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副词“不要”的词汇化

2014-04-10 04:54向贤文
韶关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悬空构式副词

向贤文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汉语副词“不要”的词汇化

向贤文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表示“禁止”、“劝阻”的副词“不要”来源于跨层结构“不要”,随着动词“要”词义的逐渐虚化,“不要”在构式“不要VP2”中完成了词汇化,融合为一个副词。“不要”词汇化的动因是高用频的推动,“要”动词义虚化与句法结构变化的相互作用以及“功能悬空”的推动,机制是重新分析。

汉语;副词“不要”;词汇化;用频;虚化

现代汉语中表示“禁止”、“劝阻”的副词“不要”来源于跨层结构“不要”,“不”为否定副词,“要”为动词,随着语言的演变,动词“要”逐渐虚化,最终与“不”融合为一个副词。关于“不要”的词汇化问题,过去多从宏观角度出发,研究“不X”这一类词的词汇化,如董秀芳[1],姚小鹏、姚双云[2]等,但对于某个词具体的词汇化过程,研究尚少。本文拟从“不要”词汇化的过程、动因和机制等方面,具体分析“不要”的词汇化。

一、“要”的用法及“不要”的类型

“要”在古代主要有两种用法,其一为名词,表示“要点、重点、核心”,如:

(1)先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

(《春秋左氏传·闵公》)

(2)或问“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奥”。

(汉·扬雄《法言义疏十八》)

(3)删其浮辞,除其重复,论其精要,至为十二卷。

(晋·皇甫谧《黄帝针灸甲乙经·序》)

其二为动词,表示“希望得到某物”如:

(4)且晋人戚忧以重我。天地以要我。不图晋忧。重其怒也。

(《春秋左氏传·僖公》)

(5)今君之左右,出则卖君以要利,入则托君不罪乎乱法。

(《韩诗外传·卷七》)

(6)令其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

(《管子·霸形第二十二》)

以上两类“要”更多与“不”搭配,形成结构“不要”。“不要”主要有两种类型。名词“要”与“不”搭配,形成短语“不要”,表示“没有重点”或“没有价值”,如:

(7)孔子曰:“君子以理为尚,博而不要,非所察也”。

(周·孔鮒《孔丛子·嘉言第一》)

(8)至于不要之道书,不足寻绎也。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之八》)

(9)是以即于讲次,疏以为记,冀通方之贤,不咎其烦而不要也。

(《全晋文·卷一百六十》)

其中,例(7)及例(9)中的“不要”表示没有重点,例(8)中的“不要”为没有价值之义。动词“要”与“不”搭配则构成跨层结构“不要”,如:

(10)是以君子笃于礼而薄于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

(《春秋公羊传·宣公》)

(11)陈原隐居求志,笃古好学,学不为利,行不要名。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六·列传第一六》)

(12)不作威仪,不要侍者,独自腾空,来于阙下。

(《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以上各例,“不要”中的“要”为动词,义为“希望得到某事物”。动词“要”与其后的名词性宾语如例中的“其土”、“名”、“侍者”等组成动宾短语,“不”修饰整个动宾短语,即“不+(要+NP)”。“不”与“要”并不存在直接的结构关系,只是在线性顺序上相邻,因此属于跨层结构,我们把这种构式记为“不要NP”。

在“不要NP”中,NP既然是不想得到的,其对于句子所描述的主体来说就暗含着不需要之义,因此,随着用频增高,动词“要”的“需要”义逐渐明显,使得跨层结构“不要”具有状中短语色彩,如例(11)例(12)也可以理解为“不需要名声”、“不需要侍者”,这可以认为是动词“要”虚化的开端。尽管如此,构式“不要NP”的句法结构依然清晰可辨,动词“要”与“NP”结合紧密。在这种句法条件下,“不”与“要”不易黏合成词。

二、副词“不要”的词汇化过程

(一)“不要VP1”

上文可知,动词“要”在“不要NP”中由“希望得到某物”逐渐虚化引申出“需要”义,而需要的对象可以是物也可以是某种行为,因此在南北朝时代,动词“要”后出现了谓词性成分“VP”,我们把这种构式记为“不要VP1”,其用例如:

(13)今秋取讫,至来年更不须种,自旅生也。唯须锄之。如此,得四年不要种之,皆余根自出矣。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第五》)

(14)直为闺中人,守故不要新。

(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卷八》)

以上两例中的“不要”,没有明显的“禁止”、“劝阻”等副词含义,只表示“不需要”,但由于后接谓词性成分VP作宾语,因此动词“要”与“VP”的结合不如“不要NP”中,“要”与“NP”的结合那么紧密,“不要”的状中短语色彩加深了。随着用频的增高,至唐代,这种用例大量出现,如:

