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琼
(韩山师范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广东潮州 521041)
真实与虚构之间
——试析库切的自传体小说《夏日》
庞琼
(韩山师范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广东潮州 521041)
库切的自传体小说《夏日》采用了新奇的表达方式:将自我揉碎在多个人物的视域内加以评价,从而展现出多个侧面的自我主体形象。这样的写作方式是和作者的自传观相吻合的,是对传统自传观的解构与重建。借助于各个受访者独立视角的描述,虽有虚构的成分在其中,但却是力求达到真实的目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该作品如同一部多声部的陈述,最后形成作家库切对于自我的多元剖析及认识。
库切;《夏日》;自传体小说;真实;虚构
作为2003年全球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南非白人作家库切(J.M.Coetzee)也曾分别于1983年与1999年荣获布克奖。毫无疑问的是,无论是在南非文坛还是世界文坛,他都占据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因此,库切的作品近几年备受英美文学评论界的关注。整体而言,库切的作品风格迥异,通常他所涉及的领域也是一般读者很少触及到的,虽然篇幅有限,但给人所带来的感受却是无限的。库切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始终很张扬、大胆,似乎敢于做任何事,不断进行书写的实验性创新,显示出无穷的活力。
2009年8月,这位文学巨匠的新作《夏日》(Summertime)一经出版便引起巨大反响。该作品的样式问题一直为人们所追问,如《每日邮电》就评论道:“对于这本书,作者最想问的是:它到底是一部虚构小说还是一部回忆录?”一般认为,《夏日》与先前问世的《男孩》(Boy⁃hood)(1997)和《青春》(Youth)(2002)共同构成库切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分别记录了他人生中童年、青年和壮年三个不同阶段的相关经历。但是《夏日》与前两部在创作模式上还是有着很大差异。在《夏日》中,库切又一次独辟蹊径,隐身在叙事之外,讲述的是一位与已逝著名作家库切素不相识的传记作者文森特(Vin⁃cent)想要写一篇有关库切的传记,试图重现他20世纪70年代左右在南非的生活经历。这位传记作者通过库切遗留的笔记寻找线索,联系并采访了库切笔记中曾提到的与他生前相识的五个人,分别是库切的表姐、情人及同事。文森特在与他们的访谈中逐渐获取了一些有关库切的信息,这五位被采访者在同库切的交往中对他有着不同的评价,仿若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需要借助于零散的碎片去拼凑出库切的青年映像。
传统的自传观把自传看作是自我个人历史的记事,因而其主题是个人生活;也就是说,自传是作者记叙的有关自己以往的历史,作者和叙述者是合二而一的。菲利普·勒热讷在《自传契约》中就把“自传”定义为:“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它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1]对自传界定的前提在于所认定的自传必须是非虚构性的、纪实性体裁,其意图在于确保自传自身毋庸置疑的真实性。
对于传统的自传观,库切却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他对自传所包含的内容思考得更为深刻,同时他还考虑到怎样在创作自传时更好地展现真实的一面。在库切看来,倘若将自传视作自我的陈述,自传的书写和历史相一致,是通过文字来反映当时的情况,而作为记录者的我就和历史学家一样,因身处在特定年代而被标记上了时代意识的标签,具有特定的价值取向,所以难以达到完全的真实。同时,自传是对过往经历的回溯,离不开记忆,那么依靠记忆构建起自传中完全真实的自我的可能性就不得不让人怀疑,正如库切所说:“你从记忆库中选择材料来诉说关于你的生活的故事,在选择的过程中你删除某些东西,比如说省略不提你在孩童时代曾经折磨过苍蝇的事,从逻辑上讲,就像你说你折磨过苍蝇,而实际上你并没有那样做一样,都是对事实真相的违背。因此,那种认为自传只要没有撒谎就是真实的观点,唤起了一种十分空洞的真相的观念。”[2]
库切大胆地提出了自己全新的自传观:一切自传都是故事叙述。他认为,无论是谁,你从遗存于记忆中的过往拾取素材,再把它重新放置于一个记叙环境之中,那么该记叙的存在是经由一个或多或少不存在缝隙的途径优先于活生生的当下环境的。在此,库切指出,自传事实上是创作的一种表现,而在这个过程中,自传能够吸取一些虚构性的元素。若宁要其真实的一面,弗如借助于虚构的方式来挖掘真实,这样反而可以找到事实内在的真相。可见,库切所追求的和以往的自传不同,是将真实和虚构融合共生的特色自传体小说。
库切的《夏日》不同于传统的自传体小说,着意于在虚构的背景中展现真实,而是将故事置于真实的大环境背景下,并有机地掺入一些虚构的因素。库切将自己的姓名、国籍、经历以及职业等信息均交付给他所塑造的主角人物,然而部分重要的细节尚不准确。但正是这样的适度的虚构获得了更为深层次更具有内涵意义的真实效果。与此同时,这部自传与传统的自传也是迥然相异的,并不是以追求事实的真实来达到叙述内容的真实,恰恰相反,它是利用虚构的方式来挖掘真相的蕴含有虚构元素的独特性自传,是对传统自传的反叛和挑战。
