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枫
《普罗塔戈拉》是柏拉图记叙的由苏格拉底自己讲述的一次亲身经历,读来有如今天所谓的中篇小说。就文体而言,这部作品以叙事为基本框架,包含了神话、论辩性对话、哲学式长篇演说乃至诗歌解释——用著名古典学家葛贡的说法,“这部作品集丰富的形式与多样化的内容于一身,……因其文学的典范形象而有广泛影响,这样的对话在全部柏拉图著作中并不多见”,从而“无可争辩地成为柏拉图的大手笔之一”。[注][瑞士]葛贡:《〈普罗塔戈拉〉的形式和内容》,载[瑞士]葛贡《柏拉图与政治现实》,黄瑞成,江 澜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0~81页。我们还可以说,《普罗塔戈拉》既是诗式作品,又是诗学作品,因为,其中不仅有对诗的解释,还有关于诗的品质的说法。
哲学与诗的关系,一直是柏拉图作品研究的一大重点。[注]参见张文涛编《戏剧诗人柏拉图》,刘麒麟,黄 莎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令人费解的是,对《普罗塔戈拉》中的哲学与诗的关系问题,西方学界迄今仍未给予应有的关注。[注]参见刘小枫编《谁来教育老师:〈普罗塔戈拉〉发微》,蒋 鹏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年。施特劳斯的《普罗塔戈拉》讲疏(记录稿)最具解释力度,可惜迄今尚未整理出版。本文对《普罗塔戈拉》相关段落的绎读,受到施特劳斯这部讲稿的很大启发(见芝加哥大学施特劳斯中心网站)。我们有理由说,《普罗塔戈拉》应该是考察柏拉图笔下的哲学与诗之争的重要文本之一,因为,在这部本身就极富诗性的作品中,出现了两段苏格拉底分别专门谈及哲学和诗的说法。本文将专注于这两段说法,以期获得理解苏格拉底如何看待哲学与诗的关系的重大线索。
普罗塔戈拉是古希腊著名的智术师,学富五车的大学者。然而,学界一直忽略的是:普罗塔戈拉也是出色的诗人。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让我们看到,普罗塔戈拉具有卓越的作诗(编造寓言故事)的能力,从而堪称诗人——苏格拉底临终前在狱中与哲学青年谈话时说到自己在作诗,具体说的就是模仿伊索编寓言故事。
普罗塔戈拉是怎样理解自己的诗人身份的呢?让我们看普罗塔戈拉自己怎么说。在戏剧的开场,苏格拉底带着追慕普罗塔戈拉的向学青年希珀克拉底来到普罗塔戈拉跟前,并对普罗塔戈拉说,这位追慕他的年轻人有政治热望。苏格拉底问普罗塔戈拉,他们是私下谈还是与其他人一起谈。普罗塔戈拉夸奖苏格拉底替他“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因为,他知道,一个智者在各大城邦转,引得各城邦最优秀的青年跟从自己,难免“会招惹不少的妒忌,以及其他敌意乃至算计”,“必须得小心谨慎”(316d1~2)。[注]本文所引柏拉图《普罗塔戈拉》的译文均出自笔者,译文依据Nicholas Denyer的希腊文笺注本(Cambridge Uni. Press,2008),参考James A.Arieti和Roger M.Barrus的英译本(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10)。以下文中所引括号中的编号均出自同处,不再一一注出。随后他就说:
智术的技艺其实古已有之,古人中搞(316d5)这技艺的人由于恐惧招惹敌意,就搞掩饰来掩盖,有些搞诗歌,比如荷马、赫西俄德、西蒙尼德斯,另一些则搞秘仪和神喻歌谣,比如那些在俄耳甫斯和缪塞俄斯周围的人。……所有这些人,如我所说,都因为恐惧妒忌而用这些(316e5)技艺作掩饰。
