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映川小说的男性审美空间

2014-04-09 07:49潘颂汉
河池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小说

潘颂汉

(百色学院,广西 百色 533099)

广西当代女作家杨映川的一系列以男性为主人公的小说作品通过跨性别叙述构筑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男性审美空间。无论是对男性先天存在的性别缺陷的细致描写,还是对男性成长过程中必须要面对的烦恼的深入探讨,杨映川的小说文本中总是蕴含着一股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温情。

然而,在中国当代大多数探讨两性关系的小说文本里,却以表现两性的冲突之主题为多,特别是作品里受伤害的女子形象,几乎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似乎已经成为持女性主义立场的作家们写作时的一贯思路。其实,当女性主义发展到露丝·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的时代,之前所推崇的两性对抗与不可调和的巨浪已然拍上了沙滩,取而代之的则是致力于建构真正的女性文化,肯定女性性别意识,并在此基础上与男性展开平等对话的潮流。在伊里加蕾的理论体系中,“性别差异”毫无疑问是最为重要的关键词,她认为,“如果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彻底的思考,我们就可以得到思想上的拯救”。[1]28过去的女权运动过多地追求在男人的世界里去获取成功,没有正视女性和男性之间固有的差别,因此催生了女性对男性的敌视。诚然,阴阳虽然相克,但毕竟也相生,如果不承认性别间的差异,女性便没有区分的参照,那她和男性还有什么区别?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杨映川的写作受到了这股潮流的涤荡,但是她的女性主义立场比其他女性作家显得温和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小说世界里,杨映川对两性关系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讨,用一种宽容、温和的态度,把这些仍然是一身毛病的男人从“男性的梦”中一一唤醒。张钉就是杨映川从梦中唤醒的第一个男性。

《我困了我醒了》(载《人民文学》,2004年第6期),小说从张钉躺在父亲张聚德的床上写起。作品里的主人公有一种先天的“毛病”,用小说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他犯有‘冬眠症’”,“从小到大一有难事就一睡了之”。这种看似荒唐的病在杨映川的笔下却言之凿凿。这个嗜睡的男性,正做着一个逃避现实与责任之“梦”:张钉答应给现任女友卢兰买车,却在付款取车的路上沉沉睡去,“我这么一睡,倒是一了百了”;前任女友李芳菲跟他借钱买房,在约定取钱的前一天,他“一睡睡了三天”,最后李芳菲只好跟张钉分了手。在一次和劫匪的搏斗中,未婚妻卢兰奋不顾身地为张钉挡了一刀,血流不止,生命垂危,张钉却在此时即将睡去……卢兰“没心眼”的爱与温情终于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唤醒了张钉,于是他抱着卢兰冲向了医院。这个不负责任,做着“逃避”之梦的男性在女性卢兰无私的爱里终于被唤醒,他身上原先就具有的温情渐渐显露,筋骨与血肉逐渐长满,就像贺绍俊所说的,“卢兰承载起了这种对男性的宽容和理解,她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坚定不移地朝张钉走来,把一缕阳光洒在张钉阴暗的内心,让一个沉睡的男人从黑暗中慢慢苏醒。”[2]

其实小说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符号:金钱,就是小说里提到的张钉名下的那“八亩菜地”——有可能会因为政府的拆迁而获得一笔巨额补偿;也就是说,小说隐藏着的主题,实际上是金钱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危机。因此,从张钉的角度来看,他的“冬眠”有时候更是一种自保。卢兰质问他,“难道你是只青蛙吗?”青蛙的冬眠就是一种自保,免除自己在寒冷的环境中受到的伤害:前女友和他斗智斗勇,就是想谋取他“八亩菜地”里的利益,公司里的美女王双双色诱他,也是因为知道他有钱;准备跟卢兰结婚了,张钉首先想到的便是去公证财产。但问题是,难道张钉真的是一个自私到底,视金钱的利益高于一切的人吗?非也。小说里说到的“陀螺”的细节就证明了张钉和父亲之间仍然存在着天然的父子之情,虽然先前略显薄情寡义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前曾为了这“八亩菜地”而不惜撕破脸皮,对簿公堂;而未婚妻卢兰给张钉的印象则是“品质可贵至极”。由此我们可以体察到作者对男性的一种温情立场:这个男性确实是自私了点,但并非不近人情,他只是暂时沉睡在逃避现实与责任的男性之“梦”中,还未醒来而已。于是,卢兰这个时候的爱就是一种唤醒,而且是唤醒张钉身上沉睡着的“男性”。如果张钉本身不具备这种责任感,女性又谈何拯救?所幸还有卢兰,这个“没心眼”的女性带给张钉的不仅是真爱,更是一种阳春三月般的温暖。这股三月的暖气能把张钉这只“冬眠的青蛙”从睡梦中唤醒,喷涌而沸腾的鲜血就是最好的证明:“静止的血找到了突破的口子,它们四处流窜”,于是,张钉抱着卢兰冲向医院,也冲向了他们一直憧憬着的幸福生活。