传统的自传更多的是借助于个体的生活来体现自己的真实一面,其秉承的原则在于:所记录的非虚构性即可。即借助于真实的唯一性方式来达到最后真实的目的。但库切则持有相反的观点。在他看来,人是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的,有他的历史经历与社会阅历,但自己个体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是混合在一起的,无法分割开来。库切所选择的定位对象,并不拘泥于狭隘的作者自我主体本身,而是将视角放宽到更为广阔、更为辽远的生活圈子中,在更为宏阔的历史环境背景之下展开相关故事的叙述。因此,他在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夏日》中,将自我零碎地置放于朱莉娅(Julia)、阿德瑞娜(Adrian)、玛戈特(Margot)、马丁(Martin)以及苏菲(Sophie)等多个人的故事体系之中,借助于对这些群体的评价来体现出多侧面、多元素的自我形象。
作家约翰·库切去世后,他的日记、笔记和信件等材料理应成为研究他的第一手材料,但其真实性却遭受到了质疑。“库切自己写下的东西不能被采信,不能作为一个事实记录……因为他是一个虚构作品的写作者。”[3]233那么,要怎样才能去客观而全面地认识一个人呢?如传记作者文森特所说:“可是你觉得哪种情况更好些:由一个一个独立的视角出发来建构一组独立的叙事,使你能借以分析得出总体的印象;还是仅由他本人提供大量的、单一的、自我保护的材料来建构一种叙事更好呢?我知道我宁愿要哪一种。”[3]234很明显,前者是文森特所选取的创作模式,他对后者自我叙事的可靠性发出了质疑。他认为把客观材料拼接起来,用不同的视角去进行书写,能够更为现实而直接地展现材料。与一般自传不同,《夏日》不是聚焦于自我的表述,而是挖掘他人眼中的我,从而通过不同侧面去展示自我,这种独立叙述视角所呈现出来的库切形象更加真实饱满。
《夏日》里,作者库切隐身于叙述之外,将说话的权利悉数交到传记作家文森特和五位受访者手上。文森特在采访的过程中观察到,库切在世时受到外界的评论并不佳。通过这些人的访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库切是一个不修边幅、木讷孤独、陈腐顽固的形象,已然摘去著名的大作家的皇冠而脱冕成朱莉娅、阿德瑞娜、玛戈特、马丁以及苏菲等人眼中的平凡人。就外貌而言,库切的头发并不浓密,不修边幅,衣衫不整不堪,他待人冷漠,为人木讷,陈腐顽固。在待人应该有礼的场面,他反而莽撞粗俗;在应该激情欢腾的场合下,他又偏于一隅,不理不睬。朱莉娅对库切的评价并不高,认为库切毫无激情,缺少阳刚之气,“像是一只失去活力的鸟,身上有着衰败的气息”[3]21,他那种男性的特质被抽空,剩下的是身体里的“中性”、“去性”或“无性”[4]。朱莉娅认为作家并不仅只需要有语言天分,还应该是一位伟人。而她眼中的库切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并没有成为伟大作家的资质。文森特在采访与约翰·库切生前关系亲密的阿德瑞娜时,发现她口中的库切为人木讷愚钝,肢体上也很笨拙,“他同自己的肉体脱离。对他来讲,身体就像你用线控制的木偶,你拉这根线,左胳膊移动,你拽那根线,右腿移动”[3]233。她也难以想象这样的木头人怎么会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在库切的表姐玛戈特看来,自己的表弟像个没有热情也不成熟的男孩,没能力保护别人,反而更需要别人的照顾,他“封闭着自己的心扉”,[3]102“没有计划、没有野心,只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渴望”[3]128。苏菲对约翰·库切的印象是,他严肃并且内向,“他天生是一个谨慎的人,很像一只乌龟”[3]238,而且库切“没有什么特殊的敏感细胞,对人类的观察也无独到见解”[3]256。在五位采访对象中,库切的同事马丁是唯一的男性,他评价库切是“不合时宜的人”[3]215。在他眼中,库切也不是什么知名大作家,而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平凡老师。
在库切与五位受访者的故事里,我们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古希腊英雄具备的魅力。读者所看到的库切的形象在伟大和平凡之间徘徊,这与库切对于自己在创作和生活领域的定位是一致的。库切将自我零碎地置放于多个人的故事之中,借助于各个独立的视角进行片段式的探析和呈现。正如文森特所说的:“我更需要生活方面活生生的故事,以便让这个人物活起来。”[3]225