普罗塔戈拉不仅把古老的诗人荷马、赫西俄德乃至俄耳甫斯和缪塞俄斯说成懂得并传授政治智慧的智者,也把晚近的诗人西蒙尼德斯说成这样的人。这意味着,在普罗塔戈拉眼里,诗人身份其实是懂得并传授政治智慧技艺的智者因恐惧别人妒忌而搞的伪装而已。这样的理解不仅与我们如今对诗人的理解不同,也与古希腊的古诗人对自己的理解不同——古诗人把自己理解为神的歌者。普罗塔戈拉并不否认自然哲人对诗人嘴里多谎言的指责,但他认为,诗人的谎言不过是智者隐藏自己的政治智慧的外衣。如果普罗塔戈拉是诗人,那么,他仅仅是伪装的诗人,实际上是传授政治智慧的智者。然而,普罗塔戈拉紧接着又说:
我哩,可(317a)不与所有人在这一点上为伍。毕竟,我认为,他们没有实现自己的所愿:没逃脱各个城邦中那些有权力的人,恰恰为了这些人才有掩饰(的必要)。至于众人,(a5)压根儿就毫无感觉,有权力的(人)宣讲什么,他们跟着唱什么。偷偷溜走又没法偷偷溜走,而是被看出来,这溜走的企图就太愚(317b)蠢,而且必然使得人们更敌视他。毕竟,他们会认为,别的不说,这样一个人简直是无赖。我哩,采取的是与这些人完全相反的做法:我既承认自己是智术师,也承认我(b5)教育人们。而且我认为,这样一种小心谨慎比那样一种更好:与其否认不如承认更好。
普罗塔戈拉刚表示自己属于智者伪装诗人的传统,随之就高调宣称,自己与老派智者不同,不会再拿作诗当外衣来隐藏自己的政治智慧。这无异于说,他不再做一个伪装的诗人,而是勇敢地公开传授政治智慧。普罗塔戈拉自信地认为,大摇大摆地做智者,是更聪明的“小心谨慎”。谁在妒忌懂得并传授政治智慧的智者们呢?各个城邦的统治者——用普罗塔戈拉自己的话来说,即“各个城邦中那些有权力的人”。普罗塔戈拉的说法让我们看到,在他心目中,世人可分为三类:懂得智慧的智者、城邦统治者和普通的“众人”。当然,还有各城邦都会有的优秀青年,但这类人与智者或统治者一样,始终都是极少数,他们成人后不是成为智者就是成为统治者。可以理解,城邦统治者不可能不嫉恨智者,因为,智者教育优秀青年必然威胁到统治者手中的权力。事实上,普罗塔戈拉要传授的智慧的确是君王治术——即齐家治国的“善谋”(318e6~319a2)。普罗塔戈拉没把普通的“众人”放在眼里,他们“压根儿就毫无感觉”,只会稀里糊涂地跟着“有权力的”人唱歌。
听了普罗塔戈拉的这些说法后,苏格拉底提醒他,在民主的雅典公开传授君主治术必然面临政治危险(319b5~e1)。苏格拉底所强调的政治危险并非来自统治者,而是来自普通的“众人”。因为,在民主的雅典,“有权力的”人是“众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普罗塔戈拉的确非常聪明,他接受了苏格拉底的提醒,在随后论证他到民主的雅典传授君王治术的必要性时,采用了讲神话的作诗方式——普罗塔戈拉所讲的普罗米修斯神话(mythos,319c8~323a4)让我们看到,用诗人身份打掩护的智者的特征是有话不直说,而是寓意地说——作诗对于智者而言就是寓意地表达政治智慧。
为了论证自己到民主的雅典传授君王术的必要性,普罗塔戈拉即席讲的神话故事并不成功,于是他随即补充了一大段哲学式的长篇论说(logos,323a5~328c1)。这表明普罗塔戈拉既有诗人的作诗才能,也有哲人的说理才能——或者说既是哲人也是诗人。在《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有三次言辞交锋。第一次交锋是苏格拉底以简短问答方式挑战普罗塔戈拉的作诗(讲神话故事)式论证,而非作诗之后的哲学式说理。因为,尽管普罗塔戈拉即席讲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十分精彩,但在神话的最后部分,普罗塔戈拉未能成功以“作诗”的方式论证他的君王术。