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问题来了：演技到底哪家强？

张自言

黄渤把十月的电影档期变成了属于自己的“黄渤档”，身上扛着“累积票房50亿”的惊人统计结果。为什么是黄渤？人们这样问。

不能忽视的一个原因是他的演技。黄渤以《疯狂的石头》里笨贼的角色为观众所熟悉，获得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的《斗牛》中和牛对戏层次丰富细腻，《西游降魔篇》里他又是邪恶张狂的新孙悟空。早期观众认为他有一张喜剧的面孔，但最新喜剧《心花路放》里黄渤能够承担严肃苦闷的部分来反衬插科打诨的徐峥，决不让观众无故笑场。更受人称赞的是《亲爱的》，紧张、恍惚、绝望的悲剧人物，黄渤能做到“每一场戏都可圈可点”。

演员和戏剧行业自有专业门槛，但观众表达对一个演员的喜爱或者讨厌时，总把“演技”二字信手拈来。但到底什么才是好演技？

看得过瘾，群众就认可

关于“演技”，最大的成见在于“偶像派”和“实力派”的分野。演员如果过于美貌，就会被挡在演技大门外。小鲜肉小花旦总是不会演戏的，帅哥若是像莱昂纳多那样勇于自毁，转型就成功了一半；又或者像萧芳芳叶德娴那样等到年华老去经验写在脸上，才得到“岁月积淀演技”的赞美。

对非偶像派来讲，修炼演技也是一种后发优势。孙红雷和黄渤进入行业之初都毫无“主角面相”，但默默发力反而累积出更持久的影响。

“演技好”的一大证据就是戏路广。黄渤在“十一”档期的突破性表现也是因为几个电影里演绎各不相同。资深粉丝们津津乐道于陈道明能演帝王将相，也能演怯懦的方鸿渐（《围城》）和陈一平（《冬至》）；葛优是喜闻乐见的笑星，但严肃文学改编的电影里，他的出场并不让人笑场，反而都是经典案例，例如《活着》里的富贵和《霸王别姬》里的袁四爷。而姜文这样看似“带感”的演员，几乎只是在演自己，只不过这个“自己”本身就魅力十足。

普通人看影视剧，常常把看得过瘾等同于剧中人演技好。邓萃雯演如妃，一瞪眼一歪嘴，宫斗戏剧迷已然沉醉；喜好内心戏的观众则斥其为演技差，只知道做套路表情，太浮夸。

高人气演员的演技，常常是粉丝大战的重要议题。张国荣风华绝代，被赞是“眉梢眼角、一颦一笑都是戏”，但让人心存疑虑的是，《霸王别姬》和《春光乍泄》里那些迷人的角色，都和他本人的气质太过相似。

国产影视剧现在流行“老戏骨”概念，斯琴高娃、潘虹、李雪健、韩童生等人都被冠以此称号。老演员碰到一起，就是所谓“飚戏”，《咱们结婚吧》里凯丽和徐松子为了儿女婚事哭哭闹闹一刻不停，也是一种。陈道明对这个概念深感怀疑：“什么叫飚戏？飚是飚车，飚车是看快的，飚戏难道是比谁演得快吗？”“飚”其实更多在于观众感受，当他们的情感被完全激发，肾上腺素分泌得足够，“演技好”的感觉就很容易产生，即便只是中老年人观战八点档亲家大战。

大腕们欣赏谁的演技？

话剧皇帝石挥是“千面人”型的演员，大小角色都被他发掘出特征和多面性，《太太万岁》里观众甚至认不出是他。他的粉丝阵容可谓“星光熠熠”：李翰祥、谢晋、于是之、刘佩琦、李雪健、葛优、姜文……传说中葛优和姜文都以“无法超越”为理由辞演石挥曾经塑造过的银幕形象。

姜文一贯欣赏老一辈电影人，如崔嵬和石挥，认同他们对“体验生活”这种传统方式的坚持。姜文还赞赏过德尼罗，为演《愤怒的公牛》学了两年的拳击，拍《出租车司机》的时候开车跟出租车司机混。

周星驰2000年接受采访时夸了葛优：“他的演技非常棒，而且什么样的角色都会演得很好，做演员就该像他这样，各种才能都很全面，不光是喜剧演得好。”

