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人从政

南方周末记者 褚朝新 雍兴中

◤曾经的传奇报人何华章，为何遭遇政治滑铁卢？

◤何华章入仕后的政绩，一度被认为是“相当出色”。其丰富的“宣传经验”为成都官场所看重。

南方周末记者 褚朝新 雍兴中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罗婷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鑫 朱亮韬

2014年3月的最后几天，两则与中国媒体人自身相关的新闻不断被媒体热议。3月24日，出身《成都商报》总编辑的四川省遂宁市委副书记、市长何华章涉嫌违法违纪被调查。4天后，曾任《广州日报》社长的广州市政协常委、教科文卫体委员会主任戴玉庆涉嫌受贿案开庭审理。

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媒体被纳入体制管理范围内，媒体人成为“国家干部”，从政并不算“新闻”。报而优则仕，优秀的媒体人进入官场，成为宣传官员或其他领域行政主官后，从熟悉的媒体规则转而面对现实的官场规则，仕途的祸福，往往取决于他们对政治的理解。

传奇报人的政治滑铁卢

现年50岁的何华章，曾是四川传媒界的领军人物。他一手创办的《成都商报》在业内取得过良好声誉和惊人效益。在入仕之前，何华章以《成都商报》为依托，打造成都博瑞传播股份有限公司，通过借壳上市更是成为“中国报业第一股”。

作为成功的报人和商人，何华章的归途却是政界。2001年6月，《成都商报》与《成都晚报》并入成都日报报业集团，何华章出任报业集团总经理和《成都日报》总编辑。半年后，何华章出任成都市委宣传部长，完成从报人到官员的华丽转身。

此后，他历任成都市市长助理，副市长，市委秘书长，中共遂宁市委副书记，遂宁市长，直到前途终结于2014年3月24日。

“何华章出事是早晚的。”四川资深报人武洛（化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些对何华章早年创报经历以及他个人做事的性格有所了解的报人，有这样一个共识。

1993年，还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的何华章与同事自筹资金，“下海”创办了一份名为《成都商旅报》的市场化报纸。这份小报很快无疾而终，两年后，何华章再次创办了《科技商报》，并在1996年正式更名为《成都商报》。

今天来看这段颇具励志意味的经历，容易忽略时代中的细节。武洛说，何华章创立的两份报纸皆为行业报纸，并不允许做社会新闻。当时《华西都市报》以社会新闻为主打，成为报界明星，何华章定下模仿《华西都市报》的策略，转型社会新闻，在当年的新闻管理制度下是不被允许的。“他只能是通过和官员拉关系来达成目的。”武洛说，从一开始，何华章的报人生涯就和政界密不可分。

此后，何华章展现出了精明能干的一面，《成都商报》在他任内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但起于草莽的何华章总给人一种“路子太野”的感觉。

当时《华西都市报》作为中国第一份都市报，是何华章极力模仿的对象。只要《华西都市报》推出的新闻产品，《成都商报》必然在短时间内模仿复制。“正当竞争并不是什么问题，但何华章越线了。”曾是《华西都市报》高层的武洛说，何华章到后来重金收买报社内部人员，泄露报道线索、栏目构思。虽然后来《成都商报》如日中天，但领军人何华章在四川报界的形象始终不佳，这跟他的行事风格不无关系。

2002年，何华章任成都市委宣传部长，后任副市长，分管文化、旅游、商贸。在此期间，他的政绩被认为是“相当出色”。2006年，国家旅游局和世界旅游组织首次联合命名中国的城市为“最佳旅游城市”。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时任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重视城市营销，成都成立了城市形象提升协调小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何华章亲任组长。

随后“因为有你，成都更美好”主题城市形象广告面世，《功夫熊猫》成都“寻根”，伦敦奥运成都主题推广等一系列活动相继被策划出来。成都也于2009年，当选为第二批“全国文明城市”，皆为何华章操盘之功。

但何华章将他的媒体经验作用于昔日同道时，却颇得非议。在其任内，成都连发“6·5公交燃烧”、“唐福珍自焚”等公共事件，深谙传播规律的何华章，没有对信息进行封锁，转而采取管制和引导。在“唐福珍事件”中，何华章一方面安排媒体采访，一方面强令《成都商报》记者写正面导向的文章，“就在何华章的办公室里写，弄得记者苦不堪言”。

“6·5公交燃烧”事件中，成都实行了公共安全事件采访许可证制度。“后来干脆派人盯梢记者。”一名四川知名媒体人说，遇到记者抗议，何华章直接向其道歉，“宣传部长能拉下脸道歉，当事人也不好说什么”。

在报界人士看来，此时的何华章已与政界一些人深度捆绑。他被视为原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的得力干将，成都官场一度认为以何华章的政绩，升任成都市长并无问题。然而2012年5月，何华章意外地调任遂宁，同年年底，时任四川省委副书记李春城因违纪被调查。

体制内媒体人更易进入官场

像何华章这样从政的媒体人，从历史来看并不鲜见。1950年代以来，中国新闻人有不少跨入政界。

例如，知名记者范长江在1952年后，从人民日报社调任国家科委副主任。民国著名报人、《大公报》总编王芸生，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中国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和全国政协常委和人大代表等职务。报人邓季惺1955年担任北京民政局副局长，后被划为右派，改革开放后还担任过北京市政协副主席的职务。