看来,在《普罗塔戈拉》中,诗与哲学的关系问题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又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所谓“简单”指的是,诗与哲学的关系涉及的是非常具体的政治哲人的德性问题,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宽泛。所谓“复杂”指的是,为何政治哲人需要隐藏自身或者说政治哲学需要诗这一外衣,这个问题不容易理解,更不容易说清楚——普罗塔戈拉就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尽管他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的第二次言辞交锋表明,他并没有打心眼里认识到:为何政治哲学需要诗这一外衣。第二次言辞交锋是苏格拉底主动让普罗塔戈拉首先问难。普罗塔戈拉对苏格拉底说,但凡受过教育的人都能理解诗人们所说的东西,懂得辨别哪些是“正确地作成的诗,哪些不是”,也就是懂得区分好诗和劣诗(339a1~4)——用今天的话说,普罗塔戈拉要考的是苏格拉底的文学批评能力。普罗塔戈拉挑选了西蒙尼德斯的一首诗来考苏格拉底,这首诗是这样开头的:
一方面,要成为一个君子(好男子),真的难啊,
无论手、足,还是心智
都要做到方方正正,无可指责。
我可不觉得匹塔科斯的话中听,
尽管话是一位智者说的,
“难呵”,他说,“做(是)一个高贵者。”
普罗塔戈拉问苏格拉底,西蒙尼德斯的诗“作得美不美、正确不正确”。苏格拉底回答,“非常美,而且正确”。普罗塔戈拉又问,“要是这诗人自己说了与自己相反的,你也觉得作得美?”苏格拉底回答,“那兴许就不好咯”(339b7~10)。普罗塔戈拉的两个连续提出的问题设下了一个语义陷阱:前一个问题问的是这首诗是否“美”和“正确”——严格来讲,“美”和“正确”的语义不同,“美不美”指涉的是诗人的道德能力,也可以读作“高贵不高贵”;是否“正确”则涉及的是诗人的智识(或逻辑)能力。但普罗塔戈拉接下来的第二问却把“美”与“正确”当同义词,似乎“美”的含义首先是语义逻辑上的正确。这样一来,苏格拉底的回答就陷入了自相矛盾。
严格来讲,说话“自相矛盾”属于“正确”与否,与道德上的好坏美丑或高贵卑劣不是一回事。普罗塔戈拉起初的提问也是分开问的,随后又混起来。通过这两个提问,普罗塔戈拉建立起这样的立足点:理智上的“自相矛盾”等于德性上的“不美(高贵)”。苏格拉底没有挑战普罗塔戈拉的这一观点,随后我们看到,两人的分歧仅在于西蒙尼德斯的诗言是否“自相矛盾”:普罗塔戈拉认为,西蒙尼德斯的诗中有“自相矛盾”,苏格拉底则认为没有“自相矛盾”。
普罗塔戈拉与苏格拉底所理解的“自相矛盾”是否是一个意思呢?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说话“自相矛盾”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这个人脑子的智力不够,说话所表达的意思相互矛盾;要么这个人智力超群,说话时故意自相矛盾,以便达到某种特殊目的。换言之,“自相矛盾”有真的或假的两种可能性。故意的相互矛盾不能视为真的相互矛盾,而是应该视为说假话或有话不实说。真的相互矛盾是逻辑问题,不是德性问题(“美不美”),故意的相互矛盾就不是逻辑问题,而是德性问题。普罗塔戈拉认为自己揪住了西蒙尼德斯诗中的自相矛盾,但如果西蒙尼德斯的自相矛盾是故意的,以便让自己摆脱困境,能否算是自相矛盾呢?
在苏格拉底看来,对解释这首诗来说,普罗塔戈拉提出的自相矛盾问题根本不得要领。经过一番辩驳之后,苏格拉底说,他愿意就西蒙尼德斯的这整首诗谈谈自己的看法。然而,在解释西蒙尼德斯这首诗的整体意图之前,苏格拉底却首先对何谓“热爱智慧”(哲学)谈了一番自己的看法(342a6~343b3)。