(15)如其辎重牢固,不要防守,驻队亦须出战也。

(唐·李靖《卫兵法辑本·卷中·部伍营阵》)

(16)右捣为散,如不要补,即不须此药共煎,又可一食时候。

(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药方卷·第十九·肾藏》)

(17)若未可入,则深壁高垒,以逸待劳:自然不要诸处多置防备。

(唐·韩愈《韩愈集·卷十四·表状三》)

以上诸例,如果不结合全文,很容易将“不要”理解为副词,但结合全文,这里的“不要”仍不带“禁止”、“劝阻”等的副词义,只是表示“不需要”,如例(15),既然辎重牢固,自然不需要防守,例(16)中的“不要”在“如”后,表示“假如不需要”,例(17)中的“不要”与“自然”连用,其“不需要”义更加凸显。因此,“不要VP1”是一个歧义构式,其中的“不要”仍为跨层结构,但由于“不要VP1”有两个谓词核心“要”与“VP”,因此在VP的影响下,动词“要”更加虚化,其“需要”义逐渐变得模糊,“要”与“不”的融合趋势越来越强,使得构式“不要VP1”中跨层结构“不要”具有被重新分析的可能。尽管如此,此时的“不要”仍不是一个词,可以看作是“不要”词汇化的开端。

(二)“不要VP2”

上文所列举的例子可以看出,不要VP1更多地表示一种建议,如例(13)例(15)和例(17),而建议很容易带上说话人对听话者的主观意愿,如建议不要很可能暗含着说话人希望劝阻听话人不要去做某事的主观意志。因此,随着“不要VP1”的大量运用,唐五代时期逐渐出现了构式“不要VP2”,用例如:

(18)鲫鱼长六七寸以上并益人。仍不要生吃。生干脯不可吃。

(唐·王焘《唐王焘先生外台秘要方第十一卷》)

(19)世人世人不要贪,此言是药恶量取。饶你平生男女多,谁能伴尔归泉路。

(后蜀·何光远《鉴戒录·卷十》)

(20)诏,除河东兵士,令窦瀚不要差发外。

(宋·王溥《唐会要·卷九十九》)

以上三例中,“不要”或表示“禁止”如例(20)或表示“劝阻”如例(18)例(19),在类似的用例中,“不要”不能理解为“不需要”,因此“不要”在构式“不要VP2”中完成了词汇化,成为一个副词。

构式“不要VP2”的出现是“不要VP1”中动词“要”进一步虚化的结果,在用频增高的作用下,“不”与“要”逐渐融合,加之“不要”处于VP前,即状语位置,因此逐渐拥有了整体修饰VP的功能,至此,“要”的动词义完全虚化,与“不”融合为一个副词,VP成为句子的唯一核心。在动词“要”虚化的过程中,“不要”从表示“不需要”逐渐扩大为表示一种建议,从表示建议引申出说话人对听话人行为的主观意愿,从而完善了“不要”的副词功能。从上文可知,副词“不要”的词汇化开始于南北朝时期,完成于唐五代。“不要”的词汇化完成后,到宋代,副词“不要”的用例大增,如:

(21)更容取上伴指挥,请上皇心下不要烦恼,但且宽心,抱此札子。

(宋·曹勋《北狩见闻录》)

(22)莫向外卜度,参禅是反闻自性,往自己心灵的深处去下参究的功夫,不要往身心之外去作功夫。

(宋·释克勤《碧言录·卷第四》)

(23)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

(宋·张炎《词源·卷下》)

(24)猴行者曰:“不要问我行途,只为东土众生”。

(宋·佚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25)九四近君,便作储贰,亦不害。但不要拘一。若执一事,则三百八十四卦,只作得三百八十四件事便休了。

(宋·朱熹《近思录·卷三·致知》)

以上各例中,“不要”均为表示“禁止”或“劝阻”义的副词,这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

三、不要”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

(一)动因

1.高用频的推动

董秀芳认为“只有两个成分经常在一起出现,才有固化成词的可能性”[3]40。也就是说,两个成分组成的非词结构,只有在高用频的推动下,才可能被人们接受为词,其组成成分才有逐渐虚化并最终融合成词的可能。在“不要”的词汇化过程中,高用频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从上文可知,跨层结构“不要”,大致在先秦时代就已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用频逐渐增高,推动了“不要”中动词“要”的虚化,出现了“需要”义。“需要”义的出现,使得“不”与“要”具有了融合的趋势,跨层结构“不要”也有了状中短语的色彩。到汉代,甚至出现了以下的例子:

(26)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岭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此例中的“不要”既可以理解为“不需要”,也具有副词“不要”的特色,但同时期并未发现其他用例,加之与“要”对举,因此,我们认为,这里的“不”与“要”只是偶合,是“不要”的使用达到一定数量时出现的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因此,高用频是副词“不要”词汇化的根本动力。

(汉·王褒《僮约》)

2.动词“要”的虚化与句法结构变化的相互作用

鲍尔·J·霍伯尔等认为:“词义的抽象泛化会引起词语结构关系的变化。”[4]随着“要”在“不要NP”中逐渐虚化出“需要”义,动词“要”也获得了修饰VP的功能,因此出现了构式“不要VP1”;刘坚等人认为:“词汇的语法化首先是由某一实词句法位置的改变而诱发的”[5],随着VP的出现,表“需要”的动词“要”进一步虚化,其动词义逐渐模糊,最终完全丧失。丧失动词义的“要”与“不”相融合,形成一个副词“不要”,此时“不要”完成了词汇化。副词“不要”不会出现在歧义构式“不要VP1”中,因此出现了新构式“不要VP2”。

以上分析可以见出,动词“要”的虚化促成了构式“不要VP1”的产生,而“不要VP1”反过来又促进了“要”的进一步虚化,最终使得“不”与“要”融合成词,在构式“不要VP2”中完成了词汇化。因此,词义的虚化与句法结构的变化是相互作用的,两者不是单一的。两者的相互作用是“不要”词汇化的重要动力。

3.“功能悬空”的推动

李宗江认为:“一个句法成分由于某种原因,在所处的句法位置上失去或减弱了它的语法功能,这种现象便是功能悬空。”[6]动词“要”丧失了动词义后,失去了句子中作为谓词核心的功能,“不”也随之失去了原有的否定副词功能,两者都出现了“功能悬空”,此时的句子为一个非法组合。在这种情况下,目标构式“不要VP2”迫于重建合法组合的压力,促使“不”与“要”融合为一个双音词,因其处在状语位置,自然被赋予了副词功能,融合为一个副词。因此“功能悬空”的作用也是“不要”词汇化的推动力量。

(二)机制

“不要”词汇化的机制是重新分析。“不”与“要”发生“功能悬空”后,VP成为句子唯一的谓词核心,句子的重心偏向VP,因此“不要”被边缘化了,因为“不要”处于状位且用频较高,因此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副词,即句子结构由原来的“不+(要+VP)”变为“(不+要)+VP”。这一过程中还隐含者着一个认知机制,那就是“组块”,即“线性顺序上相邻的两个词由于某种原因经常在一起出现时,语言使用者就有可能把他们看作一体来加以整体处理”[3]46。由于“不”与“要”相邻且用频很高,因此在认知上人们很容易将两者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组块”,这个“组块”的内部结构关系在使用中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因其在VP前,最终“不”与“要”融合为副词。

综上所述,除了重新分析的机制外,词汇化过程中还蕴含着“组块”的认知机制。

三、结论

表“禁止”、“劝阻”的副词“不要”来源于跨层结构“不要”,随着用频的增高,动词“要”在构式“不要NP”中开始虚化,获得了需要义,随着构式“不要VP1”的出现,动词“要”逐渐丧失了动谓词核心的功能,与“不”融合为一个副词。“不要”的词汇化开始于南北朝时期,完成于唐五代。

[1]董秀芳.“不”与所修饰的中心词的粘合现象[J].当代语言学,2003(1):12-14.

[2]姚小鹏,姚双云.“不X”类副词的语法化与表义功用[J].汉语学习,2010(4):25-30.

[3]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4]鲍尔·J·霍伯尔,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M].梁银峰,译.2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22-129.

[5]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161-167.

[6]李宗江.句法的功能悬空与语法化[M]//沈家煊,吴福祥,李宗江.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309-310.

Study on the Lexicalization of Chinese Phrase“Buyao”

XIANG Xian-wen
(Faculty of Art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Zhejiang,China)

Chinese word“Buyao”expresses the meaning of“discourage”or“ban”,it comes from crosslayer architecture“Buyao”,with the verb“Yao”increasingly blur the meaning,“Buyao”completed lexicalization in construction“Buyao VP2”,fusing as an adverb.“Buyao”lexicalization is under the motivation ofhigh frequency boost,the interaction of“Yao”’s verb semantic’s fusing and syntactic structure’s changing and“function loft”impetus,mechanism is reanalysis.

Chinese;adverb“Buyao”;lexicalization;frequency;bluring

H13

A

1007-5348(2014)05-0116-04

(责任编辑:吴有定)

2014-03-23

向贤文(1990-),男,湖北长阳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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