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早晨,一辆冷藏车穿过乌斯本卡边防哨所,进入俄罗斯的疆域。车子过境时,3名身着迷彩服的人悄然出现,关闭了监控摄像头,要求哨卡警卫关闭并上交手机。
时间指向4点半,警卫没有查看货物的相关文件,没有上车检查,更没进行登记。
这辆车装载着31具俄罗斯人的遗体,此前一周在顿涅茨克机场附近死亡。而这一趟运送遗体的行动,一直在秘不示人地进行。据统计,绵延数月的乌克兰东部战事中,至少3000人丧失生命——忠于基辅的士兵、乌克兰东部民兵、隐姓埋名的俄罗斯志愿者……
回顾有关乌东部武装冲突的新闻报道,各方的观点往往大相径庭。基辅当局认为,分离主义势力的骨干是“俄罗斯恐怖分子”。克里姆林宫则坚称,俄罗斯军队从未介入乌克兰局势,当地居民面对“法西斯政权”挺身而出,只想捍卫自己的权益。
事实似乎介于两个极端之间——在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战斗的确实有不少当地人,但从俄罗斯越境而来的平民志愿者亦为数众多。他们或是为了心中曾经的信仰,或只是为了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才通过不同的方式进入这里,存活下来的人无疑是幸运的,而身死异乡者也非少数。
通过追踪一名阵亡志愿者的人生轨迹,俄罗斯《新报》记者埃琳娜·科斯图琴科为世人揭示了这个特殊群体面临“战争与和平”的秘密。
莉安娜·艾尔查尼诺娃的丈夫就在这31具遗体中。俄罗斯社交网站Vkontakte上至今张贴着她的寻人启事:我的丈夫叶夫根尼·柯罗连科,1967年生人。
1985年至1987年,柯罗连科在阿富汗服役,是机械化步兵部队的一名射手。前往乌克兰之前,柯罗连科的正式职业是锁匠。军方档案显示,他先前遭受过牢狱之灾。闲暇时,这个中年人喜欢在电脑上玩《坦克世界》、《战争雷霆》、《跟踪狂》和《战机世界》,满屏幕尽是坦克、飞机、枪战。有一阵子,他在朋友的电脑及办公设备维修公司上班,负责接单和送单,薪资微薄。
莉安娜一度猜测,是否是财政拮据逼他铤而走险。“他为什么去那里?网络论坛上传说,去东乌打仗的人能拿到高额佣金。”
莉安娜记得,丈夫出走前,曾在Vkontakte上与人互动。存在电脑里的聊天记录显示,柯罗连科的用户名是“希瓦希瓦”,而与他联系的人则是“俄罗斯志愿者/顿巴斯”团体的成员“艾普飞”。
根据记录,“艾普飞”请柯罗连科填写问卷,信息包括个人代号、出生日期、以往作战经历、特长、身材、装备、电话,以及何时能够抵达部署地点。“艾普飞”指示:“如有军装,请带上。我们喜欢山地制服。靴子是橄榄绿眼镜蛇皮的。如果有靴子,就别再买了。俄罗斯军队的制式迷彩服不要带。”
目前,Vkontakte的“俄罗斯志愿者/顿巴斯”组织已拥有1万个用户,管理员均为匿名。他们对志愿者的考核十分严格:只有具备战斗经验者才能申请;年龄必须在26岁以上,有专长——装甲车驾驶员、反坦克导弹射手、自动榴弹发射器操作手、火焰喷射器操作手……乃至技师、司机、指挥中心工作人员、物流专家、医生和护理人员。
除了网络动员,线下招募工作也在进行。据一些老兵透露,他们不时接到陌生人的电话,邀请他们去某处“聊聊”,这种邀请的对象多为具备战斗经验的军士和尉官。
“他离开时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便条,开头写道,‘我的车停在安德里克那儿。安德里克是他在阿富汗当兵时的战友。”莉安娜抽泣着告诉《新报》记者埃琳娜。