在柏拉图的作品中,苏格拉底专门谈论“热爱智慧”(哲学)的言辞段落并不多见——《普罗塔戈拉》中的这段关于“哲学”(热爱智慧)的说法十分醒目,也非常著名。但我们需要注意,这段说法出现在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两位哲人就西蒙尼德斯诗的理解发生争议的语境之中——换言之,这段关于“哲学”的说法与诗人西蒙尼德斯有话不实说这一特定事件有关。
热爱智慧(哲学)极为古老,在克里特岛和(342b)拉克岱蒙,希腊人中(热爱智慧的)这些人最多,这世上的智术师就那儿最多。
这话对在座的听者来说,明显带有玩笑口吻。古希腊的自然哲人和智术师们都不是出生在克里特岛或斯巴达,苏格拉底却说,在克里特岛和斯巴达热爱智慧的希腊人最多,却没有说雅典有很多这类热爱智慧的人,显然有悖常识。克里特和斯巴达的政治制度都是寡头政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同时代人都知道,无论克里特还是斯巴达都没有哲学,反倒是雅典有。何况,“智术师”是晚近对新派智识人的称呼,苏格拉底却把热爱智慧的人说成“智术师”,没有区分“热爱智慧的人(哲人)”与“智术师”,也是明显出错。
不过,他们绝不承认(自己热爱智慧),装得无学识的样子,以免会公然显得自己在智慧方面超过(别的)希腊人——就像普罗塔戈拉刚才说到的那些智术师们,而是让自己显得在打(b5)仗和勇敢方面超过(别的希腊人)。
原来,在常人眼里,克里特岛人和斯巴达人不热爱哲学,其实是因为,热爱智慧的克里特岛人和斯巴达人绝不公开显示自己热爱智慧,把自己的热爱智慧(哲学)隐藏得很好。苏格拉底说到这里直接提到普罗塔戈拉起初关于老派智者以作诗来掩饰自己的说法,表明他现在说的与此相关。克里特岛人和斯巴达人显然喻指的是热爱智慧的人或智者,但苏格拉底没有说,智者用“打仗”来掩饰自己,而是让自己显得在打仗方面出类拔萃——似乎老派哲人表面上是个武士、甚至能干的政治家,暗地里却是个热爱智慧者(哲人)。
这里出现了“勇敢”这个语词。“勇敢”是著名的古希腊传统四重德性之一(其余三种德性是:智慧、正义、节制),在《普罗塔戈拉》这篇作品中,“勇敢”虽然出现得很早,却一直没有具体讨论到。既然老派哲人的外在行为特征是勇敢,内在品质是热爱智慧,那么,苏格拉底的说法实际上把智慧德性与勇敢德性联系起来。不过,苏格拉底说,老派哲人热衷于让自己显得能打仗或能搞政治,目的是为了防止别人去模仿他们搞哲学:
他们认为,要是人们知道了(他们)凭什么超过(别人),所有人都 会 去 练 这 个——也就是智慧啦。而现在他们都隐藏这个,蒙骗诸城邦里的追拉分子——有些人模仿他们,把耳朵打得来青肿,(342c)裹着拳击皮套,热爱练身,还披短衫,似乎拉克岱蒙人就凭着这些主宰希腊人似的。
苏格拉底把既热爱智慧又隐藏自己的这一热爱的古老爱智传统戏说成拉克岱蒙风格,模仿热爱智慧的青年则被称为“追拉分子”——即追仿热爱智慧的青年。由于用斯巴达人来喻指老派哲人,他们蒙骗的是其他城邦的模仿者,老派哲人与追求热爱智慧的其他人的差别就成了不同城邦的差别——拉克岱蒙城邦(喻指热爱智慧者的城邦)胜过希腊其他所有的城邦,这意味着真正热爱智慧的人是一个共同体。关于老派哲人隐藏自己的智慧,苏格拉底一语带过,因为普罗塔戈拉知道这一点。苏格拉底着重谈的是如何蒙骗那些热衷模仿热爱智慧的人,这实际上是在告诉普罗塔戈拉:老派哲人隐藏自己的智慧绝非因为畏惧“有权力的”人的嫉恨或迫害,而是为了防止天性不适合的人模仿热爱智慧——苏格拉底在这里根本没有提到“有权力的”人。斯巴达人的确以搞严酷体育训练著称,目的是为了全民具有军事素养。苏格拉底戏言,追拉分子不明就里,热情模仿练身,结果“把耳朵打得来青肿”——这一戏言实际上说的是,老派哲人隐藏自己的热爱智慧为的是避免天性不适合追求智慧的人的灵魂被打得来青肿。不适合练武的人模仿练武,会把自己的“耳朵打得来青肿”——这是谁都能看见的事情。不适合追求智慧的人模仿热爱智慧,会把自己的灵魂“打得来青肿”,却是几乎没有人能看见的事情——普罗塔戈拉就没有看见这一点。他不明白,老派哲人隐藏智慧,为的是保护多数人的灵魂不受热爱智慧的戕害。
