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职观的丰富内涵探析

2014-04-10 04:54郑诗成
韶关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天职路德世人

郑诗成

(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14至16世纪的西欧社会经历了三场重要的社会运动,即文学艺术领域的文艺复兴,经济领域里资本主义的萌芽和政治宗教领域的宗教改革。人们一直关注和研究文艺复兴和资本主义的兴起,却对宗教改革不够重视。其实,这三场运动之间相互促进、相辅相成,“西欧的‘现代化’,包括文艺复兴,及所谓资本主义的形成、宗教改革和科学技术的展开,四件事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1]69。宗教改革,尤其天职观这一新教核心思想的作用至关重要,其矫正了政教关系,清除了原天主教社会里不利于资本主义萌芽的病菌,加速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同时也为文艺复兴提供了物质保证,“宗教改革-路德和加尔文的改革——这是包括农民战争这一危机事件在内的第一号资产积极革命”[2]459。改革思想百花齐放,但天职观是其核心支点。本文重点剖析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天职观的丰富内涵,凸显其在当时西欧社会发展中巨大的作用与意义。

一、马丁·路德的天职观确立政教分离

基督教兴起于公元1世纪,4世纪被君士坦丁大帝确立为欧洲的官方宗教。公元1054年,基督教正式分裂为以罗马为中心、盛行于西欧的天主教(Catholicism,意为普世的)和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辐射东欧的东正教 (Orthodoxy,意为正统的)。所以,16世纪西欧的宗教改革针对的是罗马天主教,改革的结果是从天主教里分离出了基督教的第三分支即新教(Protestantism,意为反抗)。

当时,宗教改革家们反抗天主教里诸多不合理的因素,但主要矛头指向当时西欧社会不合理的政教关系。当今世界,除极个别国家之外,政权与宗教起码在表面上是分离的。而在漫长的历史中,二者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几经变换。早期,二者之间保持天然朴素的分离关系,政、教是管理世界的两把剑,马太福音中,上帝是教权的代表,凯撒是政权的代表,就像耶稣自己所说:“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3]845公元476年, 哥特人灭亡西罗马帝国后,“出现了教廷和日耳曼人控制的蛮族君主这两大势力。在这两股势力互相冲突和妥协的发展过程中, 教廷逐渐占据了上风”[4]108。9 至11世纪,教皇的权力略有削弱。但13世纪初的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Ⅲ,1198-1216在位)通过将教廷喻为太阳、君王喻为月亮的比喻,“使教廷对国王和各地王侯取得了绝对的支配地位,其权威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4]109,因而“这种情形后来导致了宗教的改革”[5]325。宗教改革主要剑指这种教皇代表的教权大于国王代表的政权的不合理关系,教皇粗暴干涉西欧各国内政,国王行事须请示教皇,如后来英国的亨利八世欲与皇后凯瑟琳离婚却需教皇批准,在遭拒情况下,被迫进行宗教改革,于1534年操纵英国议会通过 《至尊法》(Act of Supremacy),摆脱了教皇对英国内政的干涉。这种中世纪的封建遗风在当时西欧社会即将步入近代资本主义时代的背景下,严重钳制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和文艺的复兴,有悖于当时巩固王权的时代趋势,桎梏了民族国家的兴起。因此,宗教改革意在打倒教权、加强王权,之后启蒙运动所提出的削弱王权、加强民权与其一脉相承,是近代西欧社会两次思想大解放,两个发展的助推器。

如何破除这一根深蒂固的社会弊病?在其翻译的德语版《圣经》里,德国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1483-1546)巧妙地运用了天职一词,使问题迎刃而解。德语天职(Beruf)一词即有拉丁语单词officium(职业)的意思,也包含西班牙语单词vocacion(上帝的召唤)之意。天职本是一个极其排外性的特指,中世纪,只有以教皇为首的牧师集团所从事的属灵教谕才是天职,他们否定世俗职业的神圣性,“托马斯·阿奎那认为世俗活动是肉体的事情,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在道德上是中性的”[6]46。天职一词的现代翻译可谓是路德“别有用心”的创造,后来1611詹姆士国王的钦定英译本《圣经》用Calling一词保留了职业和上帝召唤的双重含义,如哥林多前书七章二十节写到,“各人蒙召的时候是什么身份,仍要守住这身份(Let every man abide in the same calling wherein he was called)”[3]989。路德认为,属世的各种职业也都是上帝设立的,也是天职。世俗的天职和牧师的天职一样具有神圣性,“一个鞋匠,一个铁匠、一个农民,各有各的职责和工作,他们都如同受了圣职的牧师和主教”[7]162,并且“每个人都应该从事自己的天职”[7]25。如此,路德提高了属世职业的地位,使其与牧师的属灵职业同等重要,同时,他揭去了属灵阶层的神秘面纱,使教皇这一被天主教笃信为神、人之间唯一媒介的独特魅力荡然无存。上帝之下,万民平等,向打倒教权迈出了关键一步。