如果说张钉做的梦是一个逃避之梦,最后被“没心眼”的卢兰唤醒,那么《不能掉头》(载《人民文学》,2004年第10期)里黄羊做的则是男性的自我追寻之梦。无独有偶,这个故事也始于床,而且还是在床上做的一个杀人之梦。主人公黄羊因为这个杀人的梦,从床上惊醒,步伐踉跄,外出逃亡;得道成“男”后,又回归故乡。逃亡前的他,“女性特征过于明显,皮肤白白嫩嫩,嘴唇红润润,肩膀瘦瘦削削”,甚至到了长胡子的年龄,他“一根胡子都长不出来”。这个缺乏男性特征的人行了梦中杀人的“成年礼”后,在火车上遇见劫匪,竟然能够挺身而出,帮受难的渔民出头,拯救煤老板的“二奶”宋青衣于水火之中……终于,一个“标青的男人”形象渐渐清晰:“衣衫底下藏着的块块硬肉”,“一脸络腮胡永远泛着青黑的光”。当黄羊追寻的故事渐见终了,回到故乡,被深爱着他的宋青衣点破,“十五年前你做的只是一个杀人的梦,只是一个梦啊”,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文本的结构形态为唤醒——出发——追寻——成长——回归,寓言式的小说创意,在仿写了永恒的追寻——回归主题后显得别样新颖。在外流浪了许久,家乡对于黄羊来说竟然还是如此熟悉:“黄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他的语言,他的步伐,他的神容,本出自这里,现在又完全地融了回去,像一滴雨水,欢快地落入河里。”消费社会里,精神缺失的现代人对于回归“家园”的渴望溢于言表,形象而又生动。“寻找家园不仅仅是现代人的根本处境和基本状况,其悠久历史就像人类文明一样古老而漫长,只是随着历史的推移,人类返回精神故乡的渴望和要求尤为迫切”。[3]

总之,杨映川在这两部小说的开头,给我们分别描绘了两个在床上做“梦“的男人:一个“梦见”逃避,一个“梦见”懦弱。转眼,在小说的结尾,这些做着“梦”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站起,他们张开了健壮的臂膀,敞开了宽阔的胸怀:张钉抱着他的女人冲向了医院,黄羊成长为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你看,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挂着的微笑多么自信!迷人的“男性”从梦中被女性“唤醒”了。

伊丽格瑞认为,“寻找所谓‘不偏不倚的中立性’不仅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没有人对任何事可以保持真正的中立),而且,这种寻找在道德上也是误导。试图在读者、听众面前掩饰讲者的身份,这是懦弱胆怯。”[4]297即使在处理作品里的男性形象时,杨映川所持的态度是温和的、不加批判的,甚至是正面歌颂的,但是她所做的工作仍然是站在女性作家的立场,对男性世界做出的“文学想象”。从上述二个男性形象的遭遇来看,他们命运中的重要转型都和一个女性形象有关。这些女性常常以温情的面目出现,从而成为男性被“唤醒”的关键所在。由此可见,杨映川在写作的时候走的绝对不是中性化的路线,任何的中性化的描写在文本里都处在一种伪装的状态,从而使作者的创作立场显得“十分可疑”。杨氏小说里男性形象的迷人之处并不是因为他的肌肉发达,也不是因为他的胸怀宽广,而是因为它们来源于一个女作家的精彩、别致的文学想象;并且,读者们可以根据这些文学想象进入杨映川的艺术世界,进而构筑一个新颖的男性审美空间。

在一次访谈里,杨映川说到,“我曾经想过塑造一个较完美的人物,按照我理想中的女性或男性来塑造,遗憾的是写着写着他们的毛病就出来了,他们渐渐不可爱了”。事实上,在某些作品里,这些“完美人物”已经出现了,只是他们太过“完美”,“完美”到无法从他们执着的“梦”中被唤醒,最终作茧自缚。《请你帮我记住我》(载《小说月报》(原创刊),2005年第6期)里的演员齐发就是其中之一。

聪明,努力,好学,善良,讲义气,几乎所有可以形容男性的褒义词都可以用在齐发的身上。不仅如此,他还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那就是做个好演员,早日成名成星。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理论认为,“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忠实于他自己的本性……‘自我实现’……它可以归入人对于自我发挥和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种使它的潜力得以实现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说成是一个人越来越成为独特的那个人,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一切。”[5]53齐发的人生规划相当充分,实现自我理想的愿望非常之强烈,这从他的“做一个演员”的强烈爱好里可以看得出来,于是,这种倾向使得他越来越成为独特的自我实现的“那个人”。所以,此时的齐发正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做着一个强烈的自我实现之“梦”。正是因为这个“梦”的强力驱动,当演艺经纪人骆芳找他去报复情敌欧百丽的时候,他稍作犹豫,很快地便答应了。美丽而痴情的欧百丽因为对齐发用情太深无法自拔,终于因为齐发最后的无情抛弃而选择自杀。欧百丽的死,终于将这个沉迷在自我实现之“梦”里的男性“唤醒”。小说以齐发见义勇为,被歹徒的刀扎在胸口,继而倒地告终。

