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小说宏大叙事的拆解与重构

2014-04-09 06:52叶从容
关键词:文学小说

叶从容

(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006)

一 20世纪中国小说的宏大叙事追求

20世纪末,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利奥塔首先提出宏大叙事的概念,将其描述为“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以及伟大的目标”[1]。利奥塔认为宏大叙事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表达的是对于人类社会进程的设想,具有目的性、总体性和统一性的基本特点。利奥塔的这一宏大叙事概念不仅表现在社会的设计和规划中,而且也表现在文学文本的叙述方式中。在具体文学文本中,宏大叙事以表现生活本质和历史发展规律为目标,强调史诗品格,追求题材的重大性,注重表现生活的广度和时间跨度,关注人物身份的显要性。

作为一种“追求完整性和目的性的现代性叙述方式”[2],中国文坛对宏大叙事的极度推崇始于上世纪初。之所以选择以小说为主要体裁的宏大叙事,与中国百年来的特殊语境密切相关。在古代,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学的地位极端低下,直到晚清,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夏曾佑等有识之士在国运衰微中从救亡图存的角度重新认识小说并赋予其崇高地位。康有为认为,小说具有开启民智的功用:“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3]梁启超则宣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4]可见,康、梁等人之所以倚重小说,根源在于其具有唤起民众、救亡图存的功利性。其后,功利性日渐成为主流社会评价小说的最重要的标准。从被称为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的《狂人日记》喊出“救救孩子”之类的思想启蒙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从抗日救亡文艺到毛泽东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贯穿中国现代小说发展数十年的主旋律都是文学的功利主义思想。这种功利性在现代小说中所体现出的共性就是高度强调文学作品的政治意义,视其为传播启蒙思想或政治理念的工具。文学的这种强大的社会功利性必然要以一种很宏大的叙事方式展现出来,而这,与上面提到的利奥塔有关宏大叙事的论述是相一致的。在整个20世纪,中国小说界借助文学实现的功利主义追求与小说本身的宏大叙事方式之间可以说是相互鼓荡相互兼容的,它们代表着文学创作的一体两面。

作为中国文坛宏大叙事的先行者,茅盾在其1932年写作的《我们所必须创造的文艺作品》中旗帜鲜明地指出:“文艺家的任务不仅在分析现实,描写现实,而尤重在分析现实描写现实中指示了未来的途径。所以文艺作品不仅是一面镜子——反映生活,而须是一把斧头——创造生活。”①转引自唐纪如《一个引人注目而又争议的小说模式》,《江苏社会科学》,1994年第5期。同时,茅盾还以其小说创作身体力行地履行作为这样的“文艺家”的职责,自觉承担起“指示未来途径”的使命,其代表作《子夜》正是这样的典型文本。作品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买办资本家赵伯韬的斗争并以前者失败告终为主线,夹杂工人阶级的反抗和农民的暴动,全景式、多视角地展示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状况。茅盾通过对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命运的想象回答了关于中国发展的前景问题:“我写这部小说就是想用形象的表现来回答托派和资产阶级学者,中国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下,是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了。”[5]作者通过众多人物形象的塑造、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展示、宏阔的时空跨度等具有宏大叙事特征的表现手法表达这一重大的主题,展示了宏大叙事对于表现社会理想、社会批判方面的巨大合理性,为文坛提供了有效的借鉴。

从《子夜》开始,中国文学的宏大叙事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兴盛一时,成为主流作家的共同追求。以“红色经典”代表作《红旗谱》为例,作品通过讲述以朱老忠一家三代人为代表的农民阶级与冯兰池父子为代表的地主阶级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过程,展示了旧中国从清朝末年到上世纪30年代初期由农村到城镇的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画卷,回答了中国革命的起源问题。作品题材重大,人物众多,情节跌宕,气势恢弘,揭示出人民力量不断壮大,剥削阶级最终要被消灭,历史发展不断向前的重大主题。此外的《创业史》《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三家巷》《保卫延安》《红日》等长篇小说都带有宏大叙事的特点。可以说,宏大叙事成为20世纪小说创作当中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文学特征。

