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梅娜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6)
《福乐智慧》是维吾尔族在步入封建社会后由作者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用回鹘语 (古维吾尔语)所创作的长篇叙事诗,直译是“赐予幸福的知识”,“福乐智慧”的名称沿用我国历史学家冯家升拟定的译名。《福乐智慧》集中反映了喀拉汗王朝时期的社会生活和意识形态,是这段历史的直接产物,它由两篇序言、正文和三个附篇构成,正文和附篇共13 290行,正文分为85章,前十一章是故事讲述前的铺垫,赞颂真主、真知、真知四同伴、君主、知识、智慧、善行等,论述对七曜黄道十二宫、人的价值、语言等的认识。从第十二章开始叙述故事,故事主要由四位人物的对话形成。《福乐智慧》是维吾尔族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老舍曾评价:“它不仅是维吾尔族的宝贵遗产,同样也是构成祖国文化历史的宝贵财富。”
《福乐智慧》的序言指出作者尤素甫·哈斯·哈吉甫是11世纪20年代出生于喀拉汗王朝首府虎思斡耳朵城,后迁居到喀什噶尔,50岁的时候开始写作《福乐智慧》,历经十八个月完成,之后献给喀拉汗王朝的君主桃花石·布格拉汗,获得哈斯·哈吉斯,即内廷大臣 (也称御前侍臣)的称号。尤素甫是维吾尔族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哲学家、政治活动家,他的思想在《福乐智慧》中有具体体现。《福乐智慧》的写作背景是作者生活的11世纪中叶,中亚各伊斯兰教国家之间经常发生战争,8—9世纪就已步入封建社会的维吾尔族,在11世纪时,封建君主高高在上,拥有无上的权利,喀拉汗王朝内讧不断,派系斗争也愈演愈烈,社会经济、文化都受到严重破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君主布格拉汉的统治使得社会出现了短暂的太平,所以作者写作《福乐智慧》,歌颂君主,同时劝谏君王,以期达到兴邦治国的目的,“国家以臣民为主,国君应当爱护臣民,要广积善德,为臣民造福;国君对臣民要恩威并施,要公正,法度要严明;国君要重视知识,礼贤下士,选贤任能,用知识和智慧治理国家,使臣民康乐。臣民富裕,生活安定,国家才能富强,国家富强才能抵御外患,国富民强才能睦邻,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同时作者表达了其治国思想:“要通过整顿国家的财政,制定完善的法律,巩固国家的边防来保护人民的劳动成果和发挥人民的智慧”。书中还论述了大臣、将领、侍臣、司库大臣、使节等各类宫廷人员应具备的条件,还论述了如何对待学者、诗人、农民、牧民、工匠、医生、贫民等各阶层人民。
《福乐智慧》正文的故事以对话形式塑造了四个人物形象:国王“日出”、大臣“月圆”、 “月圆”之子“贤明”、“贤明”的朋友“觉醒”。长诗的主要情节是“从前,有个名叫日出的国王,依靠公正的法律来统治一个很大的国家。他十分重视人才,延揽贤明有识之士,因而名传四海。当时,有个名叫月圆的人,品德高尚,知识渊博,他仰慕国王日出之名,从远道而来,向国王毛遂自荐。国王立即召见了他。经过多次的交流和辩论,国王对月圆的智慧和才能、品格道德深为钦佩,并委任他做了宰相。日出在月圆的辅佐下,使国家很快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出现了‘狼和羊一起饮水’的太平盛世。后来月圆去世了,日出遵照月圆的遗言,启用月圆的儿子贤明做宰相。贤明智慧超群,承袭父职后,工作做得更出色,深得国王信任。为把国家治理地更好,贤明又向国王推荐自己一位人才出众的朋友觉醒来朝廷供职,国王赞同,并三次去请觉醒。而觉醒却是一个隐居山林的苦行僧,三次谢绝了国王的任聘。觉醒虽决心做隐士,却主张贤明继续辅佐日出治理国家,为人民造福。后来,觉醒去世了,只留下一根手杖和一只木碗,日出和贤明悲痛地收存了遗物。贤明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心血都献给了国家和人民。”