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月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重现制度背后的“ 风景”
——评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一九四九—一九七六)》
罗敏月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从制度视角切入、观察文学的变迁与内在问题,是近年来的重要探索,并产生了不少学术成果。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洪子诚所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及《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孟繁华与程光炜著《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王本朝著《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等。而张均2013年于台湾秀威公司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一九四九—一九七六)》(增订版)一书,却不是前人简单的承袭重复,而是集数年来研究之心血与精华,是扎实而有意义的学术著作。如果说生硬的制度背后有一方复杂的文学“风景”的话,那么张均可谓这方“风景”的了望者。
总体来看,目前学界关于“十七年”文学制度的研究尚欠充分,在方法论方面也存在着一些值得反思的问题。而制度背后的“风景”能否被看见,是以方法反思为前提的。当前研究的方法问题主要表现在以“启蒙”评价“革命”。在启蒙主义模式下,研究者处理文学与政治想象的时候,十分容易落入“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窠臼,把“十七年”文学及“文革”文学看作是启蒙传统的断裂,用“五四”话语及“新启蒙”话语绑架“十七年”文学。
究其原因,主要是“认识装置”上的偏差,这表现在“当前‘十七年文学’研究被巧妙安装了80年代的‘新启蒙编码’”。[1]的确,历史研究必然会受所处时代社会环境、政治因素的影响。由80年代“改革开放”的“认知装置”出发,难免会对“十七年”文学、“文革” 文学等前一时期的文学产生片面化阐释。因此,在“‘新启蒙编码’的识别帮助下,‘十七年’变成了非人性和非文学性的文学年代,它被放进‘一体化’的历史容器”[2],其文学也被客体化为单一的国家意识形态机器,并被作为“80年代”的对立面进行阐释。显然,启蒙话语下所描述的很难是“十七年”文学的原貌,而是在“改革开放”的主流叙述中,带有80年代烙印的“十七年”文学,其“历史的多重面孔被单面化”了。
对此,张均显示了清醒的认识。他认为,新启蒙主导的自由/意识形态这种“二元对立”的启蒙主义思维定势,一度曾经引领当代学科的进展,但经过20余年“重写文学史”的反复实践,它对学科的解放功能已开始让位于妨碍性功能。这种妨碍“一方面表现为启蒙的二元对立思维对社会主义政治和文学报刊的客体化、同质化阐释,将内部差异重重、兼有‘弱者的武器’和国家运动多重功能的‘人民文学’理解为单一的意识形态载体”;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启蒙主义的抽象思维导致了研究的盲区,无力对背后观念分歧与势力冲突相互错杂的复杂状态作出准确的分析。[3]此外,启蒙的妨碍还表现在研究者多以受害知识分子的立场自居,将知识分子遭受体制抑制的事实被放大,而有意无意“忽略”体制给知识阶层和其他精英阶层带来的利益,因此社会主义文学就被阐释为单质的压制性的意识形态文学了。
显然,这种以启蒙话语反对革命话语的“二元对立”的叙述,忽略了研究对象自身独立存在的逻辑,包含着对“十七年”文学复杂性的忽略、删减甚至扭曲,对深入把握文学原貌造成很大障碍。这种研究,只能掀开历史的某一方面,而对文学制度自身的丰富性、复杂性及内在冲突性,难以予以深刻的揭示。此等妨碍,导致了当前“十七年”文学研究陷入知表而不及里的尴尬局面。这构成了当代文学研究新的挑战。应该说,质疑、反思启蒙主义研究背后的学术建构机制是“重新识别被80年代所否定、简化的50至70年代的历史/文学”[4]的前提,或者说,“新启蒙主义‘认知装置’是文学制度研究需要翻越的‘坎’。”[5]18张均此书恰恰可以看作是对这道“坎”的努力跨越。这部著作以丰富史料为依托,力图摆脱“启蒙主义”方法的局限,希望在国家/个人、主流/边缘等“启蒙主义”框架之外,寻求新的视角。在这方面,秀威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是成功的。评论者认为,此书“把文学制度看作一个各种文学势力诉求博弈的场域,国家意识形态也只能是这个场域特定的一部分,从而触及到新中国文学制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5]封面语无疑,在以往研究中,国家意识形态被看成是垄断性的甚至是惟一性的力量,而张均显然触摸到了“十七年”文学更为细致的脉动,打破了这一研究领域的窠臼,找到了通往“风景”的道路。
