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天顺
(山西省政协,山西 太原 030074)
湮没在历史风烟中的版画家
——记版画家段干青的曲折人生
丁天顺
(山西省政协,山西 太原 030074)
段干青(1902-1956),山西省永济县张村(今属芮城县)人,20世纪30年代初新兴木刻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著有《干青木刻初集》、《干青木刻二集》等。其作品多寄托爱国热情及对劳苦大众的真切同情,鲁迅先生曾对其作品予以评点和推荐。
段干青;平津木刻研究会;版画家
鲁迅是我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开山之师。在鲁迅先生看来,木刻“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见《木刻创作法》);“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见《〈新俄画选〉小序》)。在他的大力倡导和热情扶持指导下,20世纪30年代初,新兴木刻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中国的大江南北,杭州的“木铃木刻研究会”、“上海一八艺社木刻部”、“现代木刻研究会”、“北平木刻研究会”、“平津木刻研究会”、“大众木刻会”等纷纷登台亮相,成为美术园地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大批新兴的木刻青年亦灿若群星,以自己的光芒装点着中国美术的灿烂星空。在多如满天星斗的这批木刻青年中,有两颗明亮的新星曾引起鲁迅先生的极大关注,一个是山西灵石籍的力群,另一个是山西永济籍的段干青。
力群,原名郝丽春,山西省灵石县郝家掌村人。
段干青,原名段兴邦,山西省永济县张村(今属芮城县)人。
这两位木刻青年为山西同乡,且同好,段干青长力群10岁。在新兴木刻艺术的漫漫征程中,力群起步于1933年成立的“木铃木刻研究会”,段干青起步于1934年成立的“平津木刻研究会”。就资历而言,段干青仅比力群晚起步一个年头。后来,力群成为海内外著名的版画艺术家、美术评论家;段干青却阴差阳错,长期被湮没在历史的风烟中,不为后人所知晓,甚至在美术界年轻一代中,若非美术史专家,知之者也甚少。鉴于此,笔者不厌其烦,旨在拂去历史的封尘,还这位版画艺术家一个清晰的背影。
地处黄河岸畔的永济县张村,是段干青儿时的乐园。在段干青眼里,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它南接芮城,西临黄河,穿越当年的黄河铁索桥可以直达古都长安,由长安而来的客商行旅,又可以沿着县境内的大驿道直达幽燕。所以在盛唐时期,永济(蒲州)一直被当作长安的陪都。加之境内沃野千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经济发达,百姓富庶,唐代许多文人墨客都寄居于此,成为他们待诏腾达或颐养天年的理想之地。境内的永乐镇(今属芮城县)神宫壁画——《朝元仙仗图》更有中国古代壁画最高峰的美誉。画中的各路神仙武士,个个传神逼真,呼之欲出,大有画圣吴道子“吴带当风”的遗风流韵,令所有瞻仰者莫不拍手称奇,叹为观止。在这种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浓郁的文化氛围中,段干青于1902年呱呱坠地。父亲为这个小儿子取名兴邦,希望他将来能成为安国兴邦的栋梁之材。
1920年春,段兴邦以优异成绩完成了他在永乐镇县立第二高等小学的全部学业。在校期间,在老师的带领下,他常常到神宫去参观那里的壁画。听老师讲,走在仙仗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天神就是至高无上的“元元天尊”;在其身后的仙仗队伍统统是值日神,一年365天里,每天都由其中的一位神仙值日,负责耕云播雨或打雷闪电。老师还说,如果有机会再来参观,就会发现壁画中的值日神仙天天都有新变化。段兴邦再去神宫参观时,果然发现神宫壁画上的神仙武士有一种常看常新的神奇感受。从此,他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地迷恋上了绘画。
从县立第二高等小学毕业后,段兴邦顺利考入河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1925年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山西省立教育学院。
20世纪30年代的山西,名为“模范省”,实则同全国其他省份一样,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许多大学生毕业后都面临毕业即失业的严峻现实。1931年,刚刚毕业于山西省立教育学院的段兴邦,好不容易才在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谋得一个小职员的职位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这虽与自己学习绘画的志向大相径庭,但为了生存也只能委曲求全,退而求其次了。
