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坤赤,张炜炜
(齐鲁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3)
“ 葬送”的究竟是什么?
——话剧《茶馆》主题新探
丛坤赤,张炜炜
(齐鲁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3)
长期以来学界多从政治角度解读老舍提出的“葬送”说,并由此形成了“反描法”、“侧面透露法”等重要观点。其实对于“葬送”说,不仅可以从社会意识形态角度强调新旧社会的对比,或者生活对革命历史的折射,也可以从人性、文化角度进行探究和审视。在《茶馆》中,老舍通过三个时代被逐步“葬送”的过程,展示了人性的善与恶,追悼了日渐逝去的文化风习。
《茶馆》;人性;传统文化
围绕“葬送三个时代”这一核心,学界对于《茶馆》的解读往往有这样几种主要观点:首先是“反描法”,即强调“葬送”背后的反衬与对比,认为《茶馆》是通过埋葬旧时代以歌颂新时代,“新旧社会对比既是作者结构作品的方法,也是他的历史观。”[1]另外就是“侧面透露法”,即“通过‘茶馆’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表现了五十年来中国历史的变迁”,说明作者是要以小见大,以民间叙事模式获得与时代“共名”的契合。[2]这两种解读都使人产生疑问。首先,为什么作品越写越沉闷,既然其结局没有一点亮色,那么反衬之说从何谈起呢?其次,那一副旧北平社会的浮世绘真的只是作为“侧面”而出现的吗?作者在茶馆变迁的民间叙事中流露出来的情感真的能与时代话语相契合吗?本文力图从全新的角度直面“葬送”二字,以求能够更好地探究这部剧作的深层内涵,从而深切感受其经久的艺术魅力。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中,老舍提到了“葬送”说。他说:“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像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3]759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老舍之所以写三个时代的被“葬送”,其目的并不在于表现革命力量的摧枯拉朽,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目的,那么这一深层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老舍没有明说,却值得细细探究。
《茶馆》最为鲜明的艺术特征之一就是它采用了“以人物带动故事”的结构方式。《茶馆》不像《雷雨》那样以戏剧冲突见长,而是通过人物性格及其命运遭际来推动剧情的发展,重在写人而非写事。《茶馆》的这种“人像展览式”的结构艺术无疑为“五四”以来的现代戏剧创作开拓了新的空间,而且也获得了巨大成功,但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结构方式呢?笔者认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老舍终于摆脱了建国以后一直严格遵循的紧扣时代脉搏的创作动机,而又重新找回了建国前对“国民性”进行深入探讨与审视的创作动机。“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与价值在于他对文化批判与民族性问题的格外关注……他第一个把‘乡土’中国社会现代性变革过程中小市民阶层的命运、思想与心理通过文学表现出来并获得了巨大成功。”[4]然而非常可惜的是这一创作特点在建国后却因为种种原因逐渐从老舍的作品中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对政策形势的图解讴歌。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在《茶馆》《正红旗下》等作品中,老舍又开始努力摆脱外来意识形态的影响,而重新选择了自己所擅长的铺写世间百态、解剖人性伦理的创作视角,主体意识逐渐凸显。在《茶馆》中,主人公王利发的性格可以说和《离婚》中的张大哥、《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等一脉相承。如果说张大哥一生的“事业”就是努力调和各种矛盾,让大家“凑合”着过日子,是郑重其事地敷衍,那么王利发就是见谁都说好话,谁也不得罪,是挖空心思地敷衍。另外他的“莫谈国事”、恭顺地向便衣按月上交那点“意思”,不是和祁老太爷用破缸堵门防范日本兵,“和蔼”地领受“训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他们都是“善良”到了逆来顺受、苟且偷安的地步。可以说,正是王利发身上所背负的老中国儿女们保守苟安的庸人哲学,加速了他在动荡不居的社会变革中破产的悲剧命运,使其成为欲顺应天命而不得的可怜的殉葬品,最终随同那些黑暗的时代一起被葬送。