马丁·路德认为:首先,欲根治当时西欧社会的种种弊病,唯有抓住主要矛盾,矫正政教关系,回归并超越马太福音所描述的“两把剑”时代。据此,他依据天职观提出了“两个王国”的理论,属灵和属世的两个世界应该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否则就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其次,政权不能干涉教权,如《圣经》的翻译应是属灵事务,而自己翻译的德语版《圣经》却在1522年被查理皇帝等下令禁止销售和阅读。当然,教权更加不可干涉政权,“教皇和主教,本该成为真正的主教,宣扬上帝的话,他们却放弃了这个职责,变成了尘世的君主”[7]32,“生性好斗尚武”的“勇士”教皇朱利叶斯二世(JuliusⅡ,1503-1513在位)“不止一次地断然亲自率师远征,使整个欧洲茫然不知所措”[8]108。可见,路德强烈主张政教分离,各司其职,各安其份,这样社会才能稳定和平。但是,路德并不否定教权的作用,当时罗马教廷的病根在于其越权,反而没有履行好自己应尽的天职,路德并非反对教会本身,只在反抗教会不安分的行为。

当时的西欧社会,经历了漫长宗教权威统治的中世纪,对于属灵阶层的牧师集团敬而畏之。所以,当时的首要任务是树立起世俗政权的权威,如此才能真正使“两个王国”并驾齐驱,使政教分离的思想在人们的心中开花结果。路德深知树立世俗权威不易,故其另辟蹊径,纡回转战于社会最小组成单位——家庭,变家庭为操练场所,以期灌输其天职思想,确立世俗政权的权威。从摩西诫法中的“尊敬父母”这一条,马丁·路德读出了顺从政府的含义,认为基督徒亦处于属世王国统治之下,必须服从世俗的律法,鼓励他们积极参与世俗统治秩序的维持。他进而认为,天职不仅指每个人的职业,还包括每个人在社会和家庭中所处的身份,如《圣经》七章二十节的Calling即译为“身份”。子女有服从并供养父母的义务,父母有教导孩子的责任,“地上没有任何一种权柄比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更伟大和更高贵,因为这种权柄是关乎属灵和世俗的”[9]255。父母应该教育子女在家孝敬父母,在属灵世界尊敬牧师,而在属世世界则需敬畏政府及世俗的律法。丈夫要照管妻子,妻子须爱丈夫,并要尊重顺从丈夫。可见,路德将天职观引入家庭,父母、子女、丈夫和妻子,每一种身份即是一份天职,须恪尽职守,尽心完善,以取悦上帝。路德确信,长期受洗于家庭天职观的人们会更加懂得尊敬政府的义务,自觉维护政权的威严,欣然接受政教分离的思想。并且,通过自己与凯塔琳娜的婚姻,路德打破了天主教牧师自12世纪以来的独身誓约,告诉世人,繁衍后代,就是在继续上帝的创世工作,婚姻本身即是人的天职,《圣经》中上帝对雅各说,“你要生养众多”[3]34。

综上所述,凭借天职观这一新教核心思想,马丁·路德意在矫正当时西欧社会不合理的政教关系,分离政教,重塑社会秩序,且为能更好地灌输政教分离的思想,将家庭变成操练场所,并身体力行之,凡此也为后来约翰·加尔文的进一步改革奠定了基础。

二、约翰·加尔文的天职观助推资本主义发展

法国宗教改革家约翰·加尔文(1509-1564)稍晚于马丁·路德,他继承并发展了路德的天职观新教思想,解决了当时制约资本主义萌芽的瓶颈问题,助推了资本的快速积累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加尔文的宗教改革思想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其环环相扣的思想体系最终推衍出结论:正当获取财富的职业是天职,事业的成功与否是判定世人为上帝选民抑或弃民的唯一标准。