而拉克岱蒙人哩,一旦想要公开而且轻松地亲自与他们的那些(c5)智术师们聚会,厌烦悄悄聚会,他们就对这些追拉分子以及任何在当地逗留的外方人下逐客令,与智术师们在一起才不会让异乡人发觉。他们还决不许自己的年轻人(342d)去别 的 城 邦——克里特岛人同样也不许,以免年轻人不努力去学习他们教给年轻人的东西。在这些城邦,不仅男子为自己的教养极为自豪,而且女人们也如此。
这段说法更为清楚地表明,所谓“拉克岱蒙人”(斯巴达人)喻指的是哲人族,所谓“追拉分子”喻指没有热爱智慧的天性却毫无自知之明地模仿热爱智慧的人——至于“外方人”则喻指对热爱智慧没有丝毫兴趣的大多数人。换言之,苏格拉底的这段关于哲人传统的说法整个儿采用的是寓意修辞,听起来是戏言,其实说的事情非常严肃:真正的哲人是一个少数人的秘密群体,他们自觉地与毫无自知之明地模仿热爱智慧的人和对热爱智慧没有丝毫兴趣的多数人区别开来。一旦他们要聚在一起谈论哲学,就会尽力不让对热爱智慧没有丝毫兴趣的多数人发觉,还得驱赶毫无自知之明地模仿热爱智慧的人的追逐。苏格拉底把“拉克岱蒙人”(哲人族)视为城邦中真正“有权力的”人,因为他们是邦民的教育者。然而,他们从来不会用理智哲学来教育人民,就斯巴达和克里特是隆礼的城邦来看,老派哲人统治的城邦是礼法的城邦,他们教给这个城邦中的所有青年的东西是礼法,而非纯粹的理智德性——因此不仅男人要学,女人也要学。这一说法听起来是瞎编,其实隐含着深刻的道理:真正的理智城邦外表上是隆礼的城邦。这些说法都是在告诉普罗塔戈拉,老派哲人为何隐藏自己的智慧绝非他所以为的那样简单。
接下来苏格拉底说,这种哲人族的言辞才算“受过最好的教育”:
你们兴许会认识到,我(342d5)说的这些是真实的,拉克岱蒙人对于热爱智慧(哲学)和言辞受过最好的教育,其(表现)方式是:倘若有人想要与最寻常(低俗)的拉克岱蒙人在一起,就会发现,这拉克岱蒙人在谈话中大多时候显(342e)得是个寻常(低俗)人;然而,在说到某些要点时,就抛出简洁、凝练的值得思考的语句,像个厉害的标枪掷手。所以,与他交谈的人显得来一点儿不比小孩子更好。总有这样的人——无论今儿还是从前,他们已经领悟到这件事情:(e5)追拉其实指的是热爱智慧(哲学),而非热爱练身;他们知道,有能力谈吐这样的言语,非得(343a)是那些受过教育的人。
所谓“受过最好的教育”指的是懂得隐藏智慧的深刻道理——基于这样的道理,真正的哲人懂得,平时大多数时候说话完全显得是个“寻常人”,仅仅在谈到关键问题时,才以“简洁、凝练的值得思考的语句”显出自己是个智慧人。苏格拉底在这里区分了两种言辞样式,但针对的是同一个场合,即“与最寻常(低俗)的”人在一起的场合。显然,这样的场合就是最为寻常的人世,因为,所谓“最寻常(低俗)的”人指的是普通人,也就是普罗塔戈拉在前面说到的“压根儿就毫无感觉”的“众人”——随后的“与他交谈的人显得来一点儿不比小孩子更好”的说法证实了这一点。苏格拉底在别的场合不止一次把“众人”比作“小孩子”,这种比喻的含义是:与热爱智慧的人相比,寻常人的灵魂类型是“小孩子”(参见《高尔吉亚》)。由此可见,与普罗塔戈拉看重智者与统治者的紧张关系不同,苏格拉底看重的是智者与“最寻常(低俗)的”人的关系。普罗塔戈拉所理解的智者隐藏智慧针对的是“有权力的”人,而非“压根儿就毫无感觉”的“众人”;苏格拉底所理解的智者隐藏智慧针对的则是灵魂像“小孩子”的“众人”。