二 宏大叙事的局限及其拆解

具有宏大叙事特征的小说在审美风格上往往具有宏大的史诗性,也能够反映重大的社会主题或者对社会产生重要的推动作用,所以,它们的存在有其特定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然而,宏大叙事的发展在20世纪中叶的中国文学界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由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借助权力的强行渗入,使得当时的宏大叙事往往成为图解一元化政治思想的专用工具,而这样做的结果就使得小说的叙事话语走向单一和僵化。按照洛特曼的说法,就是小说呈现出一种同一美学的特征。所谓同一美学,即文本内部的主题和叙事话语缺少一种差异和变化,而显现出一种单一化和模式化的特征,亦即“尽管我们面前有着无数不同的现象:A1、A2、A3、A4……An;它们其实不过是一种不厌其烦的重复:A1是 A;A2是 A;A3是 A;An是 A。”[6]如《红旗谱》关于革命起源的诠释,《红岩》《红日》对于革命正义性及革命必胜的讴歌,《青春之歌》对于把青春献给党的毫不迟疑,《创业史》对党的路线、政策正确性的图解等等,尽管涉及不同时期、不同生活领域,有不同的情节构思和人物身份,风格亦各有特点,但是它们所传达出来的思想却是高度一致的,亦即讴歌革命,赞美英雄,歌颂新中国。读者凭着阅读经验就可以比较准确地预测情节走向、人物命运,预知小说的结局:正义必将战胜邪恶,革命一定会取得胜利。与这种政治佐证式的宏大叙事相伴的是形式的模式化、思想的浅表化与审美价值的稀缺化。

上世纪末以来,随着新思潮的不断出现,宏大叙事面临严峻挑战。其中最大的挑战来自后现代主义思潮。风行全球的后现代主义虽然没有一套统一的理论体系,但仍有一些普遍性特征。“对基础、权威、统一的迷恋;视主体性为基础和中心;坚持一种抽象的事物观。”这些是近代启蒙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思想风格,“而对这一切的质疑便构成了后现代主义的特征。”[7]后现代主义鲜明且强烈地表达了对既定思想的彻底否定,甚至不惜作出四面树敌的泛反姿态,有人概之为“反解释、反智性、反严肃、反高雅、反主流文化、反整体性、反自我中心、反经验主义、反现代主义、反先锋派、反统一、反典型、反理性、反权力意志、反想象”。[8]充满反叛与解构意识的后现代主义很快在古老的东方大地上找到了共鸣,与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洪流一起冲击着以往文学创作中的宏大叙事。此外,除了后现代主义的包抄,宏大叙事也面临特殊语境下来自内部的拆解,主要体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政治理性主义热情的衰退和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由此推动的个体欲望的高度张扬等等。在后现代主义和社会转型期各种思潮的共同影响下,中国新文学中强调文学的启蒙、教化意义的信念饱受冲击,宏大叙事面临严峻挑战。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以边缘化叙事抗拒强调政治理性主义的主流叙事,以当下欲望的展示取代对彼岸世界的探寻,以碎片化、日常化的琐事陈列排挤集体叙事与重大题材。

自《子夜》树立起宏大叙事的里程碑后,宏大叙事与政治观念、启蒙、革命等因素紧密结合形成文坛的主流,并于建国后的17年时期达到巅峰。这一时期文学的政治性被空前突出,作家们以理想与信念图画了一个激情四射的时代。但是,这种被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所赋予合法性以及政治信念所构造起来的宏大的文学画面和高大的文学形象却不断地遭到了一些人的“伪崇高”的质疑。

