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期诗教作用与时代文化精神

2014-04-10 10:11赵自环
关键词:诗教诗经君子

赵自环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401331)

“诗教”即诗经的教化功能,这一词最早出现在《礼记·经解》中:“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 《诗》教也。”[1]但对《诗》的教化功能最早做出的阐释却出自《论语》,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2]在这里孔子就把《诗》的教化功能摆在了突出的位置,认为它是立身之道和处事之方,这就和先秦时代的礼乐文明紧密联系起来。下面试对诗教的作用以及先秦时代的文化精神进行进一步探讨。

一、诗教的作用

先秦时,《诗经》还未被称为“经”,这部总集最初的名称是《诗》。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王朝的名义设置“五经博士”,于是它便和《书》《礼》《易》《春秋》一起成为国家法定的经典,才被尊称为《诗经》。在中国历史上,《诗经》以其丰富的情感与想象、优美的意象和画面、温文尔雅的气息、济世济人的博大情怀对个人和国家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首先,对个体而言,《诗》有净化人的心灵、使人立于社会、培养“君子儒”的作用。

(1)《诗》有净化心灵的功效。《庄子·天下篇》有:“《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曾说:“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3]《诗》是用来道志达意的,既可以表达作者之意,同时又可寄托读者之意,而这种“志”和“意”的表达可以使情绪得到释放和宣泄,使心情趋于平静和澄澈。孔子对此做了很好的概括:“《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2]心境的安静平和,心无杂念,思想也会变得纯粹无邪。

(2)学《诗》有利于个人更好地参与社会事务,立足于社会。孔子十分重视《诗》,他多次训诫弟子及儿子要学《诗》。他对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2]这里的“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说话,不是不能说话,而是在正规场合无法有效地言说。《诗》的语言具有准确性、生动性,是先秦时期上层社会表辞达意的有效工具。正因如此,孔子才认为不学诗,无以言,也就达不到表情达意和有效交流的目的。他对孔鲤说:“女为《周南》《召南》乎?人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朱熹《论语集注》:“《周南》《召南》,《诗》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正墙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2]不习《诗》,则在为人处世方面缺乏参考,就会难以与人与社会进行有效的沟通,因而自然就不能很好地融入社会、参与社会事务。

在先秦时期,对《诗》的掌握和运用,恰当的言语表达,被认为是士大夫们人际交往的重要条件。晋国大夫羊舌职用《诗》中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来赞美士人“君子慎独”的品德(《左传·宣公十六年》[4])。君子的性情、才智与品德每每从“言”上反映出来,由此可见,通晓《诗》并能恰当地引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志向,是个人立于社会受人敬重的重要条件。

(3)学《诗》有利于培养“君子儒”。习《诗》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语言问题,当诗与揖让周旋、进退如仪的礼乐活动密切配合,浸润其中的子弟就易养成温良恭俭让的品性。《诗》中温文尔雅的语言,文质彬彬的言语风采,既能使语言充分地展现人性高贵和君子才智,也能激发人的才智、陶冶性情、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学习《诗》的言语的过程也就是君子角色自我塑造的过程,那诗教的结果是什么呢?《礼记》有:“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1]通过学《诗》,可以规范人的言语行为,提高人的道德修养,使人浸润温柔敦厚的性情,这是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儒家一贯倡导的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处世哲学。

《国语》中士亹就如何教太子向申叔时请教,申叔时说: “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5]申叔时在具体教授过程中,如引文所述,用《诗》中的诗句来引导太子的志向,塑造君子人格。学《诗》对个人培养的最终目标是使人成为具有良好品德行为的“君子儒”,体现在个人身上就是德,体现在制度上就是礼,“君子儒”则是内在德和外在礼的完美统一。而这种全社会广泛的学《诗》风潮,对全社会的精神文明的提升、文化素养的提升做出了很大贡献。

其次,对国家而言,学《诗》是治国经邦的重要手段。《诗》不仅发挥着个人修身养德、立于社会、培养“君子儒”的重要作用,也承担着立国兴邦、以德治国、国家交往的重要的政治使命。

(1)《诗》是先秦时代文化教育的教材,以培养士人的政治能力。关于春秋时期贵族子弟的教材,《左传》有如下记载:

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 (习也)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政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4]

杨伯峻注: “盖古人书所学之文字于方版谓业,师授生曰授业,生受之于师曰受业,习之曰肄业。”[4]其中“肄业及之”即指生徒学习过程中学到了《湛露》与《彤弓》,这虽是宁武子的曲解,但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信息:当时的生徒正是以《诗》中的篇章为教材的。在《礼记》中可找到证据,《礼记》有:“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1]《礼记》还有:“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安乐。”[1]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春秋时期国家把《诗》作为文化教育的教材。