首先,加尔文认为上帝不可知(Incomprehension of God),上帝是全知的,但世人无从知晓上帝的旨意和安排,“一切……均埋藏于黑暗神秘中,既无从知晓,亦无处可询”[6]69,从而再次否认了教皇可以解释上帝旨意的特殊功能,因为教皇对于上帝的旨意也无从知晓。其次,加尔文将命定论(Predestination)和有限救赎论(limited atonement)引进了路德的天职观,认为世人在出生前业已被上帝确定了各自的命运,然这些预定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死后“一些人被预定为永生,其他人则被预定为永劫”[6]66,因为耶稣的殉难只为选民(God’s elect)赎罪,那些弃民死后仍要坠入地狱或炼狱,只有选民方可升入天堂。弃民抱怨自己的命运也无济于事,因为“弃民抱怨自己的命运,如同动物哀叹它们没有生而为人一样”[6]69。为了反对罗马教廷通过卖赎罪卷(indulgence)而敛财的罪恶行径,涤荡天主教会的腐败奢靡,加尔文提出并特别强调世人被预定的命运不可改变,弃民“无法通过不断的积德(good works)而得救赎”[6]80,唯有因信得义。此论曾遭后人的诟病,认为加尔文否定了积德的积极意义,不鼓励世人行善,其实是对加尔文的误解。加尔文提出这点主要是为了净化教会生活,如他又同时指出,“尽管积德在得救方面毫无意义……但是积德是上帝选民不可或缺的表象之一”[6]80,虽然仅凭积德无法得救赎,但选民定要也定会去行善积德,可见加尔文还是鼓励世人去积德的。

至此,加尔文故意制造了一个矛盾,既然世人被预定的命运不一样,世人都想知道“我是选民吗(Am I one of the elect?)”[6]75,但其上帝不可知论表明这个问题似乎无解。其实,加尔文意在通过这个矛盾水到渠成地引出他的最终推论,即上帝选民是有尘世证据显明的,唯一的证据就是每个人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天职,从而增加了上帝的荣耀,而天职完成的好与差取决于世人获得财富的多与寡,“天职有用之处的主要判定基础是世人为社区制造的商品的重要性,但最重要的标准是其私人盈利”[6]123,因为“如果上帝向你显现一种盈利的方式(无愧灵魂且无损他人),若你拒绝……则你拒绝了做上帝的仆人”[6]123。选民只有勤奋、节俭、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天职,集聚大量的财富,才能得救赎,因为“基督选民只有尽其所能地履行上帝的旨意方能增加上帝的荣耀”[6]74。

可见,加尔文通过天职观思想鼓励世人集聚财富,助推当时资本主义的发展,也为文艺复兴奠定雄厚的物质基础。且天职一词含有上帝召唤之义,人们完成天职意在取悦上帝,荣耀上帝,而不是单纯追求财富,因为“世界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显示上帝的荣耀”[6]74。当然,加尔文的本意就是让人们追求财富,积累财富,发展资本主义,但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既积累财富又苦行更好,如此积累财富更快。基于天职一词的上帝召唤之意,加尔文强调,为了悦神,积累财富的同时更要坚守苦行主义(asceticism),二者缺一不可,“你须为了上帝而富有,但富有不可为了肉体与罪恶”[6]123, 因 “闲暇和娱乐……不能增加上帝的荣耀”[6]119。加尔文的苦行主义较之中世纪经院哲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主张践行不可容忍的道德主义(intolerant moralism),认为诸如酗酒、通奸、唱俗歌、戴珠宝、留长发、穿时髦衣服、跳舞、看戏等均会招致道德上的严惩。因为世人可分为两类,有钱的穷人(rich poor)和穷苦的富人(poor rich)。依据但丁的《神曲》,喜怒和懒惰的人死后坠入地狱的第五层,而为了鞭策世人勤劳刻苦,加尔文指出,“浪费时间为首要的且理论上是最致命的罪孽”[6]119,且“因耽于社交、闲谈、追求奢华及每天睡眠超过健康所需的六到至多八个小时,从而浪费了时间,是要受到绝对的道德谴责的”[6]119,因为“每浪费一小时,就少了一小时通过劳作以增加上帝荣耀的时间,莫如通过积极地完成上帝所赋予你的天职来取悦他”[6]119。美国清教主义的杰出代表本杰明·富兰克林虽出身卑微,但信守勤劳、节俭、坚毅、节制、谦卑、诚实等“十三美德”从而成为18世纪英属北美殖民地的首富,他在《致富之路》里谆谆告诫年轻人,“省了一便士就是赚了一便士”,“时间就是金钱”。

