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谁还记得他们?
事发后,马航家属主要的联系手段就是微信群:
● MH370失联乘客家属大群
● MH370失联乘客配偶群
● MH370失联乘客子女群
● MH370失联乘客兄弟姐妹群
● MH370失联乘客父母群
● 专门发泄情绪的“要亲人不要赔偿”群
● 北京乘客家属群
● MH370家委会媒体群
“最后我问他,你知道飞机在哪儿吗?他说知道……”老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附近的家属都围住了老张,等着他的下文。
老张全名张永利,白色球鞋,黑色运动裤,上身是褐色圆领衫,套着褐色夹克,留着平头,举止干练。他是顺义本地农民,大女儿在MH370上。由于长年资助一名黑龙江大庆的贫困大学生,即使MH370出事后也没有停止,因而老张在家属之中颇有威信。
“我也就没问他,飞机在哪里,”老张没来得及继续追问“飞机在哪里”,周围的人一片叹息,老张举起右手,用食指划了一条上升的抛物线,“不过那人说,你们只知道两条航线,但他知道多条航线。”老张说完,周围又安静了下来。“他有特异功能不成,要不他咋知道哪条线是真的。”一位蹲在地上的家属接口道。
老张讲述的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家属中已经重复多遍:今年7月,两名不知姓名的男士给他家送去了两箱舒化奶和一个信封,对老张说了上面那番话。“信封里有两千块钱,上面写着‘马行370家属收,”老张说,“不过,不是马航那个航,是银行的行。”两千现金之外,信封里还有一些照片,照片的内容有壁虎,有鸟的羽毛。“下次,我一定问清楚飞机在哪儿。他如果说了,我就请大家吃烤鸭。”老张明显有些懊悔。
这是2014年10月10日下午5点,MH370失联后的第217天。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北京顺义空港物流园六街物流基地办公楼。这是一栋灰色的办公楼,共有五层,站在楼下,头上不停有飞机掠过。这一天,50多名MH370家属,包括老张,在与马航工作人员进行了3个小时例行公事的交流之后,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开始闲聊——这是家属最为放松的时刻。
2014年3月8日早上8点半,MH370失联。这天之后,每逢周一、三、五,这架航班上的154名中国乘客的家属们都会从北京,乃至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与马航人员争吵,用老张经历的这种传奇故事相互打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相信自己的亲人还在人世,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恢复自由。家属们组成了一个紧密的圈子,这个圈子里依靠两个共同的信念维系:自己的亲人还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马航造成的。
“我们孩子坐了你们飞机没有了,我们也不找你们打官司,你们把孩子们还回来就行了。”来自邯郸的栗二友曾经当面恳请马航工作人员——这句话最能代表这个圈子的信念。
10月10日这天的交流会,从下午两点开始。这是一层靠右侧门的一间办公室,大概30平米左右,六位马航工作人员坐在前排,三男三女,马航的两位年轻律师坐在左侧桌子后。20余名家属坐在三排座椅上,座椅后背上写着“马航资产”。张美玲坐在后排,马来西亚民航局官员黄惠康,这个马来西亚政府与家属打交道的唯一官方代表每讲一句,她都会小声骂一句“骗子”,然后用手不停地敲打“马航资产”四个字。
现年65岁的 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英语速成班的一员——从小养大的两个外孙今年5月被接到英国爷爷奶奶家抚养,已经不会说中文了
217天前,张美玲正同两位外孙等着女儿女婿的归来。她住在北京朝阳区华威桥附近的一个安置房小区,位于28层的家客厅很大,茶几前面是LG的50寸液晶電视,茶几左边墙上摆着全家的各种合影,共有三排,一共9张,除了一张女儿和女婿的合影外,其他8张都有两个外孙的身影。
两个外孙是混血儿,哥哥Peter8岁,弟弟Mike只有3岁。她家“姑爷”Muktesh Mukherjee是印度裔加拿大人,供职于加拿大某能源公司,工作地点在北京的最高点——国贸三期。
3月8日早上7点,如果一切正常,MH370应于半个小时前在首都机场降落,而张美玲应该已经接到独生女儿白小莫的电话。到了7点半,张美玲忍不住打电话给女婿的司机,让他帮忙查询航班情况,司机咨询了北京机场地勤后,回复张美玲说飞机延误,“还没起飞呢”。Mike由于起得太早,已经有些吵闹,张美玲拿出他最喜欢的《papa pig》动画片,放到DVD里,安抚住了小外孙。
这时,张美玲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飞机出事了,让我赶快看新闻。”她打开央视新闻频道,看到了MH370失联的消息。“我看着字幕,眼泪就直往下掉,Mike吓坏了,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摇,‘姥姥怎么了,姥姥怎么了。”张美玲回忆着当时情景,双手紧紧抓住沙发套子。