“1950年后，中国记者告别自由职业时代，成了体制内的‘干部。其中，由新闻人转变为官员的屡见不鲜”。研究新闻理论和实务的南京学者于松明说。

改革开放和新世纪以来，媒体人成为政界官员的亦不时可见。南方周末记者2013年10月统计的数据显示，在统计的286个地级市和副省级城市中，有13个城市的市委书记曾做过记者。2012年，有媒体统计，经过当时新一轮的省委党委换届后，各省有媒体及相关工作经历的副省级以上官员有16人，占5%。

2014年4月1日，湖北省武汉市青山区区政府官方网站上，发布了《何建新区长走访慰问贫困家庭》的消息。何建新曾是武汉市委机关报《长江日报》的总编辑。1994年成为记者的何建新，在2012年2月从政，出任武汉市委副秘书长。3个月后被调任青山区代区长，不久转正。

从政的媒体人，大部分出身党报党刊党台，市场化媒体的从业者，较少进入政界。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发现，新华社成为“记者型”官员的最大供应方，紧随其后的是《人民日报》与中央电视台。何华章虽然出身于市场化媒体，但梳理他的简历不难发现，他也是在成为党报总编辑后，才以此身份得以进入官场。

《领导干部交流工作规定》第十六条指出：“实行党政机关与国有企业事业单位之间的干部交流。选调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领导人才到党政机关任职，推荐党政领导干部到国有企业事业单位任职。”这一规定，成为何建新这一类体制内媒体人从政的政策依据。

鉴于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事业单位的体制特征，体制内出身的媒体人进入官场往往能顺利转型。一名厅级宣传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张建星就是一个成功转型的例子。1983年成为《天津日报》记者的张建星，在媒体干了整整20年后步入政界。2003年，他兼任天津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和天津日报社长、总编辑。2008年，他出任天津市河东区委书记。2011年，他被调任黑龙江省副省长，成为副部级官员。

“地方党报本身就有很强的行政色彩，因此党报的高层从政后适应官场相对容易。”中部省份一名地方媒体高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党报提拔调入宣传部从政的媒体人比电视台多。

另一个很容易被觉察到的现象是，媒体人出身的官员比较集中地出现在宣传部门。媒体人进入宣传部们，转型难度相对较小。

媒体人能够从政，往往是因为新闻业务能力受到认可。2009年，中国青年报云南站站长殷红调任副厅级的云南财经大学副校长。云南省委组织部对殷红的评价是，“长期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坚持正确舆论导向，采写了‘孟连事件系列报道和《外逃高官胡星归案记》等稿件，社会各界反响较好”。

新闻人的官场命运

何华章从政后，其丰富的“宣传经验”为成都官场所看重。对于从政的媒体人来说，他们还能利用传媒人的影响力与关注度，给当地带来更多的政治、经济资源。

2008年10月，央视“名嘴”王志到云南丽江挂职副市长，负责招商引资、审计、政策研究和法制工作，协助分管文化、广播、电视工作。到任一个月，丽江在一次乡村国际酒吧区招商活动中，吸引了上千万元的投资意向。当时现场七十多位酒吧投资人直言，大多数人就是冲着王志而来的。

在王志挂职的次年，丽江共有149个招商引资项目，省外合作项目80个，到位资金98亿多元，比2008年增长94%，超额完成云南省下达的56亿元的任务。当地官场有人认为，该项成绩的取得，与王志的名人效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研究新闻理论与实务的学者于松明眼中，2008年由新华社云南分社常务副总编辑调任云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伍皓，在“躲猫猫”事件和“小学生卖淫案”中也发挥了新闻人从政特有的作用。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伍皓调任红河州州委宣传部长后，活跃程度远不及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时了。

上海文广集团董事长黎瑞刚1994年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上海电视媒体工作。2011年8月，他出任中共上海市委副秘书长、上海市委办公厅主任。一年后，他重回传媒界，担任上海文广集团总裁。

一名与黎瑞刚相识的厅级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黎瑞刚是国内有名的电视媒体人，从政后又离开官场，可能与他个人不太愿意在官场工作有关。有媒体曾公开报道，黎瑞刚接到去市委工作的调令后，曾找到当时上海市一位主要领导，请求“收回成命”。该领导觉得黎“很有意思”，从没见过来辞官的，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黎瑞刚则阐述了自己的传媒产业梦。

重回传媒后，黎瑞刚曾在一次讲话中说，“有的时候，你混什么样的圈子就有什么样的思想，真正要做好内容产品，就多混文化圈，少混官场圈。我们在做领导时，要用一些在思想上有特质，甚至有一些偏执、不循规蹈矩的人，有顽固的理念追求的人，如果用好了这类人，他们会对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多帮助。”

对于那些无法回头的媒体人，进入官场后，往往成也政治，败也政治。改革开放前从政的报人，像范长江、王芸生、邓季惺等，因为他们的旧式文人身份，难逃一次次政治运动的摧残，最终一些人为他们过往的经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新世纪进入政坛的报人，在官场大多一路顺风，“不幸”落马的，多因为涉及经济问题或腐败丑闻。最典型的莫过于曾任广州日报社社长、广州市委宣传部部长的黎元江。这位中国报界的风云人物，2003年马失前蹄，栽在一封署名“老职工”的举报信上，以受贿罪被判刑。

曾经的传奇报人何华章，在官场延续了黎元江的悲剧。作为李春城的爱将，何华章在李春城落马后，政治命运在四川官场已经终结。从那时起便不时有他被带走调查的传闻。彼时，何华章尚能对媒体大方表示，“有这些传闻也正常，毕竟我在成都工作过那么久。”在从成都外放遂宁市市长一年多后，他终究未能在今年逃过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