《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评价女演员演技的部分颇令人玩味。他说拍《理智与情感》（1995年版电影）时，艾玛·汤普森演技成熟：“一个表情有四五层意义，一讲，她马上能演出来……好处是，复杂的、许多意涵在内里搅动的戏，她轻易就能掌握诠释，可是单纯的要让人动容的戏，就很困难。”当时凯特·温丝莱特还是新人，“演了这层就忘了那层”，但“本身就会散发一种努力的纯真，观众很吃这一套”。成熟和不成熟各有好处，“观众吃这一套”放在最后判断，倒很切实际。

导演在宣传期赞美自己手下的演员，几乎可以不采信，可惜大部分内地演员收获的导演表扬信都属此类。例外的是周迅。冯小刚2001年评价新鲜出炉的“四小花旦”：“在新一代女演员中，周迅称得上NO.1，而且没有人能够屈居亚军。”

有趣的现象是，知名导演偶然自己演戏，效果都不错。张艺谋演《老井》是被吴天明赶鸭子上架，意外在东京电影节拿下影帝，消息传回国内后，王志文都愣了：“我们学了四五年专业课，有什么用？”陈凯歌自己在《和你在一起》中出演音乐学院教授一角，黄建新特别推崇：“在中国银幕上极为罕见，也只有他能出演。角色性格中有很复杂的两面性，他既唯我独尊，极度虚荣，同时为了成功，又希望别人为他所用。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给人强悍的、造成强大压力的贵族气质，这是陈凯歌所独有的。”张艺谋、陈凯歌二人在《大宅门》里的客串，也是经典片段。冯小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客串了20多分钟的“胡老师”，在大陆电影史上都是排得上名次的华彩篇章，在拍摄现场姜文已表现得异常兴奋，据冯小刚回忆：“那场戏每拍完一个镜头，姜文都开心地對我说：就是这个意思。”

导演们的出色表现证明，把戏演好和皮囊好是两件事，内在的修为更重要。较真的人说，导演们也是演和自己同类型的人才会出彩，不过从行业里的激烈赞誉来看，这也没什么不好。

修炼演技的传奇故事

坊间流传不少关于名演员如何施展演技的故事。梁朝伟当年考入无线艺员训练班时的表演，就充分说明问题。看过考试现场的监制王天林回忆，“梁朝伟演出的是一段时装剧，好像剧名叫《变》，描述一对情侣在分开数年后，男的留学回来，要跟女的结婚，不料女的告诉他已经因某种原因嫁了人，男的忍着痛苦离开的一段剧情。男演员听了各有不同的演法，有的是一呆，跟着是大哭，有的是愕然之后冲动地上前抓住女的双肩责问，然后大哭，偏偏梁朝伟演法不一样，他居然在事前设计了一些小动作，当女演员在诉说如何无奈之际，他正在划火柴点烟，女演员说出了已嫁人这句话之际，他划火柴的双手突然一抖，显示出他的心情，接着苦笑，这一种演法已经比其他人高明。”这年梁朝伟不过20岁，充分显示了表演上的天赋。

另一种演技故事就更励志些。1981年，26岁的李雪健跑了几年龙套后得到一个在话剧《九一三事件》里演林彪的机会。他看纪录片，反复听录音，采访接触过林彪的人，把林彪的照片贴满宿舍。后来演出效果轰动，王光美拒绝跟他握手，因为看了他就心生厌恶。

章子怡演《一代宗师》时正处在“诈捐门”、“泼墨门”的低谷，广告代言纷纷撤下。一帆风顺的骄傲人生第一次滑倒，五味杂陈的体会加上必须翻盘的无路可退，反而让她跃上台阶。“人生经验”是无法走捷径获得的，所以真演员的辉煌期很难在30歲之前达到。

除了遭遇的挫折，对手戏之间隐隐的竞争也能激发演技。范伟和冯远征在《天下无贼》里客串，拍摄时只拿到一页纸的对白，冯小刚让冯远征按照京城遗老遗少说话的方式来演，但第一遍走戏时，范伟就开始蹦“IC、IP、IQ卡，通通告诉我密码”的台词，冯远征见状顺势翘起兰花指扮娘娘腔，说“严肃点，我们这儿打劫呢”。经典场面就这么被刺激出来了。