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一书中说:“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因此,我们在象征里应该分出两个因素,第一是意义,其次是这意义的表现。意义就是一种观念或对象,不管它的内容是什么,表现是一种感性存在或一种形象。”长诗全篇包含有丰富的象征体系,其中统领全书的是四个人物的象征意义,作者在第十一章对此进行过解释:“这日出象征着公正法度,这月圆代表了欢乐幸福。然后我又讲到了大臣贤明,他代表了智慧、提高了人的价值。最后我又讲到了修道士觉醒,赋予他以来世的含义。我对这四者进行了阐述,用心去读,自能明了其意义。”刘魁立在《〈福乐智慧〉的象征体系》中也曾表明:“这些人物的名字、性格、品德,具有象征意义,就连他们的关系 (君臣、父子、亲友),以及他们的行为脉络、思想衍化,也都可以从象征的角度作一定的关照与分析。”[1]下面,本文就对这四位人物的象征意义进行详细阐释,并且分析其中所体现出的信仰观念。
1. 日出——太阳——公正
国王贯穿整部长诗,取名“日出”。日出是太阳的化身,照耀万物,有太阳万物才会有生命,这里沿用了一个古老的象征,把君主比作太阳,寓意有国王才会有国家安康人民幸福,神化了君权。《撒尔母记》中“那以公正治理人民的敬畏神执掌权柄,他必像四出的晨光,如无云的清晨。”执掌权柄的敬畏神就是君主,把君主比作晨光。国王象征太阳,这是全世界普遍的象征意象。“你瞧,那太阳浑圆无缺,灿烂的光辉始终如一。我的秉性也和太阳一样,充满了永无亏缺的正义。其次,太阳每天出现,光照宇宙,光辉遍及万物,不差毫厘。我的法度和太阳一样,普及于万民而不分彼此。第三,太阳一出,大地温暖,百花朝阳而放,争妍斗奇。旭日之所临,无论优劣,它光芒普照,巨细无遗”。(825-831行)文中国王自比太阳,突出自己是正义、公平的化身。作者认为“哪位国君执法公正,国家将昌盛,福星照临”,所以作者赋予国王最重要的品德就是公平正义。国王贯穿整部长诗,他求贤若渴,接纳贤臣,正是因为他的公平正义,所以其光芒照耀着整个国家,使国家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日出的存在是出于赞颂君主、宣扬国王统治,同时出于劝谏君王公平正义的目的所创作的人物形象,他是君王、是公平正义的化身。
2. 月圆——月亮——幸运
大臣取名“月圆”,月圆代表着圆满,月有阴晴圆缺,圆满并不长存,大臣“月圆”体现了维吾尔人的幸运或者说是幸福观。“幸福是什么,请为我说明,有谁在人间获得了幸运?”(1975行)大臣月圆是幸运的,他聪明绝顶、博学多才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得知君主求贤若渴,才循着君主的方向投靠君主,而且得到了君主的赏识。所以作者认为要珍惜幸运:“幸运在哪儿,你快向它折腰,若和幸运作对,决没有好报,幸运一来,生活充满福乐,百事如意,日日每餐佳肴” (681-682行)”但是幸福非永恒“福运无常,莫对它倾心,它好似满月,会亏损而消逝”,只有“洁身自好,循正道而行,幸福的缰绳将握在你手中”,所以月圆向国王日出指明幸福无常,旨在让国王认识到要想幸福常驻,就要德美行善。月圆其实就是月亮的象征,更深层次地是幸运的象征,月圆对国王日出解释自己的名字:“幸福来临时,你声名卓著,好似新月日盈,光照寰宇。须知福运无常,莫对它倾心,它好似满月,会亏损而消逝”(740行)作者直接指明了月圆与幸福的关系。而月圆临死的遗言,更将这种月圆月缺的真理引申到所有事情:“上升的事物,终会降落,人有一生,复有一死。有上必有下,有高必有低,有乐必有忧,有甜必有苦” (1086-1087行)这体现了辩证法,任何事物都处于运动和变化之中,没有永恒的幸运和完美,旧事物总会被新事物代替,即使如公平正义的君主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大臣月圆象征着幸运,既教导人们抓住幸运追求幸福,同时又告诫人们幸福无常,要掌握知识积极行善才能实现幸福的永恒。
3. 贤明——行善——智慧