山西一直是阎锡山苦心经营的“独立王国”。蒋氏南京国民政府的许多政令在山西不是被婉拒就是在执行过程中被曲解。蒋阎之间的明争暗斗始终在控制与反控制中进行着。及至1931年以后,在阎锡山的多方排挤下,国民党山西省党部不得不离并(太原的简称)迁往北平。作为这个组织的小职员,段兴邦只能一同前往,在那个人地两生的古都中重新开辟自己的人生之路。
段兴邦原本就是个对政治索然寡味的人。到北平后,尽管省党部的上司给他安了个不大不小的“秘书”头衔,但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幼时对于绘画的痴迷,一如复燃的死灰,在他的心中燃起。在他入住的宣武门安福胡同路北的那个小院里,与之往来的都是当地版画界的一些同好,如唐诃、许音、金肇野等。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他们之间的谈话常常离不开诃勒惠支、麦绥莱勒,离不开苏俄的法伏尔斯基和高尔基,以及他们心仪已久的鲁迅先生。在同好们眼里,这个中等身材、面容消瘦、不善言谈的山西籍同好是一个脚踏实地、不吝付出的好青年。
1934年8月26日,平津木刻研究会在北平艺文中学举办“书画·版画展览会”。展出当天,《北辰报》《荒草》副刊即以整版篇幅为之刊印了《木运专刊》。为期六天的这个展览会很快就闭幕了。展览会结束后,该会于9月9日至16日又在艺文中学举办了两次木刻讲座,段兴邦均出席。之后不久,为了联系更多的木刻青年,致力于新兴的木刻运动,由许音、唐诃、金肇野、赵越、董化羽出面,以平津木刻研究会名义开始筹备“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此时的段兴邦也以段干青的名字参与了这个展览会的筹备工作。他多方奔波,四处联络,张贴广告,为筹备工作出力不少。因此,平津木刻研究会的同好们都亲切地尊称这位新成员为“老干”。
1935年元旦,“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在北京太庙隆重开幕。同年1月19日、4月27日、5月12日、8月15日、10月10日,又分别在天津、济南、汉口、太原和上海巡回展出,为普及新兴木刻运动作出了贡献。作为“平津木刻研究会”的一个新成员,段干青参展的多幅木刻作品也随之流传各地。在这期间,经许音介绍,段干青于1935年1月开始与鲁迅先生书信往来。据《鲁迅日记》记载,段干青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是1935年1月中旬寄发的,鲁迅于1月18日收到。在此之前两天,鲁迅还收到段干青从北平寄赠的《干青木刻初集》两本。
鲁迅在收到段干青的《初集》和来信后,即于两天后复信对方。信中说:“照现在的环境,木运的情况是一定如此的,所以我以为第一着是先使它能够存在,内容不妨避忌一点,而用了不关大紧要题材先将技术磨练起来。所以我是主张也刻风景和极平常的社会现象的……中国现在的农工们,其实是像孩子一样,喜新好异的,他们之所以见得顽固者,是在疑心,或实在感到‘新的’有害于他们的时候。当他们在过年的时候所选取的花纸种类,是很可以供参考的。各种新鲜花样,如飞机游艇,奇花异草,也是被欢迎的东西,木刻的题材,我看还该取得广大。但自然,这是目前的话。”
他接着在书信中写道:“《木刻集》看过了,据我个人的意见,《喜峰口》、《田间归来》、《送饭》、《手》、《两头牛》这几幅,是好的。《豢养》和《手工业的典型》,比较好。而当刻群像的时候,却失败的居多。现在的青年艺术家,不愿意刻风景,但结果还是风景刻得比较好。什么缘故呢?我看还是和风景熟悉的缘故。至于人物,则一者因为基本练习不够(如素描及人体解剖之类),因此往往不像真或不生动,二者还是为了和他们的生活离开,不明底细。试看凡有木刻的人物,即使是群像,也都是极简单的,就为此,要救这缺点,我看一是要练习素描,二是要随时观察一切。”
鲁迅先生第一次给段干青复信就写得如此之多,如此之恳切、坦诚,俨然是同一位老朋友通信,这不能不使段干青这位木刻青年十分感动。鲁迅一面给段干青以热忱的鼓励和耐心的指导,一面又把他的作品推荐给文艺刊物发表。1936年6月出版的《文学》第四卷第六期刊物上,即发表了他的木刻作品《喜峰口》和《手》。这两幅作品就是由鲁迅先生送交给该刊的。作品发表后,编辑部先是托台静农将八元稿酬转交段干青,但因为台静农并不知晓段干青的详细通信地址,只好再托唐诃代转。这区区八元稿酬,在现在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在20世纪30年代,却可以满足段干青两个月的生活消费。
据1935年12月7日《鲁迅日记》记载:“得段干青寄赠之自作版画一本。”这本版画当为《干青木刻二集》。1936年4月24日在《鲁迅日记》中又记有“得段干青来信,并即复信”:“木刻二集早收到,谢谢。”段干青4月下旬寄给鲁迅的书信内容,很可能是有感于木刻运动的消沉而亟望能得到鲁迅先生理论和技法方面的指导。故鲁迅先生在1936年4月24日复信段干青的时候,始有如下的议论:“木刻由普遍而入于消沉,这是因为没有技法上的指导的缘故,于是无法上达,即是很好的题材,也不能表现出来。至于理论和技法,我其实是外行的。”
