中,通过山迪的儿童视角看到了依然存在的种族不平等。在“学校”一章,山迪目睹了老师让班级里白人孩子按字母顺序排座位,而他和另外三个有色孩子则直接被安排到所有白人孩子的最后面。这个事件带给孩子们的伤痛是巨大的。女孩们气愤地骂老师是小母牛,并且大声嘟囔着要回家告诉妈妈这不公平的遭遇,同样山迪的自尊也深深地被刺痛了,尽管他已经度过了好哭的男孩时代,但这样的境遇仍然让他想哭,仿佛只有哭泣才能冲走所有的痛苦。其实,年少的山迪不知道,自从黑人被贩卖到美洲大陆的那天起,黑人“始终处于没有相应对话者的‘一言堂’地位”[10]就没有改变过。痛苦的经历会让人更快地成长,所以当同样的一幕在7月26日再次上演时,山迪表现得比大人们还要坚强。这年夏天,山迪所在的斯坦敦镇新建了一个游乐场,这对于全镇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异常兴奋的。当地《领袖报》刊出广告,只要孩子们收集到足够多的优惠券,在7月26日当天可以免费游玩游乐场,还可以获得免费的爆米花、柠檬汁。和全城的人们一样,黑格、韦勒和约翰逊姐姐每天都买每日《领袖报》,从上面收集优惠券,为山迪的游乐场之旅积极做准备。韦勒还特地穿了新鞋子陪山迪去了游乐场,因为他们觉得这是非常隆重的事件,必须认真对待。尽管新鞋子让韦勒脚痛难忍,她依然坚持到了游乐场大门口。但是,所有的孩子都进去了,唯独他们和其余几个黑人孩子不给进去,因为这是给白人孩子开的游乐场。这次的山迪没有了激动,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当巴特勒指着《领袖报》中关于优惠券的公告时,山迪平静地劝说那些因为失落而愤怒、失望的黑人朋友们:“当然,我能看懂。但是我相信他们指的并不是有色孩子,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5]198

这就是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社会现实,一直就有,从未曾改变过。所以,当后来山迪到了大城市芝加哥,虽然看到了更多的不平等、不公正,黑人和白人工资待遇的不平等,黑人和白人教育机会的不平等,山迪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感到厌倦却又无能为力。但是,最终哈丽雅特的成功让山迪看到了希望。黑人音乐是这个民族的根,坚守本民族的文化是获取生存的唯一途径。在结尾,山迪找到了梦想的方向,找到了希望的方向。“它太美了”[5]299,这不仅是山迪的呼声,也是黑人民族的呼声。

4 结 语

作为黑人民族的代言人,休斯肩负着弘扬本民族文化和为黑人民族争取平等社会地位的历史使命。休斯在《并非没有笑声》中以黑人音乐为主线,通过一个黑人男孩山迪的视角,描述了美国一个普通的黑人家庭真实的生活。较之于早期的黑人作品,休斯在小说中大胆创新传统叙事技巧,通过时间倒错、重复和多焦叙事等创伤叙事策略,真实地表达了黑人种族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困境,指出坚持黑人文化是黑人民族获取生存的唯一途径,有力地彰显了黑人种族渴望在白人文化主导的美国社会中获取平等生存权利的强烈诉求。

[1]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

[2]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132

[3]保尔.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M].王文融,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3

[4]李敏.时间的政治:以“伤痕”和“反思”小说中的创伤叙事为例[J].山东社会科学,2007(2):42-46

[5]Langston Hughes.Not Without Laughter[M].New York:Simon & Schuster,1995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16

[7]怀特海德.创伤小说[M].李敏,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143

[8]罗良功.论黑人音乐与兰斯顿·休斯的诗歌艺术创新[J].外国文学研究,2002(4):48-54

[9]张中载,王逢振,赵国新.二十世纪西方文论宣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253

[10]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1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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