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中的蜉蝣意象及其审美内涵研究

2014-04-09 12:00
关键词:蜉蝣诗人生命

李 璐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在千百年文学的流转中,蜉蝣从未淡出文人的视野,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通过诗词的载体,感受到由蜉蝣而生发的种种想象,把握住人与蜉蝣间那若即若离的隐约联系。蜉蝣在《全唐诗》、《全宋词》中同样给后人留下了大大的思考空间。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一双美丽动人、永不回收的翅膀,第二印象是轻灵霓裳随水而逝的生命浮游,第三印象是小小的身体里所蕴含的令人敬佩的冒死勇气和不藐视微小生命的强大信念。蜉蝣意象的文学审美,有丰富而生动的内涵,从视觉的冲击来看,群居而生的蜉蝣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能构成和谐的情境美,短暂的存现令人充满艺术遐想,从而生发充满悲剧色彩的审美体验,再进一步感叹于其深层的处险不惊的励志举动,最终升华为审美中“由小见大”的独特感受。

一 蜉蝣之美,只争朝夕的惊艳出世

蜉蝣作为一只普通的昆虫,它的翅膀和飞行的姿态也许并不是最美的,但是它最罕见,总是出现次数寥寥而匆匆。人们总是习惯忽视眼前常见的美好,转而寻找不常见的景致,蜉蝣就正好切中了文人寻找“异样美”的眼光。蜉蝣静止于水面的时候楚楚动人,因为它善于借助粼粼水体的衬托来展示其透明如雪的羽翼,本节形容蜉蝣状貌之美,抓紧时间展示自己的美好一面,从三年的蛰伏到一朝的美貌惊现,尽情展示了时不我待的生命绽放。

水面上的蜉蝣,真是像极了酒面上的泡沫,不管是颜色、姿态、还是持续时间都那么吻合,甚至超过了频频出现的“绿蚁”的相似度。唐末诗人谭用之的“碧玉蜉蝣迎客酒,黄金毂辘钓鱼车。”[1]8671(《贻费道人》)即言犹浮蚁,而它似乎比蚁更像浮于酒面上的泡沫,翅清亮而透明,泡沫转瞬即逝,蜉蝣亦转瞬即逝。从《诗经》第一次赋予了蜉蝣羽翼美貌之后,蜉蝣就是公认的漂亮昆虫,也是是诗人和词人心仪的对象。

唐诗人张九龄的“鱼游乐深池,鸟栖欲高枝。嗟尔蜉蝣羽,薨薨亦何为。”[1]871(《感遇十二首》)中一个“薨薨”便将繁密的蜉蝣群飞之象述于笔端,蜉蝣羽翼不仅醒目,而且是它的重要象征。同样写蜉蝣羽翼的还有储光羲的“蜉蝣时蔽月,枳棘复伤衣。”[1]1092(《巩城东庄道中作》)写蜉蝣群飞之盛貌,似乎可以遮挡住月亮的光辉。李程的“茫茫尘累愧腥膻,强把蜉蝣望列仙。”[1]4146(《赠毛仙翁》)更是将蜉蝣飘飘欲仙的羽翼直接幻化为“仙”的样子。

至宋代,诗人郑清之的“麻衣忽见蜉蝣阵,砚池观鱼来紫石。”[2]4606(《和葺芷雪韵其二》)不仅写出了蜉蝣的样貌,更写出了蜉蝣群聚的特征。蜉蝣常在春夏两季雨后出现,从午后至傍晚,常有成群的雄虫进行“婚飞”,雌虫独自飞入群中与雄虫配对。因而蜉蝣阵形容的就是这种壮观的景象,无数的蜉蝣组成的图案好像一幅巨大的美丽画面,“忽见”一词则真实再现其出现时间之短,形成蜉蝣阵很迅速,当然,蜉蝣死后随水漂流,随之消退的速度也是很快的。而晋朝郭义恭的《广志》将蜉蝣消逝的姿态写得更加富有凄凉美:“蜉蝣可烧啖,美于蝉。蜉蝣在水中翕然生,覆水上,寻死随流。”[3]1684蜉蝣是短暂而极尽华美的代言,宋代诗人张继先的“蜉蝣世界何须恋,螮蝀衣裳不必携。”[2]13528《金丹诗四十八首其四八》将事物之美好与短暂悉数托付在“蜉蝣世界”里,并借这个无比美好的比喻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此外,宋代其他几位写到蜉蝣之美的诗人如苏辙的“魏京饶士女,春服聚蜉蝣。”[2]9823(《次韵子瞻减降诸县囚徒事毕登览》)、苏籀的“楚楚奢靡翾蜉蝣,下士阉然媚俗流。”[2]19646(《退士一首》)、许必胜的“蜉蝣炫衣裳,楚楚苦不保。”[2]23223(《山中杂咏其四》)等,尤以最后一首将蜉蝣的美丽衣裳为悲剧的载体,但是这美丽的衣裳却无法长久保留,逃不了毁灭的结局,却依然楚楚动人,从最初诗经的华美之服“刺奢”到“楚楚苦不保”的叹息,它的淡定一如带血的微笑,留给诗人一份残酷的美好,并由此留得了世代人们的惋惜与动容。