大臣之子“贤明”学识渊博、智慧过人,是智慧的化身,他是月圆的儿子,提示人们追求永恒幸福的方法。他与国王“日出”是君臣关系,但又有所超越,国王将其比作太阳,“你好似太阳照亮我的心,我有什么失误,愿你能匡正”,作者塑造这一贤臣形象,与当时的环境分不开,维吾尔族建立了统一的封建王朝,游牧生活变为农业定居生活,诗人认为只有依靠智慧和知识,才能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才能管理好这一封建王朝。月圆的去世揭示了幸运无常要多多行善才能使幸福长驻的哲理,作者认为智慧是一种美好的品德,是达到善的最有力的方式。“智慧身价甚高、品行端正,性情温柔、态度持重,指引善路” (第十章)“真主赋予谁意识,知识和智慧,他就能打开美德善行的门扉”(151行)。作者直接说明了知识智慧是通往善路的指明灯,是打开善行大门的钥匙。贤明的出现是为了解决月圆之死所带来的思考——怎么才能让幸福永驻?那就是掌握知识智慧。
4. 觉醒——知足——来世
“贤明”的朋友“觉醒”是个隐士,最后出场,“博学多才,智慧超群,虔诚机敏,具备一切美德”,但是“厌弃人世,看破红尘,遁隐于山林”,他是知足、来世的象征,知足也就是对现世的状态感到满足而无他求,代表着对来世的关注。觉醒与国王、大臣贤明关于人生价值、人生理想的辩论是最精彩的章节,觉醒批判了统治者的贪婪、富有,对贫苦百姓寄予莫大的同情。觉醒认为物欲、食欲、性欲均是罪恶之源。他说:“美味佳肴是口腹的享受,追求口腹享受的人无异于马牛”(4772行)。觉醒认为物欲是诱发人犯罪、使人堕落之因,因此他对财富充满了憎恨。他说:“今世的财富与信仰不共戴天,你瞧,享用财富会把信仰摧毁”(3539行)。在他看来性欲对人的危害更大,“情和欲会使男人失去力量,谁若做了它的俘虏,必然受难”(6162行)。妻室之欢,抚育儿女之乐均为苦乐。他诅咒肉身是可恶之敌,是使人陷入罪恶的罗网。觉醒是在贤明寓意掌握知识追求幸福的前提下出现的,人们掌握了知识智慧,踏上了追求幸福的道路,在获得幸福后,只有知足、不贪婪,才能实现幸福的长久[2]。
1.太阳和月亮的象征体系
日月象征是全世界古老的象征体系,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着日月崇拜。《福乐智慧》沿用了这一古老的象征。国王日出是太阳的化身,他统领整部长诗,大臣月圆是月亮的象征,月圆投奔日出,代表着月亮追随太阳。第五章“论七曜和黄道十二宫”详细解释了万物起源,真主创造天地万物,七曜是其创造的星体,分别是土星、木星、火星、太阳、金星、水星和月亮,介绍太阳是“用它的万丈光芒普照宇宙”,月亮是“它脸儿正对太阳,才会浑圆如球”,太阳和月亮之间联系密切,月亮追随太阳。综观全诗,国王日出没有明显的东升西落的痕迹,他始终公平正义地处理政务,照耀人臣,大臣月圆却死去,这一结局也与自然界的规律相符,太阳始终是圆的,而月却有圆缺。作者身处封建社会时期,突厥文化深受西方来的伊斯兰文化的影响,突厥文化崇拜太阳神,伊斯兰文化崇拜月亮神,在突厥神话中,月亮神为女性,伊斯兰文化中,月亮神为男性,作者在全诗中虽界定月圆为男性,但描述月圆的词汇都是突厥文学中用以描述女子的词汇,如“容貌日失丽,耀人眼目”、 “顾影自怜”、 “文辞娴雅,预期婉转”,这里在吸收伊斯兰文化的同时,作者仍坚持古突厥文化,而且设置月圆死去的情节,也反映了作者对突厥文化的坚持。
2.国家的发展与人的生死历程
第五章“论七曜和黄道十二宫”,黄道十二宫依次是白羊、金牛、双子、巨蟹、天狮、室女、天秤、天蝎、人马、摩羯、宝瓶和双鱼,它们分别三个一组代表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和火、水、气、土四种宇宙元素。第四章“对明丽的春天和布格拉汗的赞颂”中有“太阳回归,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从双鱼之尾,走进白羊头顶”,从第五章的黄道十二宫,我们就了解太阳从双鱼宫进入白羊宫,就是一年之首的春季,全诗就以太阳一年的运行历程为轴线开始叙述。太阳的东升西落、上升下降与全诗的主基调相符合,故事开始就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象,对国王的统治进行赞颂,大臣月圆、贤明的辅助让国家进入到最繁盛的阶段,“太平盛世延续了多年,小羊和野狼结伴而行”,为永葆繁荣,贤明才去邀请觉醒,觉醒的死亡让整部长诗陷入悲凉的气氛,但是最后的结尾又仿若第二天的太阳,贤明继续处理政务,“天下大治”。太阳的运行与国家的发展路程相适应。神话思维中,太阳的东升西落往往与英雄的成长死亡和悲喜的故事情节发展相对应,这里作者也沿用了太阳的这一象征意义。