当时鲁迅正在大病中,故复信简短,未及对他的《木刻二集》加以评点。
《干青木刻二集》于1935年12月手印,收有《雪道上》、《晚归》、《1936年的危机》等木刻作品23幅。当时的段干青仍寄居在北平,供职于国民党山西省党部,思想上充满了矛盾、痛苦、迷茫与彷徨。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他既已把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奉献给了他所挚爱的新兴木刻事业,他在省党部秘书岗位上所能给予的投入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少之又少了。从不说硬话、从不做软事的段干青,自然不愿意看上司的冷眼,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拂袖而去。1936年初,段干青经人介绍前往江西,开始了他浪迹天涯的人生之旅。
在江西,他一面在南昌皖赣监察署担任科员一职,一面在当地继续从事木刻活动,发起并组织了“南昌木刻研究会”。1936年5月1日,《鲁迅日记》中又有“得段干青信”的记述。5月7日更有“复段干青信并还艾明稿”的记载,当时的段干青并不知道此时的鲁迅正处在大病之中,便贸然将他在南昌孺子亭小学任教的朋友艾明的一部小说寄给先生,请先生为之作序。大病中的鲁迅,连记日记都十分困难,又如何能为对方作序?因此,鲁迅先生在寄还艾明小说稿的同时,又向段干青寄赠了新出版的《死魂灵百图》一册。1936年5月16日,《鲁迅日记》中又有“得干青信,下午复”的记载,可惜这封书信在段干青自杀后不久,由家属呈交给当地组织,至今已下落不明。
1936年秋冬之交,段干青从南昌返回老家永济看望久别的亲人。其间,张村正热火朝天地举办玉皇庙会,段干青便借张村小学教室举办了一次木刻展览会,展出自己收藏的木刻作品数百幅。这些参展作品,除了他个人的木刻创作外,还展出了国内许多青年木刻家的作品。展出期间,他还组织家乡爱国青年演唱抗日歌曲,开展抗日救亡宣传。1938年,段干青转赴陕西,入洋县国立第七中学战地服务团从事抗日宣传工作。在陕西的这段时间里,段干青继续用他的刻刀,从事着抗日救亡工作,相继创作了《汉奸的下场》等作品,发表在《抗敌画报》上。
1940年,段干青前往重庆,入教育部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工作,直到1944年转往湖南芷江止,从没有一天离开过抗日救亡宣传岗位。在芷江,他与侄子段新民(笔名野丰)通力合作,为《芷江日报·副刊》编辑了多期“诗与木刻”。专栏中的所有木刻作品,全部由段干青刻制,而诗歌则由其侄子撰写。叔侄俩唱和呐喊,为抗日救亡宣传进行着不懈的努力。
好不容易捱到1945年抗战胜利,可是欢庆抗战胜利的锣鼓余音犹在,内战的炮火又在耳畔响起。蒋介石惨淡经营了20多年的蒋家王朝,终于在解放战争的连天炮火中,像一座纸糊的房子,顷刻间灰飞烟灭。
历史,人类的文明史,从来都不可能是在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中向前行进的。它的每一次飞跃、每一次突变,都需要付出血腥而惨重的代价。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七个年头,这位政治上幼稚如孩童、思想上单纯如处子的版画家,最终在1956年的那场肃反风暴中气断命绝,自杀于武汉市口区工人文化宫的工作岗位上……
长歌当哭,痛定思痛。当我们在50多年后的今天回望这位逝者的时候,我们实在不能不为这位20世纪30年代成长起来的版画家洒上一掬痛惜的辛酸泪!
对一位政治家功过是非的评价,主要是看他的言行;对一位艺术家功过是非的评价,主要是看他的作品。版画家段干青虽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烟之中,但他那洋溢着爱国主义热情的木刻作品,以及他作品中流露出来的对劳苦大众所怀有的真切同情仍深深感染着我们,教育着我们。假如这位版画家能在那场招致他灭顶之灾的风暴中表现得更成熟一些、更坚强一些,或许他今日也会像力群先生一样成为海内外著名的版画艺术家。但历史毕竟不能用假设来改写,逝者也不可能因为后人的痛惜而复生。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寄情于纸笔,寄情于这样一篇苍白的短文,聊以寄托我们对这位版画家的哀思和怀念。
(附注:段干青自杀后,组织上曾为其作结论,称其问题属一般历史问题,而非敌对分子。)
(责任编辑 王怡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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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012(2014)01-0068-04
2014-02-25
丁天顺(1940-),男,山西临汾人,原山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