苏格拉底仅仅明确说“言辞受过最好的教育”的两种体现之一,即在涉及要点时有能力说出“简洁、凝练的值得思考的语句”,却没有明确说,智者“在谈话中大多时候显得是个寻常(低俗)人”的谈话方式究竟是怎样的。如果对照苏格拉底在《王制》卷2中的说法,我们就可以看到,与寻常人的谈话方式是讲神话故事——“我们对孩子们首先讲神话故事”(《王制》377a4)。毕竟,孩子般的灵魂既幼稚又柔弱,最容易改变,人们用什么模子形塑这类灵魂,它们就属于什么类型的灵魂(《王制》377b1~4)。也许,鉴于普罗塔戈拉善于讲神话故事,苏格拉底才没有具体说到智者“在谈话中大多时候显得是个寻常(低俗)人”的谈话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苏格拉底最后说:
这些人有米利都人泰勒斯、米提勒涅人匹塔科斯、普瑞厄涅乌斯人比阿斯,还有咱们的梭伦、林狄俄人克勒俄布洛斯、克奈人弥松,拉克(343a5)岱蒙人基龙据说算这些人中的第七位。他们都是拉克岱蒙人(式)教育的追慕者、有情人、弟子,他们个个懂得(自己拥有的)智慧是这样一种(智慧):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是简洁而又值得记住的言辞。他们甚至(343b)一起去德尔斐的神庙,把这智慧共同祭献给阿波罗,写下(后来)所有人都会唱诵的这些(箴言):“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
苏格拉底把著名的七贤说成老派哲人。古希腊的七贤都是王者,这无异于说,老派睿哲都是王者。不过,在古希腊人通常列举的七贤中,并没有苏格拉底在这里列举到的最后两位——没有弥松和基龙。说到基龙时,苏格拉底用了“据说”,似乎他也不敢肯定这人是否真的算七贤之一。不仅如此,苏格拉底说七贤都是“拉克岱蒙式教育的追慕者”,又特别提到基龙是斯巴达人,明显自相矛盾——既然基龙是斯巴达人,何以可能是斯巴达式教育的“追慕者”?可见,苏格拉底的这一说法仍然带有戏言成分。然而,苏格拉底的如此戏言仍然透露出严肃的道理:真正的哲人都是贤人式的政治家,而非智术师那样处处显出自己是具有思辨才华的人。
最后,苏格拉底以强调这个哲人族的虔敬德性来结束自己的这段关于“热爱智慧”(哲学)的戏言——哲人族这个小团体对“智慧”的理解是“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这两句格言。可以看到,苏格拉底的整个这段关于“热爱智慧”(哲学)的戏言针对的是我们在第一节读到的普罗塔戈拉关于老派智者的轻蔑言辞。普罗塔戈拉当初让在座的众人看到,他的姿态是自以为更聪明地背离“热爱智慧”者的传统,现在苏格拉底则让在座的众人看到,实际上普罗塔戈拉并不真正理解这个传统,或者说他成为哲学家不是凭靠传统,而是凭靠自己的理智天赋。
从形式上看,这段戏言是个寓言,因此可以说,苏格拉底的这段说法是在作诗。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眼下所置身的场合,既有热爱智慧的人,又有“最寻常(低俗)的”人。两类人的杂处是人世的常态,也是热爱智慧的人经常会遇到的场合——在这样的场合,“受过最好的教育”的人的言辞就得同时顾及两类不同的灵魂。苏格拉底的这则寓言传达给在场的极少数人“值得思考的”道理关乎“热爱智慧”(哲学)的本质:真正的哲学应该具有秘密品质。这意味着,哲学在城邦中应该秘而不显、隐而不彰,以至于哲人在城邦中的身份就是大政治家、礼法家、保守分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与新派哲人——“智术师”们的区别:新派哲人的首要特征是公开亮出自己的哲人身份,把传统的地下秘密哲学变成公开的地上的哲学。如此转变绝非仅仅是哲人身份的转变,更是哲人品质的转变。