虽然采访结果让传记作者文森特感到不解,更加迷失在有关库切的真相中,他无法相信库切居然在这么多人的眼中如此平凡。因而,最后他并没有断然地给库切做出评价,他说:“我无意对库切做一个最终结论。历史自有评断。我现在所做的就是通过一个故事或多个故事的多个侧面反映他生命中的一段时期。”[3]246也许,这才是对库切真相的尊重。因为在库切看来,自传里绝对的事实真相是不存在的,而所谓的真相要借助于作者的自我重估。《夏日》是年近古稀的作家库切对自己而立之年理应是何种形象的想象,是对当时所钟情女子心目中的自己的想象。事实上,书中的这些女性人物刻薄评论库切的话只是她们和库切的相关记忆及其事件,而并不等同于库切的故事。这些虚构出来的记者以及与采访对象的言论,却也是作者库切颇带调侃口吻的自我重估,借助于这样碎片式的多视角方式来达到再现真实自我的目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自传及自传体作品的增多使之开始吸引学术界关注的目光。对于传统自传过于强调资料的价值和以追求真实性为目的,库切提出了质疑,在他看来,自传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更为重要。库切对于什么是自传以及如何更好地去呈现真相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并提出了自己的自传观:一切自传都是故事叙述。他把真实与虚构融合,创作出一种独特的自传体小说,渗透着他独特的时间意识和对社会、历史的独到见解及自我的深刻反思的这部自传体小说《夏日》,就从不同方面对传统自传提出了挑战。
库切的《夏日》是一部虚实交汇的自传体作品。他在书中的每个章节中都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并串起了和自己相关的人物故事。他试图借助于各个独立的视角来呈现出自己的阅历,从而达到再现自我真实形象的目的。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和传统自传的表达方式是迥然有别的。传统自传更多的是借助于实录的方式来再现本体自我,而库切则不然,在他看来,个人和他人的生活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其所要达到的效果是虚构与真实的统一。《夏日》的创作正是他自传观的体现。书中多个女性人物的转述评价,实际上也是作者多个自我的多元化体现,力求更为全面而又深刻地寻求自己的真相。
正如勒热讷所说,自传的写作方式并不是唯一的,不只是传统地依循时间顺序而进行流水账式的叙述、记录,事实上它也能够采取如小说、诗歌甚至是戏剧的方式来展开生动的写作。他的评论正好符合库切的实际创作。库切正是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对权威的传统自传固定化的模式展开大刀阔斧的革新过程,而最后他也是成功的,他的这一努力尝试让人们更加关注于自传文体的探索。
[1]菲利谱·勒热讷.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201.
[2]COETZEE J M.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 [M].Cambridge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17.
[3]库切.夏日[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
[4]许志强.无家可归的讲述——读库切《夏日》[J].书城,2010(5):15.
Between Fact and Fiction——An Analysis of J.M.Coetzee’s Summertime
PANG Qio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In hi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Summertime,Coetzee takes a new way of expression:he put him⁃self shattered into the stories of different people so as to explore the many sides of himself through the debris of their evaluation.This way of writing is consistent with Coetzee’s creation concept of autobiography,and it is the decon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traditional theory of autobiography.Though there is fiction in con⁃tents,the readers can get some facts about the author under narration of the interviewees.In a sense,this work is like a multi-voice statement,which finally forms the writer Coetzee’s multivariate analysis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himself.
Coetzee;Summertime;autobiographical novel;fact;fiction
I 106.4
A
1007-6883(2014)04-0063-04
责任编辑 黄部兵责任编辑 黄部兵
2014-03-11
庞琼(1987-),女,湖北崇阳人,韩山师范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教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