与王利发的悲剧命运主要显示出保守敷衍的“国民性弱点”相比,秦二爷和常四爷的悲剧命运所显示出的好人遭难、坏人得势的社会黑暗更加让人触目惊心。该剧的艺术结构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主要人物自壮到老,次要人物父子相承,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3]758这一结构特点曾经受到部分学者的质疑。有人认为“几个人物都世袭传代,也觉得不好。有一个两个还可以,相面的、说媒拉纤的、打手、特务都是世袭的,就未免嫌多了”。[5]另外,这一结构“与当时流行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是贼儿混蛋’之类的论调十分一致”[6],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是一种带有鲜明时代印记的缺憾。然而通过文本细读,笔者却发现这一结构安排实在是大有深意。作品中最具有父子相承特点的是刘麻子、唐铁嘴、吴祥子、宋恩子和二强子等几位,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常四爷与秦二爷。单从戏剧结构看,两组人物的戏份相差无几,所以简单地以重要、次要区分未必合理,笔者认为这两组人物的真正区别在于他们人性的善恶之分。常四爷与秦二爷不畏强暴、奋发图强,他们是正面的、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的代表,可是却一辈子单打独斗、孤苦无依,正面的能量无法继续传递下去。刘麻子等人坑蒙拐骗、敲诈勒索,可以说无恶不作。但是就像小尼姑诅咒阿Q“断子绝孙”,“精神胜利法”却连绵不绝一样,偏偏这些人品极坏的人,不但子承父业而且儿子比老子更坏,同时也比老子混得更好,甚至是飞黄腾达。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最主要的人物王利发其实也是子承父业,他的儿子王大栓也继承了父业继续经营茶馆,可是这对父子的承续感并不是很强,王大栓并非“小王利发”,为什么?因为那是一个美好善良无路可走、卑劣丑恶却横行无阻的“邪年头”。与“小刘麻子”要开“托拉斯”,“小唐铁嘴”成了唐天师不同,曾经生意兴隆的裕泰茶馆却日益萧条、逐渐破败下去,王大栓已经无父业可承!
在文化批判视野中对人性以及人伦关系进行探讨,正是老舍曾经最为擅长的创作视角。建国初期,他曾经为了配合革命宣传,刻意制造尖锐的阶级矛盾来证明革命活动的合理性、必要性和紧迫性,可是却并不成功。他发现自己并“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3]758,所以这一次,他力求摆脱政治视角的束缚,重新回到对人性本身的关注。“葬送”所着重强调的并非是政治性的改朝换代、政权更迭,而是个体生命在时代变迁中的生存状态和由此展现的人性善恶。老舍通过中国老百姓在频繁的政权更替中所承受的命运起伏,来审视、探讨人性美丑,并抒发自己对这种美好生命苦苦挣扎、丑恶生命却如鱼得水的人类生存窘境的深深忧虑、焦灼与痛恨。早在革命的力量到来之前,这三个时代已经自个儿先从骨子里坏了、烂了、溃败了,所以真正葬送它们的不是政治性的革命力量,而是它们自己对人性的侮辱与损害,是典型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笔者认为,作品描写这三个时代的意图与其说是用“反描法”映照出新时代的美好,不如说是用“渲染法”描绘出这三个时代愈演愈烈地对人性进行扭曲与践踏的腐朽与黑暗。
几乎是被大家所公认的,在《茶馆》的三幕戏中,第一幕是最出彩、最成功的。在第一幕里,作者调动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和深沉的感情积淀,用浓彩重抹描绘出一幅旧北平社会的浮世绘,凭借天才的艺术功力将原汁原味的老北京生活鲜活生动地呈现在多以矛盾冲突见长,时间、空间都极其有限的话剧舞台上。
作为历朝古都,北京有一种帝王皇城所特有的从容稳健、雍容大度,北京文化也是特别的丰富宽厚且又深广雄浑,有一种天然浑成的亲和力与包容力,而茶馆正是这种包纳、融汇型文化的集中体现。作为海纳百川的社会窗口,茶馆是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休闲场所,在这里人们可以自由地沟通交流、聊天闲扯。从熙熙攘攘、高朋满座的热闹喧嚣到袅袅弥散、香气盈怀的茶饮小吃,老舍运用纵横自如的铺排功夫,左右穿插,将看似散漫无序的片断场景连缀成一幅绚丽多彩的生活画卷。我们从中既可以领略到老舍收放自如的大手笔,又可以感受到老北京所特有的华贵优雅的文化氛围和闲淡舒适的生活情调。三教九流汇聚一堂,热闹非凡而又相安无事。解决纠纷当然可以,遛鸟唱戏自然也行,纷繁喧闹中显示出生活本身的丰富与鲜活、沉稳与厚重,而这种对以茶馆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深情描绘也正是《茶馆》第一幕的魅力所在。老舍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对北京的点点滴滴无不亲切熟悉。北京不仅是老舍的生命家园,更是他的精神沃土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曾说:“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7]在老舍的心目中,北京的每一条胡同、每一座院落都有着厚重的文化承载,它们不仅仅是一景一物,一城一池,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风习,承载着老舍对北京深沉挚诚的爱慕依恋和丰富浓厚的文化情怀。