加尔文的天职观是当时西欧社会一次重要的思想解放。中国封建时代社会分为士农工商,加尔文之前的欧洲中世纪亦如此,重视农业,鄙视工商,因为中世纪最大的地主是教会,这阻碍了资本主义的萌芽,逆历史发展之大潮。社会中地位最高的是牧师阶层,其次才是王公贵族和平民佃农,而当时社会中刚刚兴起的商业和工业资产阶级则地位最低。世俗财富被人鄙视,因为基督教是穷人的宗教,是抵制金钱的,且财富引发社会的流动性,会破坏中世纪的社会等级(hierarchy)。加尔文颠覆了这一思想,认为追求财富的行为也是天职,在上帝看来是道德的,只要追求财富的目的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且无损他人。文艺复兴时的赞助人主要是有钱的工商业者,如新兴的银行家梅第奇家族,他们想通过资助艺术特别是宗教绘画及宗教镌刻等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高雅与高尚,摆脱罪恶感,以期取悦上帝。不同于当代悦人的摩天大楼,欧洲悦神的教堂往往精雕细刻几百年,当时的名画尤以宗教题材居多,然而,在金钱的作用下,艺术也有了铜臭味,如圣母玛利亚穿上了豪华的服饰,且镶有大量的金线。可见,加尔文的天职观思想催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而资本主义的发展又为文艺复兴奠定了物质基础。

一言以蔽之,加尔文天职观的主要目的意在解放社会思想,助推资本主义的发展,摒弃天主教思想里一些不适合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新教所倡导的勤劳、节俭、克制等工作和生活伦理符合资本主义精神,而天职观附带的社会分工做法契合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解放了社会生产力。

三、结语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马克斯·韦伯指出,在加尔文思想波及的地区资本主义均得以较好较快的发展,如信奉归正宗(Dutch Reformed Church)的荷兰、信奉圣公会(Anglicanism)的英国及信奉清教(Puritanism)即后来公理会(Congregationalism)的北美新英格兰等。总之,天职一词使西北欧从本来“禁欲出世”的天主教变成了“禁欲入世”的新教,以天职为核心的新教思想“把僧侣变成了世俗人,把世俗人变成了僧侣。把人从外在的宗教笃诚中解放出来,把宗教笃诚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2]9,从而解放了生产力,培育了资本主义精神,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

诚然,当代的资本主义天职观“宗教的形式依存,但其精神早已消亡”[6]135。积累财富本为悦神,现在赚钱只要合法即可,富人一掷千金,早将上帝的召唤抛于九霄云外,并诡辩称社会财富唯有分配不均才符合上帝的意图。Calling一词已被Job取代,新国际版《圣经》的哥林多前书七章二十节已将詹姆士王版的calling一词改为职位(situation)。凡此是对新教天职观的曲解,加尔文曾说,“世人,劳动者和手工艺者,只有自己贫穷才是顺从上帝”[6]137。被曲解的天职观已沦为当代资产阶级愚民的工具,除非他们继续苦行,或“捐其所有,在天国积累财富”[6]135。

[1]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M].北京:三联书店,2001.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斯恩格斯全集[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Holy Bible:authorized King James Version[M].Grand Rapids:Zondervan,2009.

[4]浦兴祖,洪涛.西方政治学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5]伯特兰·罗素.西方的智慧[M].崔权醴,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6]Weber Max.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7]Luther,Martin.Luther Deutsch Ⅱ[M].Gttingen:Vandenhoeck&Ruprecht,1981.

[8]波特G R.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1卷[M].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9]马丁·路德.路德文集—信仰与社会[M].香港:协同福利及教育协会,1992.

猜你喜欢
天职路德世人
无私无畏世人尊
大型原创交响组歌《天职》在中国林业科技大学首演
唐寅:世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天职
马丁·路德成名多亏险遭雷劈?
宋巍:把医生天职履行到最后一刻
世人谓我念长安
世人谓我恋长安
爱是不能忘记的
马丁·路德与德意志启蒙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