二 蜉蝣之悲,朝生暮死的惜时感悟

《夏小正》里“蜉蝣”作“浮游”,这个词语顾名思义和其状貌有着直接的关联,历代文人飘零的身世极易在蜉蝣身上找到共鸣。“浮”《广雅》中言:“漂也。浮游也。”古佛语有“浮世”之说,指生活的空虚。而“游”在古代就意味着远行,无根的漂浮和远行正是浮游的象征意义。而只有在这些“浮游”的日子里,才会激发起作者无限的创作冲动。

《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4]309唐人虞有贤“留不住,去不悲,醯鸡蜉蝣安得知。”[1]9672(《送卧云道士》)便是将自然流转的规律引入了自己的思考,微小的个人在浩淼历史的长河里,仅能“满酌数杯酒,狂吟几首诗。”[1]9672而已。朝生暮死是蜉蝣特殊的昆虫学属性,而中国古代的诗歌又常常看重对时序物候的敏感性体验。蜉蝣一出现的时候,就会马上预见其紧随而来不可避免的死亡,这是蜉蝣本身和观察者都不可避免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蜉蝣后来会由“采采羽翼”发展为一个象征生命短暂的意象的原因。

《全唐诗》26次出现“蜉蝣”一词,这些与惜时相关的就占了大半。陈陶的“金乌试浴青门水,下界蜉蝣几回死。”[1]8472(《飞龙引》)是对时光荏苒与轮回的伤感。储光羲有“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1]1386(《田家杂兴八首》)的无奈之叹。陆弘休有“莫惜今朝同酩酊,任他龟鹤与蜉蝣。”[1]8719(《和訾家洲宴游》)的豁达,他以龟鹤延年、长寿无疆的特征与一日之生的蜉蝣进行对比,得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愿望。白居易虽有“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5]510(《郊陶潜体诗十六首》)怅然的直接抒怀,但更多的是“莫忘蜉蝣内,进士有同年。”[5]579(《酬吴七见寄》)的希望。李衢的“蜉蝣吟更古,科斗映还新。”[1]6258(《都堂试贡士日庆春雪》)则形象地展示了在科举制路上的努力与奋斗以及对入仕的憧憬。

陆龟蒙的“为分科斗亲铅椠,与说蜉蝣坐竹棂。”[1]197(《寄怀华阳道士》)则通过对华阳道士的诉说来找寻生命的意义。唐彦谦“俯仰烟波内,蜉蝣寄此身。”[1]7674(《过湖口》)也是面对湖口的烟波水域,联想到此生如蜉蝣般的惜时之感,并且从这中间看到了人生在世的价值与意义,即便短暂,也要璀璨。日月河山、浩渺烟波这些长久的自然之物仿佛在审阅人生的短促,永恒与瞬间,伟大与渺小的强烈反差使人的心理受到深刻的冲击。对于宇宙人生的哲学问辨,其要义在于参照物的选择。生必有死,万生同赴的宿命是无法逆转的。人在历史烟波面前,就好比蜉蝣在人面前一样渺小,微小的生命转瞬即逝,蜉蝣和人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同的。

吕岩写“蜉蝣世界实足悲,槿花性命莫迟迟。”[1]9706(《赠刘方处士》)以槿花朝开暮落的习性,来抒发“可怜荣落在朝昏”的生命意识,感叹蜉蝣世界的可悲,和槿花一样,两者都是朝生暮死的命,都只见朝阳而不见夕落,再念及唐家汉室的兴衰历史,难免生出对人生苦短的惋惜与怅然。因此,蜉蝣的惜时意象一直从唐代延续到宋代,连南宋魏了翁也说“而余生世竟何事,孔翠茲影蜉蝣裳。”[2]34895(《大理曾少卿欲见余近作录数篇寄之以诗为谢且云连日疮疡作读余文而愈因次其韵》),完全化用了蜉蝣的综合意象,既有美丽之羽翼,更有对“生世”的强烈自觉精神和反思意识。

三 蜉蝣之勇,处险不惊的励志举动

白居易在《禽虫十二章》中有“蟏蛸网上罥蜉蝣,反覆相持死始休。”[5]2828反映了蜉蝣无畏死亡的战斗精神。《全宋诗》中唯一一首专门咏蜉蝣的是陆游的《蜉蝣行》:

蜉蝣至细能知时,舂风磑雨占无遗。

蜻蜓满空乃不知,庭除一出无归期。

乐哉蜻蜓高下飞,蜉蝣未尽何忧饥。

檐间蜘蛛亦伺汝,吐丝织纲腹如鼓。[2]25021

在这首诗中,蜉蝣可谓是处处险境,《文心雕龙·物色篇》也说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4]309说明时序物候的变化、周围环境的异同会引起人们或喜或悲的情感抒发。陆游在诗中写到细微的蜉蝣尚能知道以“小时”来计算生命,足以说明生命的短暂与可贵,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怎样才是有意义的呢?蜉蝣朝生暮死也要绽放的励志举动,也曾经激励过很多人、点化过很多人。

诗歌结合蜉蝣多在雨后成群出现的生物属性,看到了蜉蝣面临的多重险境。它短暂的生命总是和风雨交加的天气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恶劣的天气随时都会导致蜉蝣提早死亡,此其面临的第一险。第二险是满空飞舞的蜻蜓等着捕捉蜉蝣来填饱肚子,而刚从水底探头探脑出来的蜉蝣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意识到身边的危险,更别提躲避危险了。它们只要一出水就无法走回头路,这份一往无前的决绝,如同昙花一现般,显示出巨大的涅槃之勇。就算侥幸逃过了风雨交加的第一险境,避开了蜻蜓捕食的第二危机,还有第三险“檐间蜘蛛”织好了大大的陷阱在等着蜉蝣自投罗网呢,有翅飞翔,也许正是走向毁灭的途径。

蜉蝣生命里短短的一天时间,竟然会面临如此之多的危难,也正因为蜉蝣生存环境的险恶、生存时间的紧迫,才更加彰显蜉蝣独有的勇气与力量。这种勇气与力量在诗人笔下焕发出了动人的光彩,诗人为蜉蝣的多舛之命而担忧,而蜉蝣自己却依然遵循着千百年来的生存规律,在幼虫阶段,蜉蝣要在水下生活长达三年左右的时间,它们在孵化后短短数小时即结束生命前争相交配繁殖,它们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繁衍后代,完成这个历史使命后就随水而逝。蜉蝣这种不断繁殖、死亡、新生、成长、再繁殖、死亡、新生的生理过程,不因为任何外物的影响而中断了这个种族的发展进程,这种精神不正是诗人所钦佩的吗?

人的个体比之宇宙洪荒,如沧海之一粟,短短人生几十年,与天地万物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因此,人在更为微小的蜉蝣面前反而能真实地认识自我,学会倔强地在世间留下痕迹。人奋斗着的一生,也能算是千年历史中的一瞬间。诗人在抒发人生苦短的时候,同样用一种对生命不可抗拒规律的大无畏的精神,以蜉蝣般的勇气,以只争朝夕的信心来换取千秋的铭记。蜉蝣之勇就在于它敢于面对死亡,完成最美的绽放。于人而言,这种绽放就是完成毕生使命时那种努力的姿态。

四 蜉蝣之微,高尚人格的参照衬托

以蜉蝣形态之微小、生命之短暂来衬托自我之高尚人格和远大志向的作品不少,这种写法的滥觞便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6]6

在这里浸透了苏轼在被贬黄州时期淡然处之的心态,他在山水之间发问,对话宇宙自然,深化哲学思索,故而获得精神的永续。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前赤壁赋》里蜉蝣意象对宋代词人的影响力是惊人的。在《全宋词》中共有八处写蜉蝣,这八处蜉蝣竟然全部化用苏轼的《前赤壁赋》蜉蝣意象而来。其一是王之道的《水调歌头·用王冲之韵赠僧定渊》,其二是刘学箕的《松江哨遍》,其三是刘将孙的《沁园春》,其四是陈纪的《念奴娇》,其五、六是林正大词中两次出现的蜉蝣,一次是引用了苏轼原文,一次是《括酹江月》,其七是曹冠的《哨遍》,其八是蒲寿宬的《渔父词》。尽管每首词词牌形式不一、主旨内容不同,但是以小见大的方式是共同的,寄托在蜉蝣身上的情感是一致的。

小小的蜉蝣在天地中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正因为如此,才在与天地对比的时候有着强烈的反差效果,进而达到写作的意图。这种豁达淡然的人生态度引发了苏轼诗情的盎然和生活的韵味,人生如寄的感伤在“变与不变”的哲理洗礼下变得纯净,处穷与居贫的生活不再是悲苦的源头,唯有将心灵释放到天地万物中,才能活出最豁达的人生。对高尚人格的不变追求,对理想信念永恒的执着,即便微小,也有着巨大的存在价值。

[1] 彭是求等主编.全唐诗[M].中华书局,1960.

[2]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 王运煕,周 锋撰.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 谢思炜撰.白居易诗集校注[M].中华书局,2006.

[6]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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