对于北京,老舍并不仅仅是一味地热爱、讴歌和赞美,他也会站在文化批判的立场上对以满族文化为代表的北京市民文化的精神本质进行审视与思考,茶馆的兴衰荣辱所呈现的正是老舍与一座城市的血肉相连和对一种文化的感怀兴叹。剧中第一幕的生意兴隆、祥和安泰背后却是危机四伏、丑恶肮脏。朋友们聚首是为了解决由一只鸽子引起的争端,费心劳神促成的生意竟然是把大姑娘卖进宫里给太监做玩物,表面的车水马龙却掩盖不住内里的空虚无聊、腐败堕落,真真是“内囊已经尽上来了”。在第二幕里,虽然依然顶着“老裕泰”的名号,可是经过改制的茶馆早已经面目全非,于是老舍把第二幕的时间安排在改制之后正式营业的头一天,风味全无的“茶馆”不开张也罢!剧本的第三幕则直接描写了茶馆倒闭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里,评书艺人和能够置办一二百桌满汉全席的厨师齐聚茶馆,为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自豪的玩艺儿行将失传而黯然神伤,他们的出现无疑使剧作的伤悼气息倏然加重。结尾处三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更是干脆自己为自己撒起了纸钱,在老人们嘶哑的喊丧声里,不仅有作者对个体生命无路可走的悲悯,更有他对整个民族衰落颓败的痛心和对一种文化逐渐消亡的哀悼。显然,《茶馆》这部剧作的叙述格调是越来越消沉的,它那没有亮色的结局实在难以与那个时代的“共名”相契合,而其重要意义也恰恰就在于老舍除了对传统文化进行描摹赞叹以外,还用深具现代意识的眼光对这种文化进行了反思与批判。
满清入关二百多年,独特的社会地位使满族上层子弟衣食无忧却又百无聊赖,于是他们在悠久的汉族古代文化风尚的感召下,逐渐养成以吹拉弹唱、养鸟喂鱼来填充自己空虚的精神世界的习惯,而下层穷苦旗人也同样需要通过追求生活趣味来调节八旗制度管束下的沉闷生活。于是这个民族原来的骁勇善战之气逐渐退化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奢靡柔弱的艺术志好。他们喜欢“从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与刺激。他们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糊涂的梦……(他们)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8]。松二爷就是这样一个将生命沉沦在穷讲究的死水中而完全不能自拔的人。即使自己已经穷困潦倒,仍要提着鸟笼泡茶馆,追求生活的雅致和精巧。一句“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9]285使他成为一种老熟的完全丧失了生机与活力的文化的代表。而信洋教、吃洋饭的马五爷仰仗洋人的鼻息讨生活,却在同胞面前耍尽威风,他无疑是萎顿的失去了自信力的文化的生动代表。面对这些萎靡、污浊的灵魂,老舍忍不住借常四爷之口大喊一声“大清国要完”,而他理性思考的现代意识和对传统文化反省批判的精神力量也由此充分显示出来。
裕泰茶馆作为老舍精心勾画出的一个文学梦,承载着作者对一种已经被“葬送”的文化的无尽缅怀。从剧本开始扑面而来的繁华热闹,到剧本结束余音绕梁的喊丧追悼,《茶馆》深深吸引我们,让我们震撼不已的正是老舍用一腔深情描绘出的丰富多彩的老北京风俗画,以及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北京文化逐渐逝去而又无可奈何的爱与恨、伤与痛。不管是繁华美好让人渴慕,还是萎靡堕落引人反思,其实一切都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剧作开篇第一句“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9]264无疑为整出剧目定下了浓重的悼亡调子。然后作者在长达50年的历史跨度中,通过七十多位人物的兴衰变迁,一唱三叹地写出以茶馆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日渐凋零。舞台上的热闹红火,正与现实生活中“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9]278形成鲜明对比。尤其结尾处三位老人的叫喊哭丧,不仅是他们对个体生命惨遭践踏的痛抚哀怜,更是作者面对日益衰亡的传统文化而吟咏的一曲无尽挽歌。这挽歌将“梦”与“真”融汇在一起,既带有浓郁的怀旧痛惜情绪,又具有鲜明的文化批判倾向,真真是话剧舞台上的一曲“绝唱”。