洪子诚先生所提出的“一体化”基本概括出了1950—70年代间在政治体制化及意识形态影响下具有统一性的文学规范。然而,文学制度的建立是国家力量和各种文学势力的相互交织、博弈下的产物。其间既有意识形态上正统与异端之争,也多少存在着势力之间冲突的因素。若仅仅“简约为与国家权力、主导意识形态完全‘一体’的体制”[5]14,将当代文学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政治,则会导致对文学制度理解的简化与偏差,并窄化了研究的视野。因此,如何面对个中复杂性,更好地贴近历史真相,是我们所需要面对的问题。这就涉及“历史化”的方法。在张均这部著作中,作者突破了“十七年”文学研究常规化的眼光,以大量史料重返历史现场,可谓是“历史化”研究的积极探索。他对史料进行网罗收集,还原历史现场,解构了启蒙主义文学观所建构的精英文学对其他文学样态压制性的话语霸权,打开了新的文学“风景”,重拾为人所遗忘、删减的历史记忆。
对历史的叩问,首先体现在以大量史料,重返历史现场。此书定位于史料的发现与考证,极其重视对资料、文献及原始材料的寻找、收集与整理,渗透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尤其在材料收集上,作者花了大量的心血与功夫,阅读了大量的旧报旧刊、作家传记、日记、回忆录、批判材料、交代材料、私人书信、档案材料、年谱等原始材料。“干货”之多、之实,可谓此书之一大亮点。在丰富扎实的史料基础上,作者加以缜密的逻辑论证,寻根溯源,细致深入,坚持以史带论、论从史出的方法,从制度层面深刻地切入中国当代文学。总的来说,这是一部含组织、出版、评论、接受于一体的文学制度研究著作,囊括了文献史料、传记性史料、作品史料等丰富材料,堪称扎实、厚重。作者把文学制度的形成、演变过程及文人在文学制度下的生存境况尽力还原,客观地呈现出国家力量及各种文学势力之间的内在张力。
其次,在如此严谨精审的历史考证之下,作者用事实说话,对文学史上某些已成定论的基本事实发出有力质疑,以历史化方法发掘前人研究所遮蔽之处,开拓了更深层的阐释空间,得出不同的结论,再现复杂的历史。且以单位制度下的文人生态为例。以往研究多集中在文人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上,尤其关注文人在意识形态压力下,由启蒙者向“被改造者”的身份转变以及由之产生的政治忠诚问题。这只是部分事实,较为片面。而在此书中,作者指出,单位制度与传统文化的结盟,重构了文人主体的身份认同,使得当代文人的身份认同具有了复杂的双重“面孔”。一是在中共新传统下,毛泽东身兼“君”、“师”两角,自行解决了革命政权的“道统”问题,已不需知识分子再为革命创设合法性话语,知识分子的传统功能因此而丧失。随之由思想的设计师,逐渐沦为权威意识形态的服从者。在系列思想改造、整风运动之下,文人有关政治忠诚的焦虑是其身份认同的一重面孔。二是派系焦虑则构成了其身份认同的另一方面。这一点多被此前研究所遮蔽。在中国政治土壤中,派系是基本的运作途径,“尤其施行单位制度,使各类资源高度集中于少数权势人物之手,导致一般个人唯有依傍权势,才能在激烈竞争中避免伤害和取得实际利益”。[5]20新中国文人大体都生存于派系之中,因此按照派系运作原则的私人势力,不容忽视。如此一来,“和政治忠诚一样,私人忠诚是身份认同的另一重面孔”。[6]在此双重力量的影响下,文人除了要顺应意识形态外,还要见风使舵地周旋于各类势力之中,巧于揣摩取媚,方能适应这种环境。作者通过大量史料,在补充了政治忠诚的问题之余,还发掘了被遮蔽的私人忠诚问题,再现了单位制度下中国当代文人真实的生存之态。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以扎实史料,再现了文学制度自身的逻辑。不少论者认为文学制度是国家权力的简单体现,是与主导意识形态完全一致的体制。然而作者究之史料,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文学制度是动态的甚至是矛盾的,因而过于笼统简化的结论,难免偏离事实。在中国,文学制度的运作极其复杂,“势力纷争的‘人事’和彼此冲突的观念(意识形态)交织并存”,[3]相互渗透、博弈。建国后,有些文学体制受到了明显的抵制、挪用,甚至偏离党和国家意识形态。另外,某些被驱逐埋没的作家,亦并非因为思想观念与主流话语背离,而是由于私人关系上背叛与摩擦。因而把文学制度看作是国家权力的体现这一论断虽包含部分事实,但无疑是放大了国家权力,含有较多想象成分的看法。
所以,张均认为,思考当前主流话语背后的叙述机制,反思知识分子自我认同极其重要。因而此书寻求史料“内”、“外”互证,尽力挖掘、还原了被主流叙述所掩埋、简化、曲解的历史事实。可以说,叩问历史、重返文学“风景”、还原充满矛盾、差异的历史原貌,是此书对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化。
其实,任何叙述机制背后均涉及多种意识形态及利益集团的争夺。“十七年”文学等政治文学,其自身复杂性并非国家意识形态载体区区一言可蔽之。个中“交叉、重叠的观念与势力,不是‘二元对立’的启蒙‘装置’可以简约的,而多元主义方法可以切近这种真实”[3]。这就要求研究者具有“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的态度,要反思并调整自我认同,以跨越阶级、平视而谦卑的姿态去面对所研究的对象。本书研究社会主义,而没有把其妖魔化,有着同情之心。作者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上,给予其恰当的解释。此书“同情者的目光”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理解制度背后不同的个人,二是对社会主义的立场表示了同情。