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宏大叙事开始为凡人琐事让路,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一地鸡毛》《烦恼人生》《狗日的粮食》等开创了新写实风潮,以再现小人物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为目的,放逐远大理想,转而关注眼前的鸡毛蒜皮;抛弃感天动地的英雄壮举而选择不起眼的烦琐人生;放弃激情奔涌的想象,取而代之的是冷眼旁观式的“零度情感”,不动声色地摹写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凡俗人生。正是这样一种反崇高、反主流的写法,使新写实少了英雄气概多了人间烟火的世俗气,少了崇高壮阔多了琐碎卑微,少了展望未来的豪情壮志多了驻足当下的无奈辛酸。即便是一些比较严肃庄重的题材,作家们也警惕地与主流话语保持距离,坚持另辟蹊径游走于边缘。如《红高粱家族》《故乡天下黄花》之类带有新历史主义色彩的小说,它们坚定不移地用偶然性、边缘化拆解了以往红色经典用理想、激情和理性所建构的对于社会发展、历史进程的规律性、必然性的想象。边缘化叙事的那种反主流、反崇高、反理想的特征具有很明显地后现代主义哲学的色彩,这些边缘叙事作家也的的确确不同程度地受到过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可以想见的是,当边缘化、世俗化、日常化、碎片化大行其道的时候,宏大叙事的被冷落和被拆解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第二,以个人化经验替代集体性经验。

在救亡图存的20世纪上半叶,使用一切手段凝聚民心、启蒙大众是中国社会的主要任务,作家也必须以反映历史洪流进程、反映历史前进的基本规律为创作准则,否则就是落后甚至是反动的。在这种背景下,追求文学的宏大叙事风格并以这种风格来反映社会和推动历史前进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20世纪中叶,社会主义政权建立,文学的启蒙任务也一跃而变为为社会主义的政治建设和政权巩固服务,但是在其中仍然可以看到一个不变的文学创作风格,那就是宏大叙事。如果说以前的文学在强调启蒙大众的同时还很重视艺术的个性和审美性的话,那么,20世纪中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国的所谓宏大叙事的小说则是更多地强调了文学为集体政治的服务功能而忽视了文学的个性和艺术审美功能。在这种宏大叙事的文学作品中,集体经验和为了集体利益勇于斗争的精神被猛烈高歌,而历史巨轮下个体鲜活生命的呻吟与挣扎却被漠视,个体的欲望与凡俗的日常生活都被彻底抛弃了,只有阶级情深,没有儿女情长,只有阶级斗争,没有日常生活,宏大叙事彻底沦为图解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

个人化经验是对宏大叙事的反拨,在个人化书写中,最常见的是书写日常生活的个人经验。当英雄、壮举、崇高等一系列名词渐行渐远时,被集体所湮没的个体身影却逐渐清晰起来。首先是80年代人道主义精神的回归,《人啊,人》(戴厚英)、《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张贤亮)等现实主义文本热切呼唤着人的尊严的回归,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但这些作品显示的仍然是一代人对“文革”时代泯灭人性的集体记忆,具有强烈的大众启蒙色彩。真正走向个人化书写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创作。“90年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作者叙事立场的改变,从对社会共同理想的追求转向对个体生活本身的文学叙事,从宏大叙事的行列中逸出了个人立场的叙事。如新生代创作、女作家创作。”[9]以新生代为代表的个体化叙述拉开了中国文坛表达个人化体验、伸张个体欲望诉求的大幕。书写个人的独特体验成就了陈染、林白们在新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从新生代出发,随后又有强调女性个体书写经验的“小女人散文”领一时风骚,而卫慧、棉棉、春树等对个性的张扬以及年轻一代如木子美等毫不掩饰的个体“绝对隐私”的公共化展示则带有更多的后现代色彩,文学由此成为世纪之交个体欲望狂欢的场所,集体叙事被彻底抛弃。

个人化经验书写也体现在对历史的讲述上。与传统现实主义不同的是,后现代主义并不认为历史是有基本发展规律的,所谓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这就彻底打破了正史与野史的界限,为个人化的历史讲述奠定了基础。由此,追求宏大领域、表现重大题材、反映必然规律的宏大叙事只不过是历史的幻象,是当下人们思想的“借尸还魂”。既然“存在无差别”,如果说《红旗谱》里的集体记忆承载着历史,那么,《长恨歌》(王安忆)、《故乡天下黄花》(刘震云)、《尘埃落定》(阿来)里的个体经验也是历史。《长恨歌》借旧上海孑遗王琦瑶的个人故事演绎作者所理解的上海社会、上海人;《故乡天下黄花》讲述马村这一小村落从民国初到“文革”没完没了的权力斗争史,流露了作者对权力文化的一贯批判立场;《尘埃落定》则更为边缘,作者选择边缘环境(康巴地区)的边缘人物(土司家的傻子少爷)作为叙事主体,吐露了边缘性的体验、情感和思想。这类文本的成功宣示了个人化经验的意义和宏大叙事唯我独尊神话的破灭。