所以笔者认为,这部剧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作者通过茶馆的兴衰来透露某些时代消息,而在于作者通过描绘那些带有鲜明时代色彩的习俗风尚来呈现以茶馆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本身的丰富与厚重,并由此对日益衰落的传统文化进行深刻而沉痛的反省与批判,以及直抒因这些文化风俗在时代变迁中逐渐被历史遗弃而引发的哀伤。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茶馆》最为重要的思想主题就是要写出三个时代理应被葬送的黑暗与肮脏,写出对日渐衰亡的传统文化的追悼和痛惜。通过描摹践踏、扭曲人性的黑暗而写出人性的善良与邪恶、坚强与脆弱;通过描绘从丰厚鲜活到日益衰落的传统文化而写出对美好事物的赞叹与追忆,这种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在“配合不上”中呈现出的主体意识才是《茶馆》真正的价值与意义所在。如果非要把“黑暗”提升到以黑衬红,把文化推置到以小见大,那是用社会学阐释原则去框范《茶馆》,似乎有些买椟还珠之嫌了。
[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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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光庆.从《茶馆》看老舍1950年以后的文学创作[J].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
[7] 老舍.三年写作自述[M]//老舍全集(17).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273.
[8] 老舍.正红旗下[M]//老舍全集(8).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462.
[9] 老舍.茶馆[M]//老舍全集(1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毕光明)
ATalkonNewThemesinTeahouse
CONG Kun-chi, ZHANG Wei-we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QiluNormal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For a long time scholars and experts have interpreted the concept of “ruin” proposed by Lao Sh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tics, thus having formed such views as the “anti-depiction approach” and “the lateral revelation method”, etc. As regards the concept of “ruin”, not only a contrast can be made of old and new society in terms of social ideology or a reflection of life on revolutionary history analyzed but also an exploration and a survey can be mad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ty and culture. InTeahouse, Lao She has demonstrated the good and evil of humanity and paid the last tribute to the passing cultural customs via the process of gradual “ruin” of three eras.
Teahouse;humanity; traditional culture
山东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3年度课题“多元文化语境中的五、六十年代文学教学”(项目编号:2013GG069)
2014-07-02
丛坤赤(1973-),女,山东平度人,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张炜炜(1977-),女,山东肥城人,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3
A
1674-5310(2014)-08-003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