苏格拉底以戏言方式或者说“作诗”方式阐述了自己的哲学教养和所凭靠的传统,并为自己的简短言谈方式以及拒绝普罗塔戈拉的长篇大论式独白作了辩护。苏格拉底接下来对西蒙尼德斯诗的解释,形式上同样是长篇大论式的独白。然而,由于苏格拉底对西蒙尼德斯诗的解释实际上并非主要是阐释西蒙尼德斯的诗本身,而是在借西蒙尼德斯的诗句传达自己不宜直接表达的观点,苏格拉底对西蒙尼德斯诗的解释也是一种作诗。在解释西蒙尼德斯的诗之后,苏格拉底要求再次回到问答式的交谈——于是,苏格拉底又有了与普罗塔戈拉的第三次简短问答式的交锋。在最后这场交锋之前,苏格拉底对普罗塔戈拉说:
关于诗歌和(347c)诗句,咱们就让它们去吧,关于我最初问你的,普罗塔戈拉,我倒乐意与你一起探究一番,以便有个了结。
苏格拉底最初向普罗塔戈拉发难时问的是五种德性(正义、虔敬、勇敢、智慧、节制)的相互关联。先前的第一次言辞交锋仅涉及正义、虔敬、智慧、节制四种德性,惟有勇敢德性没有涉及。第二次言辞交锋的主题是如何理解西蒙尼德斯的诗,从而显得偏离了五种德性的相互关联问题。因此,苏格拉底邀请普罗塔戈拉一起来探讨勇敢德性,或者说讨论勇敢德性与其他四种德性的关系,以便五种德性的相互关联问题有个了结。由于解释西蒙尼德斯的诗是普罗塔戈拉提出的,因此,苏格拉底说,“关于诗歌和诗句,咱们就让它们去吧”……然而,这话是反讽——毕竟,苏格拉底懂得,政治哲学需要诗的掩饰。何况,苏格拉底已经对西蒙尼德斯的诗作了长篇独白式的解释,实际上他并没有拒绝谈论诗歌。由此来看,苏格拉底紧接着说的一段贬斥诗人的话很可能又是一番戏言。
苏格拉底此前直接谈论哲学时用的是戏言,现在直接谈论诗同样用的是戏言。如果苏格拉底的戏言总是包含着严肃的东西,那么,这段关于诗的戏言要传达什么严肃的道理呢?让我们先看看整段说法:
我觉得,聚在一起谈论关于作诗的事情,简直就像低俗的市井之(347c5)人的饮酒场合。由于缺乏教养,这些人没能力凭自己相互聚在一起(聚谈),喝酒时没有属于自己的声音(347d)和属于自己的言辞,便搞来飞贵的吹箫女,花大价钱租用不属于自己的箫的声音,靠这些声音来让相互聚在一起(聚谈)。凡饮酒者是美君子(的场合),都受过教育,你就不会看到吹箫女、舞女或抚琴女,他们自己聚在一起就足够啦,没有这些瞎闹和(d5)小孩子气,整个儿是属于自己的声音,发言和倾听各自有序地轮着来,即便他们也在(347e)大饮特饮。如此一来,这样一类聚谈倘若是由这样的人——我们中的多数人都说自己是这类男人——来搞的话,根本无需外人的声音,甚至无需诗人(的声音);诗人们说的什么,其实没可能问出个名堂来。多数人说话引用(e5)诗人的时候,一些人说这诗人是这些个意思,另一些人则说是那些个意思,就这些事情争来辩去始终不能得出结论。可他们哩,干脆让这类聚谈(48a)靠边去,凭自己的东西自己在一起聚谈,用属于自己的言辞提出和接受互相检验。正是这样的人,我觉得,我、尤其你应该仿效(模仿),而非(仿效那些人),让诗人们靠边去,凭咱们自己的东西(a5)相互立言,检验真理和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这段说法与前面关于“热爱智慧”(哲学)的寓言有明显的内在关联,因为,这里说的是不同类型的人的类聚以及人的教养差异——严格来讲,这段说辞的主题并非“诗”,而是喻指人的类聚的“会饮”。苏格拉底明确且高调地区分了两类聚谈,即高档次和低档次的聚谈——前面关于哲学的戏言同样说到两类聚会。由于前面关于哲学的戏言说到聚会时语焉不详,这里的详细描述就可以看作是对哲学戏言说到的聚会的补充。
哲学戏言的后半部分说到言辞与教养的关系,在这里,苏格拉底凸显了聚谈与教养的关系。参与低档次聚会的多是常人,由于“没受过(热爱智慧的)教育”,他们聚在一起时要么没能力谈出自己的想法,要么压根儿就没自己的想法,只有找来些个女孩子唱卡拉欧克,“通过听这些声音来制造自己的交谈”——很像如今的传媒或网络文化。高档次的会饮与此不同,参与聚会的人“都受过(热爱智慧的)教育”,是有识之士们的聚谈。这类人不会找女孩子来唱卡拉欧克制造声音,“只用属于自己的声音”。