作者还借用了月亮象征人生的结构。月有盈亏,人有生死。月圆、贤明、觉醒都代表着月亮。大臣月圆辅助日出国王治理国家,开篇犹如人生的青年阶段,步步上升,欣欣向荣。月圆实现自己辅佐君王的梦想后离世,月圆是幸运的化身,他的死去揭示着人们不能只靠幸运生活,其子贤明继承遗志继续辅佐君王,用知识智慧寻找幸福永恒的方法,把国家推向了繁荣,这好比人生的壮年。想要维持这种高潮,贤明才去寻找觉醒来辅佐。但是觉醒告诫他要知足,不能只安于今生,要知足要追求来世,这也就意味着人生都有兴衰的过程,要平静的接受,最后觉醒死去也就预示着人终有一死,终会走向来世。
作者透过浓郁的象征表现了自己的各种思想,作者选择这些象征,彰显了当时的信仰观,有对日月的原始崇拜,有对佛教、伊斯兰教教义的吸收,有作者朴素的哲学观。
自然崇拜是最原始的宗教现象,“在自然崇拜中,原始人类尚未形成明确的超自然体的观念,但已经开始具有把自然物和自然力超自然化的倾向。这种自然崇拜,是原始人类对压迫自己的自然界异己力量完全处于屈服状态下产生的一种最初的意识形态。”自然崇拜的对象往往是与人类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福乐智慧》最明显的原始宗教信仰就是日月崇拜,不仅用日月来象征人物,太阳为国王,月亮代表大臣月圆、贤明和隐士觉醒,而且用日月的特点来象征人物命运和国家发展,国王如太阳般一直照耀民众,月亮代表的人类则会有生死,国家的发展犹如太阳会东升西落,但是周而复始永葆运动。
来世观和重善的佛教思想的影响。佛教大约于公元前一世纪由丝绸之路传入新疆,佛教认为人有三世,现世的贫富,是由前生的善恶决定的,而今生的善恶行为,亦必导致后生的罪福报应。所以要来世幸福,今生必须行善积德。诗人在《福乐智慧》中劝解人们为了来世而行善积德。如大臣月圆临行前劝诫国王日出: “天下太平时,多兴善举,财物丰足时,多做布施 (1368行)”,劝导儿子贤明:“要多行善事,远辟邪恶,要用善德关闭地狱之门 (1296行)”。隐士觉醒也劝诫国王日出行善:“权大无边的君王啊,切勿作罪,要注意你的言行,多做善事。”(5088行)
重视知识和智慧的伊斯兰教思想。伊斯兰哲学特别重视知识和智慧对社会的作用,而且认为知识智慧来源于真主。《福乐智慧》中第六章“论人类的价值在于知识和智慧”、第十章“论知识、智慧和才华的好处”、第二十七章“贤明向国王讲述智慧的形容”,这些都用一章的篇幅来宣传知识智慧的重要。而且诗人将贤明象征智慧,用他来解释如何追求幸福的永恒。
作者具有传统的宗教哲学思想,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由真主创造的,世界存在的物质基础是四素,即火、水、气、土,而且认为各种事物都有四要素,如设立四位人物、四块伟大的基石、四种虽少不能嫌少的东西、将领具备的四种品德、侍臣勤勉的四个方面、人生要抛弃的四种东西等等,作者对四有独特的钟爱,这来源于作者传统的宇宙观即四素构成宇宙的观念。故事的情节发展和人物的命运变化都展现了作者的朴素哲学,即事物都是运动的,不仅自然界会运动变化,走过四季,社会生活也会变化,人会生老病死,国家会兴衰,自然和社会都处于永恒的发展和变化之中。同时,作者传统的哲学观还表现在诗中无所不在的对立观念上,如生死、盛衰、上下、苦甜、悲喜、贵贱、胜败等,作者看到了矛盾的普遍性,并认为这些对立事物是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的,而且他们之间也互相转化。
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作为维吾尔族哲学与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作,是维吾尔族文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作者所运用的象征,实际上就是用自然界的必然性解释社会生活与人的命运的偶然性,这些象征背后展现的是作者朴素的哲学观、原始的宗教信仰以及所受到的佛教思想、伊斯兰教思想的影响。
[1]刘魁立.福乐智慧的象征体系[J].西域研究,1994(1):21-24.
[2]姚宝王宣.福乐智慧的原型结构 [J].民族文学研究,1993(2):6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