第三,以技巧、形式为目的,以感官放纵为常态,以自我表现为宗旨,弱化小说的社会意义担当。

宏大叙事背后总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对于这类作品而言,内容、形式都是外在、次要、属于从属地位的,更重要的是文本对事物背后的所谓规律、真理的追求。当后现代主义取消了终极意义以后,文本意义的存在就十分可疑,这种文学创作方面的后现代实践很典型地体现在被称为“形式主义”者的马原的创作上。

上世纪80年代中,以马原为代表的先锋作家发起了小说叙事美学的新探索,以追求文学性为目的,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形式中展示文学的独特魅力。马原小说大量使用元叙事手法,反复强调内容的虚构性,孜孜不倦地消解着传统现实主义的“似真幻觉”。这种超前的叙事方式每令习惯于在文本中寻找意义的读者们困惑不已。

另一种弱化文学的社会意义担当的小说是网络文学。就其诞生的时间、载体形式而言,网络小说也堪称一种“新潮”小说。网络文学带着深深的大众文化烙印,对大众审美旨趣的迎合使其普遍远离精英文化而体现出不同程度的粗俗化、娱乐性,引领着大众的感官狂欢。倘若说先锋小说是阳春白雪,网络小说就是下里巴人。然而,这貌似两个世界的小说样式却有着某种共性:弱化小说的社会意义承担。以马原为代表的先锋小说耽于形式的游戏,而网络小说则放纵作家自我的个性而媚悦大众,这种对社会意义的弱化一方面意味着对以往的那种庸俗化、工具化的宏大叙事的抗拒,但同时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即对宏大叙事所特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与社会责任感的放逐。

三 当代小说宏大叙事的回归与重构

从观念到媒质的更新裹挟着强大的拆解力量,现代文学开创的宏大叙事话语传统遭到了全方位的解构。但是以反传统姿态出现的当代小说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边缘化、个体化、形式化追求及其所凝构的微观叙事也并不能完全满足读者大众的需求。传统的宏大叙事在主题以及叙事方式上带有很大的局限,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所有的宏大叙事都彻底不行了呢?正是带着这样一个问题,中国当代的小说作家们在经历了对以往的政治挂帅、具有宏大叙事特征的文艺思潮的清算和对其中虚构的那种硬邦邦的政治理性主义的消解之后,又对宏大叙事中所特有的那种宏大风格和史诗品格念念不忘。尽管有先锋文学和网络文学对社会意义担当的弱化,有边缘叙事、个体化书写对主流叙事、集体化经验的消解,也有一场场由书商和作家合谋的有目的、有步骤策划操纵下激发的阅读热潮,但这些文学形式的沉迷、个体欲望的狂欢以及商业利益的诱引并不能让人真正寻找到意义的栖息地和精神的归属感。人作为一个具有超越性的有限存在,能够在确认自身的存在之外如何更好地把自己与外面更大的社会文化背景和意义联系起来是每一个人的本质追求。文学的宏大叙事与人的这种追求紧密相关。因此,在当代文坛,追求史诗品格仍旧是许多主流作家的目标,各类文学奖项也往往垂青于具有史诗品格的作品,这都说明宏大叙事的不可缺少,如《白鹿原》(陈忠实)、《尘埃落定》(阿来)、《张居正》(熊召政)、《秦腔》(贾平凹)、《圣天门口》(刘醒龙)、《受活》(阎连科)、《水乳大地》《悲悯大地》(范稳)、《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英雄时代》(柳建伟)、《你在高原》(张炜)等等都是当代小说创作中宏大叙事的典范之作。