演技可以量化考评吗？

石挥这样的“千面人”确实存在，但几乎可算不世出的天才。实力演员中，陈道明和葛优这样有“多面性”、“戏路广”帽子的人，近十年来的角色也几乎都是在演绎最擅长的单一戏路——其实就是他们自己。

知名作家王安忆并不赞成“千面人”理论。在《我读我看》中，王安忆说：“人物的型其实是很重要的，有些时候人物的型选对了，塑造就成功了一半。型里有着许多内容，不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她写了自己印象深刻的几个演员，张曼玉是“狐狸般机警妩媚的脸”；王志文很有“旧式男人的做派”；巩俐是耐看的，“留有三分余地的美”，一旦有环境衬托，就焕发光彩。概括来说，就是从演员的个人特征发掘出演戏的可能性。

“戏路广等于戏好”，有时是一种迷信，甚至影响了部分演员的职业规划。孙红雷以《征服》中的东北黑社会角色扬名，后期极力想摆脱硬汉形象，赔钱演《梅兰芳》里的邱如白，演完了收敛的《潜伏》还要演略娘炮的《男人帮》，《一代枭雄》的男主角原本是土匪，他硬给改成留学生，完全不理会网络上让他再演大佬的激烈呼声。

另一部分演员则并不相信“转型就是成功”。文章在《小爸爸》播出时说：“这是演员的误区，没事别瞎转，就得有点个人特色。我要去演李云龙，那不对。一个好的演员一定是演自己，我每个角色都有文章的影子。”“喜剧之王”周星驰的经典作品那么多，可男主角几乎都是同一个人，这也丝毫不妨碍他的江湖地位。

电影学院招生时，演员考的是所谓“声台形表”：声乐、台词、形体和表演（演小品）。前两项侧重声音表现力，形体是看肢体的表现力，表演则是这两方面的综合展现。没有专业知识的观众也能感觉到这些基本元素在影响表演效果。赵薇多年来一直因台词问题而受诟病，“张嘴就让人出戏”，口齿略有不清。赵薇当年在北京电影学院表演专业课的成绩是第一，她对此的解释是：“我崇尚自然的表演风格，生活中的人说话不会一个字一个字让你听到……其实我可以讲得很清楚，我只是陷入一个我设定追求的方式。”范冰冰、孙俪、杨幂、刘诗诗也有类似问题，声线只属于自己，很难代入角色。《甄嬛传》里孙俪有配音，观众对角色的接受度就更高些。

肢体表现力方面，例如网帖喜欢讨论的古装剧女主角体态。老版《红楼梦》里，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举手投足都楚楚动人，漱口要用手帕遮住，伸出手时，手腕弧度从来圆润，中指和小指哪个往上、哪个往下必有讲究；而新版《红楼梦》里，铜钱头的黛玉举止莽撞，姿态毫无美感，漱口似老者吐痰，高下立现。

综合演起戏来，眼神和表情也相当重要。阿尔·帕西诺演《闻香识女人》里的盲人，能把空洞无视力的眼睛演活，落寞时一潭死水，得意时熠熠生辉，是教科书式的演技。眼神之外，好演员的表情必然细腻，张曼玉在《甜蜜蜜》里看到曾志伟死去，先笑后哭，过渡微妙，这种丰富层次大概是现在的小花旦们无法展现的。现在观众讽刺小花旦和小鲜肉们，也经常用“面瘫”来形容，可见表情不到位的后果。

好的表演是以上所有的综合。说“演技”，观众极少做细致的考量，大部分时候，评估标准是自己能否入戏和感动，只有行业里才会把演技作技术性讨论。尽管妈妈们喜欢的宫斗戏演技和经典电影演技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可至少那种演技在自己的类型里已经做到了高完成度，伺候好了目标受众；而面瘫演员们是随时都会被骂的，民怨达到沸腾时，只好截下他们僵硬尴尬的面孔当QQ表情。黄渤也有一个经典QQ表情，是“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不过，那还是因为他对某种独特气质演绎得生动，也是演技的一种成果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