从那一刻起,张美玲及154名中国乘客的家属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现年已经65岁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英语速成班的一员。
与记者交谈过程中,张美玲的手机不停地响起,都是向她推销英语速成课程的。“一个月10节课就要3000块钱,太贵了,”张美玲挂断电话,“现在教英语的可真赚钱,想找个便宜的口语班都难。”张美玲之前没有英语基础,她希望通过突击学习,在两个月内掌握会话能力。
在吉隆坡,王佳运与其他家属几乎没有交集,回到北京后,他也没有加入自发成立的家属委员会。“我的身份太特殊,加入委员会会有些麻烦,另外,对于马航我有自己的考虑。”王佳运说。
在绝大多数家属眼中,马航是一家没有人性,不值得信赖的公司,只要提起,就是一片骂声。但经过MH370事件之后,王佳运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马航。“马航是一个关联公司,有家族企业的感觉,所有的员工包括家属都会互相照顾。马航员工跟我说,比MH370稍晚半个小时抵达上海的航班着陆后,所有的机组成员是哭着下来的,从机长到乘务。我爸是马航员工,我爸想把我弄到马航工作,当时是非常容易的。有很多一家子全在马航的。”王佳运说。
父亲曾经同王佳运提过为马航工作,但被专业是编导的王佳运拒绝了。3月12日晚上,听着哈里母亲的哭声,王佳运仔细思考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这个专业很难找到工作,马航起码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年7月后,王佳运开始同马航确认工作的事情。9月,马航中国副总裁告诉王佳运,马航目前没有岗位了,他会帮忙联系其他兄弟公司。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尽力联系就是没戏的意思。”有些着急的王佳运给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写了一封信,通过马航中国转交了上去。
“写的是,马来西亚航空是马中友谊的一个重要的桥梁和支架,我不想看到MH370和MH17事件导致我父亲辛苦23年的马来西亚中国航线撤销,甚至中国航线撤销,我也想为此付出一份力,我还给马航重组写了11条建议。”王佳运说,“除了写信,我还有两个渠道,通过联系雇员工会提出我的诉求,因为雇员工会是马航最大的一块心病,影响力非常大,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还能联系到马来西亚反对党。”
因自己的特殊身份,从一开始,王佳运就与其他家属保持距离,从丽都饭店到吉隆坡,他几乎没有与其他家属有过交流,到物流园也是偶尔为之。
严格来说,王佳运从未进入过马航家属的圈子。除家属委员会的成员外,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中间还有一位马航员工的亲人。在家属微信群中,王佳运也很少出声,他和张婧一样,都不太喜欢大群越来越夸张的气氛——进入10月份之后,家属大群很多人在相互攀比谁遭受的打击更大,这种“比惨”行为,让张婧和王佳运完全无法接受。
也许,青春期的孩子是恢复最快的人群,他们会考虑自己的未来,包括遗产的分配,马航的赔偿,这些都是失独人群想都不会想的问题。
生活的重担之外,父母时常会进入王佳运的脑海。“我以前很喜欢热闹,现在我特别喜欢安静,特别喜欢一个人,哪怕自己胡思乱想,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王佳運说。
同哈里母亲一样,王佳运也梦到过父亲。那是3月28日,“我说你跟我妈在哪儿,他说回家了,我说别乱说,我说我知道你们没回家,快说你们在哪儿,然后他就不说话了。随后我就飘进了机舱,紧急灯光亮着,救生门没弹开,也看到乘务员是慌乱的。有接线短路,冒着火花。父亲在空中飘着,我伸手抓他,但他离我越来越远……”10月10日,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王佳运小声告诉本刊记者。
到本刊11月3日截稿时为止,已经有四名家属因为衰老和疾病离世。
如今,张婧、王佳运和其他10多名家属已经委托美国Podhurst律师事务所的律师Steven Marks作为其代理,将于近期对马航和波音公司展开法律程序,要求他们公开信息,推动搜索的进展。Steven Marks曾参与多起空难后的诉讼。
但更多的家属还是选择每周一、三、五去马航办公室人要人。“星期五到空港向马航索要亲人。”每周四,栗二友都会给本刊发来这样一条微信。然后,他就坐公共汽车到邯郸火车站,坐最便宜的慢车熬一夜来到北京,再坐三个小时公交车,走一个小时来到支持中心。“我们每星期都来,”他指了下其他家属,“我们再不来,就没有人找我儿子了。”
这是栗二友的战斗,这是马航家属圈的战斗,是这个圈子存在的所有意义。
● 应受访者要求,张婧和王佳运为化名。实习生于源对此文亦有贡献,感谢常书刚先生的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