基于高低两类档次聚会的区分,苏格拉底大肆贬低低档次的聚会。由于低档次的聚谈把诗或诗人当谈资,苏格拉底高调贬低了 作 诗 和 诗 人——在高档会饮中,不会谈论诗人的作品,用不着诗人。然而,既然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都曾作诗,我们可以肯定,苏格拉底在这里对诗的高调贬斥是戏言。前面关于哲学的说法从表面上看明显是戏言,这里关于诗的说法从表面看来似乎很严肃,但如果我们小心细看,却又可以发现并非如此。在说到低档次的会饮时,苏格拉底没说人们喝得多,而是突出花钱买别人的声音,这被比作瞎闹。在说到高档次的会饮时,苏格拉底则说人们喝得多,却不会瞎闹——其实,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会饮场合很高雅,既没有瞎闹,也不会狂饮。因此,在他们听来,苏格拉底的说法是戏言。
最大的戏言在于,苏格拉底说,“我们中多数都认为自己是”受过教育、有教养的“美君子”——似乎眼下的场合是高档次的聚会。这听起来符合实情,因为,围着三位智术师的“众人”毕竟都是为了追慕学问或智慧而来。但高档次的聚会没有瞎闹、没有争吵,更没有借用别人的声音……可是,我们从整出戏中看到,这次聚谈有瞎闹、有争吵——连苏格拉底自己也在瞎闹。最重要的是,连苏格拉底自己都曾借用别人的声音(西蒙尼德斯的诗)。实际上,眼下的场合是低档次的聚会,尽管其中不乏高人——至少三位智术师有理由认为自己是高人。高档次的聚谈喻指的是纯粹高人们的聚谈,低档次的聚谈喻指的是常人与非常人的杂处,或者说非常人置身常人之中。苏格拉底把聚在一起谈论诗与低档次聚谈画等号,无异于公开挑明了苏格拉底一直没有明言的非常人与常人的德性差异。显然,两类聚谈的区分实际上是常人德性与非常人德性的区分。
在民主的雅典,公开贬斥常人德性毕竟具有政治危险。在此之前,苏格拉底一再强调,热爱智慧的人必须隐藏自己,从而也就不可能坦诚。现在苏格拉底突然变得来完全对普罗塔戈拉和在座的人坦诚,似乎苏格拉底现在不再像先前那样对普罗塔戈拉有话不直说,而是打开窗户说亮话。这是否意味着苏格拉底勇敢而不节制呢?其实,苏格拉底在这里仍然是以掩饰的方式在贬斥低档次聚谈,因为,苏格拉底戏称眼下的聚谈是高档聚谈。何况,苏格拉底的这段戏言直接针对的是普罗塔戈拉这个高人:你普罗塔戈拉明明是个非常人,竟然让我们这伙人聚在一起谈论诗作。换言之,苏格拉底以打击普罗塔戈拉这个高人为掩饰来挑明非常人与常人的德性差异。
苏格拉底高调贬抑诗,其实是在暗中肯定诗。因为,在与常人杂处的场合,非常人作诗或借别人的声音说话理属应该。苏格拉底把谈论诗说成说话不谈“自己的东西”,或者有话不实说,这看起来是在贬斥诗,其实是在批评普罗塔戈拉起初高调宣称自己要抛弃老派智者以诗人身份打掩护的传统。通过贬斥诗,苏格拉底也当众揭穿普罗塔戈拉是个伪哲人。因为,真正的哲人懂得且有能力简短问答,普罗塔戈拉却没有能力提问辩难。
无论哲学戏言还是关于诗的戏言,都是苏格拉底对普罗塔戈拉在一开始宣称自己要抛弃老派哲人面对政治的方式的回应。由于这个场合有众多寻常人在场,苏格拉底的回应采用了有话不直说的戏言方式,把本来可以直接对普罗塔戈拉说的话隐藏起来。
普罗塔戈拉一出场就宣称不再隐藏自己的智者身份,这与他宣称自己是德性教师连在一起。由于普罗塔戈拉宣称自己不畏惧“有权力的”人,他作为智识人的突出德性就体现为勇敢。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言辞交锋中,苏格拉底区分了勇敢与鲁莽:常人的勇敢若没有与正义或虔敬德性结合,就是鲁莽而非真正的勇敢,智识人的勇敢若没有与智慧尤其节制结合,就是鲁莽而非真正的勇敢。如果常人的鲁莽与智识人的鲁莽相遇,甚至渴望得到后者的教育和引导,民主政治将会具有怎样的德性便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