从教育对象上看,孔子之前是“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5](《尚书》有“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孔安国注:“胄,长也,谓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6]),到了孔子则是有教无类、兼容并包,这不仅仅是教育对象的扩大,更重要的是下层民众的子弟通过接受教育,使得他们参与国家、社会事务的管理成为可能。“《诗》《书》《礼》《乐》等那些本来被视为有教养者的象征和贵族社会的公共语言、精神财富,因为孔子兼容并包式的教育,有可能变成全社会的公共财富,从而提升全社会的精神文明水准。”[7]教育对象的扩大使得下层民众有机会跻身于上层社会,这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而这种进步的载体则是由孔子教《诗》来实现的。

(2)《诗》是统治者进行德治的手段,以达到社会和谐、维护统治的目的。前文已经提到,申叔时教授太子学《诗》,向其宣讲先王美德,教之“文治”,主张为政以德,而这种“文治”和“武功”并举是社会治理不可缺少的环节和手段。《国语》有:“厉王说荣夷公……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极。”[5]《诗》曰:‘陈锡载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8]周厉王要重用贪婪的荣夷公掌管国事,芮良夫委婉地用当年周文王施利于民,福泽百姓的事例,来劝谏厉王不可任用喜欢专擅利益的荣夷公,劝诫厉王不可横征暴敛,需“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要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由此可见,《诗》在上层贵族统治阶层的影响之深。

德治是儒家推崇的施政方针,而《诗》恰好具有这方面的功效,因而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礼记》:“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1]《毛诗序》更进一步具体地阐释了《诗》的自上而下的教化功用:“先王是以成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8]可见《诗》具有使一个国家人民温柔敦厚、朴实淳厚的功效。它强调君臣、父子、夫妇等各方社会关系淳美和谐,这有助于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营造安定的社会环境,这是统治阶级如此重视诗教的最重要原因。

(3)赋诗言志在先秦时期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得以广泛应用。赋诗是春秋时期公卿大夫微言相感的一种特殊方式,专门运用于朝聘、盟会、宴飨等政治、外交活动中,用诗言志可以委曲达意,在国家外交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周代礼乐文明的一种特有形式。

我们来看《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 “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 “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 “重耳拜辞!”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岂敢不拜?”[4]

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到了秦国,秦穆公待重耳很是优厚,把包括自己女儿怀嬴在内的五个宗族女子许配给公子。有一次,怀嬴捧着盛水的器具给重耳浇水洗手,重耳洗完了手便挥动湿手洒溅了怀嬴,让怀嬴走开。怀嬴生气地说:“秦国和晋国是地位相等的国家,你为什么蔑视我?”重耳很害怕,便解去衣冠自囚表示谢罪。有一天,秦穆公宴请重耳,子犯不善文辞便让赵衰同行。在宴会上重耳赋《河水》,用百川纳于海表示对穆公的敬重,言辞自谦委婉。与此同时,秦穆公赋诗《六月》,以此表现出对重耳的谅解和赏识。春秋时期《诗》已然成为贵族阶层外交语言的有机组成部分,重耳以诗言志委婉又妥帖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避免了矛盾的对抗和激化,除了能增强语言表达功能外,也能显示自身的社会地位和修养,成功地化干戈为玉帛。

赋诗之风在先秦已蔚然成风,即便是自称与华夏“言语不通”的戎子,也能巧妙地选中《诗》中的“恺悌君子,无信谗言”[4]诗句表明心志,也从侧面说明了春秋外交中赋诗传统的普及。这种微言相感的特殊交际方式,被广泛运用在朝聘、盟会、宴飨等重大礼仪和政治场合中,可观用诗者的智慧、国运的兴衰,它是周代礼乐文明的一种独特的方式。

二、诗教对先秦文化影响略述

《诗经》是中国诗歌乃至整个中国文学一个光辉的起点,闻一多先生对《诗经》有极高的评价:“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最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化。”[9]

《诗经》为那个时代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对此,俞志慧先生做了很好的诠释:“用诗之学及相关礼乐活动加强了全民族对诗歌魅力的崇尚,营造了着重文学素养、文学才能的社会风气,奠定了文教社会的理想——从根本上说这是对人文化成的崇尚,是对与天地参的人文的信仰。”[7]《诗经》的基本精神是人文精神,在那个杀伐不断、战事连绵的时代,在那个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初步转型、人如草菅的年代,《诗经》传递给我们的却是一种重视人的生命价值和尊严的温情脉脉的关怀。

《诗经》以其优雅的诗句熏陶了整个时代,也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先秦那样赋诗言志、文采风流。它走进了先秦人的生活,更扎根于人的骨髓,浸润于人的灵魂,使整个时代充满着一种文质彬彬温柔敦厚的气息,彰显着一个时代的文明风采。

[1]吕友仁.礼记讲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54.

[2]朱熹.论语集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2.

[3]司马迁著.韩兆琦评注.史记[M].湖南:岳麓书社,2004:1789.

[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陈桐生译注.国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3:15.

[6]刘起釪.尚书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9.

[7]俞志慧.君子儒与诗教[M].北京:三联书店,2005.

[8][汉]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正义.黄侃经文句读.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7.

[9]闻一多.神话与诗[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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