在理解制度背后不同的个人这一方面,从“人化”了的文学制度研究可见之。於可训教授认为,此书一大贡献是“人化了文学制度的研究,或曰把文学制度研究还原成了人的研究,即构建制度、操作制度和被制度所构建、所操作的活生生的人的研究”[7]。文学研究可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文学制度研究无疑属于外部研究。若仅为纯粹的制度研究,未免过于机械而了无生趣。然而此书所涉及的“制度”,又不仅是生硬的条文规定。作者深刻地意识到,一切制度的制定与实施均离不开人,人才是真正的主体。制度的制定者和使用者都生活在不同的利益与情境之中,各自有着不同的观念立场。因而任何制度在其实施的过程中都可能因语境与参与者意愿的差异而出现某种程度的偏差,甚至是“同一条文,因运作者的不同目的,不同解释,亦可能生成差异性功能”[5]18。此外,各个文学势力集团遍布着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或友好,或敌对,或业缘,均影响着文学制度的解释与运作。因而“无论组织制度,还是出版制度,无论评论制度,还是接受制度,说到底都只是工具,它们可能为国家力量所用,亦可能为寻求独立性的知识分子所用,更可能为观念分歧之外的势力冲突、私人恩怨所用”[5]26。显然,在这样的方法意识里,包含着对人性、对具体个体境遇的理解。譬如,此书对鸳鸯蝴蝶派作家命运的关怀,便触及到制度背后不同的人。此前研究者认为,新中国建立后,鸳鸯蝴蝶派便结束了其存在。作者认为这一判断并不正确,并以大量史料证明建国后鸳蝴派依旧以各种方式残存,直至60年代以后方彻底消亡。其间过程比较复杂。建国之初,中共中央既没有将其列入体制之内,也没有对他们进行排挤,而是遗漏了这一群无破坏性质素的鸳蝴文人。可是延安文人却难以忽略,他们将鸳蝴文学视为“进步”的反面,对稿酬制度暗中操作,强势打压鸳鸯蝴蝶派作家,使其陷入穷迫无计的境况之中。可以说,鸳蝴文学最后的消亡,是“由党的政策导致,也是延安文人集团、大众读者、‘旧知识分子’等势力博弈的结果”[8]。另外,在扎实的史料基础上,作者指出了社会主义文学也有其自身的叙事逻辑。远在政权建立之前,它就已经是人民反抗暴政的“弱者的武器”及民族独立的动员叙事。[5]170然而这两层内涵被“新启蒙编码”所排斥在“统治机器”之外。可见,除了对个人关怀之外,作者对社会主义立场亦抱有同情。且以读者制度的建立为例。历来研究者多把50至70年代读者凸显的动因归结于意识形态修辞所致。在对报刊等历史资料的考证之下,作者发现这一现象与政治控制并无太大关系。其实,建立接受制度的初衷与政治约束是无关的,而与毛泽东所倡导的群众路线有关。“传统的统治者,总是力求与精英集团(各类豪强及上层知识分子)结成联盟,以求权力稳固。但毛泽东把‘群众’放在比精英集团更重要的战略位置上”,[5]170毛泽东因此很重视通过报纸反映基层群众的意见和利益,数次下批示要求《人民日报》等国家报刊重视“读者来信”。文学界内读者接受制度的建立,实由此波及而来,并非由意识形态控制所致。作者以事实说话,以同情的目光揭示历史背后的“风景”。
此书曾于2011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初版。出版之时,受限于诸种因由,约有两万字的内容未能如愿刊出。在此次秀威版中,作者将初版所删减的内容均逐段、逐句予以恢复。在此意义上,此书较之初版更显深刻而详实,更达到了揭示文学制度发生、运作过程中“种种社会政治力量(权力)的作用,以及因这种作用而导致的文学内外各种势力之间的博弈”[5]5。整体而言,此书跨越启蒙知识框架,重新审视文学的生成环境,洞察文学制度背后所蕴含的复杂“风景”,进一步贴近了历史的真相,为当前文学报刊研究打开了新的问题空间。当然,也恰如作者自陈,文学制度研究终究属于文学外部研究,对人心、情感及个人主体性的分析,终会受到一定限制。这里留下了作者进一步完善与追求的空间。
[1] 程光炜.我们如何整理历史——十年来“十七年”文学研究潜含的问题[J].文艺研究,2010(10).
[2] 程光炜.当代文学的“历史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1.
[3] 张均.“十七年”文学报刊研究的方法论反思[J].文艺研究,2013(7).
[4] 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2.
[5] 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一九四九——一九七六)[M].台北:台湾秀威出版有限公司,2013.
[6] 张均.单位制度下的文人生态[J].粤海风,2010(2).
[7] 於可训.序言//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一九四九——一九七六)[M].台北:台湾秀威出版有限公司,2013.
[8] 张均.1950年代的鸳蝴文学出版[J].中山大学学报,2008(4).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ZhangJun’sAStudyofContemporaryChineseLiterarySystem(1949-1976)
LUO Min-yue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unYat-Sen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2014-06-26
罗敏月(1990- ),女,广东江门人,中山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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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310(2014)-08-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