虽然小说里充斥着浓重的“宿命论”成分,但是就齐发这个人物形象看,救赎的意味却不言自明;而小说的结局是以死亡来实现救赎,多多少少也体现了杨映川的些许无奈。为了心中的梦想,齐发奋斗了许久,但始终都找不到成功之门。当“幸运女神”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齐发难免会激动得手脚冰凉。做这样缺德的事并非齐发所愿,善良的本性使他挣扎过,犹豫过;但是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愿望支撑着他去从事如此残酷的工作,于是在一刹那间,他还是走错了那一步。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齐发的可贵正体现为他的强烈的愧疚之心。但是欧百丽死了能够复生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当小说里再一次出现“英雄救美”的故事时,男主人公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于是,当齐发在追赶歹徒的时候,也许连杨映川都无法掌控他奔向死亡的命定的结局。在这里,女作家也借助齐发这个人物形象,委婉地批判了当下社会的功利心态以及男性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惜牺牲女性利益的卑劣手段。所以,齐发这个时候的死,不正是女性渴望建立平等、互信的男女关系的自我诉求吗?

没有过渡“沉溺”于“梦”中的男性,他们易于被“唤醒”,并且在救赎或者是追寻中完成了自我的方程式,得出了自己的最终答案。在这一生命方程式的演算中,齐发给出的答案虽然有了小小误差,但还能够四舍五入,所谓勉强及格。有一些无法唤醒的男性,始终沉睡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梦境里,那么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孤独,而且是孤独的无限循环模式。

小说《挂在墙上的自行车》(载《人民文学》,2011第12期)里的主人公简之同就是一个感情上一直沉溺于过去的梦中,难以自拔,最终陷入无尽孤独之中的可怜男性。在女主人公陶亦出现之前,简之同总共谈过三个女朋友。因为总是忘不了过去,甚至对前女友送的东西仍视若珍宝,所以他和一个又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擦肩而过。最后第四任女友陶亦也和他分了手,她骑过的自行车还被简之同买回来挂在墙上,再一次变成了一个怀恋的符号。

和齐发一样,简之同也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热心、有责任感;长得帅,职业好,但是在这样一件完美的外衣下却包裹着一颗残缺的心。他喜欢睡在昨天的“床”上,在已经发黄的“梦境”里消耗余生,这个发黄的“梦”就是男性性格的一种先天缺陷:时常怀恋前女友。据英国一项关于“梦”的调查表明,在接受调查的男性中,超过四分之一的男人做梦的时候梦见前女友。对于现任女友来说,男性的前女友就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拔不出,咽不下。一个男人念旧是好事,这说明他还未泯灭真纯、善良的人性;但忘不了并不代表他不能有新的记忆。一段失败的感情既然发生了,它所能给予男人的就是反省的力量,并从中得到经验教训。然而,偏偏有些男人在这样的怀念中自得其乐,无法自拔,在杨映川的男性“唤醒”工程里,齐发是较难攻关的一个,但是他醒来了,以死亡实现了自我的救赎;但是面对简之同的缺点,也是所有男人天生的缺点,杨映川终于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好把孤独留给他。这是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因为它无穷无尽,还无限循环。

在这个短篇里,作者的温情路线再次呈现于读者面前。男性简之同身上先天的“恋旧”毛病固然是他和女友陶亦分手的主因,但是在杨映川的笔下,女性又何尝没有责任?小说里,陶亦就是一个有“感情洁癖”的女孩子,她想要占有男朋友的一切,“我就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我不仅要你的将来,也要你的过去,你能把它们全都交给我吗?”支配男性的“现在”和“将来”,听起来确实霸道,但还不至于“不近人情”;但是“过去”已经发生,女性要怎样占有?这样的一种要求无非把男性逼到墙角而无回旋之余地。因此,故事里男性和女性的爱情悲剧,在作者看来,是应该将其责任进行五五分账的。于是,我们不得不再次感叹,杨映川虽身为女性但却具备了少有的性别自省意识。在一次访谈中,杨映川也说到,“我站在我的对立面用另外的声音说话,我希望能在这些小说中揭出隐密的人性”。那么这部小说与其说是杨映川揭示对立面——男性的人性,不如说是她站在女性的立场,以男性性格的固有缺陷为批评对象,对两性在恋爱中因为性别差异而导致的纷争做出的深刻的探讨。

总之,杨映川以温和的女性主义书写,构筑了一个崭新的男性审美空间,对两性关系存在的几种形态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探讨。虽然我们都知道,两性的和谐很难,甚至不会实现,但是杨映川做出的这一番探讨,还是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从艺术建构上来说,这样温和的女性主义书写也让她开掘出许多新颖的艺术视角。

[1]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贺绍俊.男性可堪拯救?[J].南方文坛,2005(1).

[3]杨经建.追寻:中外文学的叙事母题[J].文史哲,2006(4).

[4](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5](美)A.H.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程朝翔,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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