为什么会在当代要回归宏大叙事呢?这主要基于宏大叙事的两个特点。首先,宏大叙事强大的叙事功能使全面、深入的叙事成为可能,具有突出的社会影响力。《红旗谱》通过阶级叙事解释中国革命的起源,《红岩》用英雄群像的塑造影响、教育读者,《创业史》诠释了农村社会主义道路的正确性、必然性……这些带着突出的意识形态特征的宏大叙事作品深富感染力、震撼力,成为激励一代读者的精神源泉。其次,宏大叙事长于表达有深度的思想。类似于《曾国藩》《白鹿原》《尘埃落定》《张居正》《大秦帝国》等这些无论篇幅或内涵都具有厚重质感的宏大叙事作品往往能广获好评。以《白鹿原》为例,作者似乎重复了数十年前梁斌《红旗谱》关于华北农村家族斗争史的讲述,但绝不是前者的机械重复。《白鹿原》以恢宏的气概俯瞰着被中国革命史有意无意遗漏了的陕西渭河平原上白、鹿两家的爱恨情仇,通过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展示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凝重与艰难,表达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所怀的复杂心态,表现出“历史厚重性、内蕴丰繁性、审美震撼性”[10]。

然而,对比“17年”前后的宏大叙事,世纪之交的宏大叙事文本具有了更加鲜明的个性和饱满的内涵,在思想、内容、风格、形式等方面都进行了积极的重构。首先,在思想性方面,突破了以往单一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宣讲而延伸到民族文化的层面和人性的深度,如《白鹿原》《古船》(张炜)、《张居正》《无字》(张洁)等,使作品具有了更加令人回味的内涵;在题材方面,边缘化、家族化叙事异军突起,突破了以往呆板的官方主流的革命历史化叙事,如《尘埃落定》《秦腔》《额尔古纳河右岸》等。题材方面的突破很典型地体现在历史题材的写作上,如《白门柳》(刘斯奋)、《曾国藩》(唐浩明)、《少年天子》(凌力)、《大秦帝国》(孙皓晖)等作品,在思想性、艺术性上都比以往的历史题材小说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些大多曾荣膺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虽然都有宏大的气度却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秦腔》被誉为“以精微的叙事,绵密的细节,成功地仿写了一种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茅盾文学奖授奖词,下同),《额尔古纳河右岸》则被评价为“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固坚守和文化变迁”,“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无字》被定位为“凝重深邃,至哀无言、极痛无字的人性史诗”。艺术的生命在于个性。通过对红色经典式宏大叙事的扬弃,当下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既有宏大叙事的品质,又彰显出鲜明的个性,从而获得了更为强大的生命力。

综观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宏大叙事作品,不难发现它们的成功不仅源于技巧、风格的发展与丰富,更在于对于主流意识形态简单图解和盲从的拒绝,从而赋予作品更加耐人寻味的内蕴和更加充沛的审美意义。从长远看,宏大叙事强大的叙事功能对于执着于探求人生的终极意义和坚持形上之思的作家始终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有学者指出:“宏大叙事的强大生机所在,以文学方式书写作家心中的历史的激情,仍然是中国文学继续前行的强大动力,也是其在全球化时代的重要的民族特征。”[11]在未来之路上,宏大叙事可以被更新、完善,但不会被消灭,它的前方,任重道远。

[1]〔法〕让一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态[M].车槿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2.

[2]邵燕君.“宏大叙事”解体后如何进行“宏大叙事”?[J].南方文坛,2006(6).

[3]康有为.《日本书目志》识语[C]//陈平原,夏晓红.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7.

[4]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1(1).

[5]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92.

[6]〔苏〕洛特曼.艺术文本的结构[M].王坤,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406.

[7]王治河.扑朔迷离的游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9.

[8]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57.

[9]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13.

[10]洪治纲.永远的质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41.

[11]彭少健,张志忠.略论当下中国文学的宏大叙事[J].文学评论,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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