这张便条的出现,证实了莉安娜的猜测:“我来这里是迫不得已,因为我此前连工作都没有。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所以我去了边境另一边。‘他们在那儿等我呢,那里也许有未来……”
“后来,安德里克打电话给我,说‘柯罗连科阵亡了,还没见到遗体,我尽快告诉你去哪里及何时收尸。”莉安娜说,“我很高兴,他没有躺在尸堆里。那里留下许多遗体。有人告诉我,很多遗体腐烂了,乌克兰士兵把死者就地火化。”
柯罗连科死亡的消息很快得到顿涅茨克当局的证实。据其称,柯罗连科的遗体被运回俄罗斯的罗斯托夫,就在那辆从乌斯本卡边防哨所入境俄罗斯的冷藏车上。
然而,要回丈夫的遗体并不容易。
莉安娜曾请朋友们帮忙联系认识的警察和俄联邦安全局人员,但没有人听说遗体是否已经从乌克兰运入罗斯托夫。《新报》记者埃琳娜所在单位的领导认识在罗斯托夫第二医院上班的一个女孩,她证实冷藏车来过,但医院停尸房没地方,遗体被转至沃恩韦德。
但当埃琳娜帮助莉安娜给第二医院打电话,想打听来自顿涅茨克的一具遗体时,对方却支支吾吾:“没有,没有,没有……”
经过几通电话,埃琳娜估计,柯罗连科的遗体的最终停放地可能是罗斯托夫偏远地区沃恩韦德第1602医院。沃恩韦德是俄罗斯军事重镇,有驻军、装卸站和机场,以及可容纳400具遗体的储存设施。
但当地行政负责人在接受埃琳娜采访时却说:“这里没有遗体。我们根据法院判决接收遗体,我很清楚。”当地驻军的消息源也说,他们只接收现役军人遗体。既然找的是平民,应该去别处。
埃琳娜随后看到1602医院入口附近的一位士兵模样的男子,搭讪后,这名男子承认,自己“是来收尸的”。但是知道埃琳娜记者身份后,这名士兵开始三缄其口。
经过多方打探,埃琳娜最终告诉莉安娜,要想拿回柯罗连科的遗体,唯一办法是请求乌东部民间武装与罗斯托夫方面通电话。
第二天早上,一名老兵帮莉安娜接通了1602医院。她得知,进入停尸房须经院长批准,任何平民都无法获得许可。软磨硬泡之下,电话那头松了口:“给你一个联邦安全局的联系方式,直接找他们吧。上级有吩咐不让进,我真心想帮你,但没办法。”
莉安娜努力平静下来,拨通了那个内部号码,说想把丈夫下葬,至少能最后看一眼。對方答:“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连军人都不是,我能帮什么忙呢?”电话随即被挂断了。
10分钟后,莉安娜的手机响起。她连忙回话:“是沃恩韦德吗?我就在这里。”对方答复:“是的,你丈夫在这儿,但不会让你进来。这是军事秘密,明白吗?但我们明天会运出一批遗体,你丈夫也包括在内。至于葬礼,会有人与你联系。我们会帮你处理好一切,棺材要封棺了,那是一口封死的棺材,但保证是他——我们与你先前发来的照片核对过了。”
“还有许多人躺在边境那边而无法收尸,但我们设法把他抬了回来,交给俄罗斯方面。想开棺验尸?这对你丈夫道德吗?他们(乌克兰政府军)使用了重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可以得到一口红色天鹅绒棺材,我们也会出具死亡证明。当然,你应该清楚这一切都发生在战时……俄罗斯并未展开有组织的军事行动,是你丈夫自愿走上了子弹横飞的街道。我们在俄罗斯有赞助商,会尽力安排合适的下葬地点。你必须明白我们没有政府支持,但我们会组织好葬礼。就已经发生的一切,我表示抱歉。”
葬礼的日期定了下来,为丈夫治丧的间隙,莉安娜向埃琳娜展示了一段来自战区的视频:树杈被弹片削得伤痕累累,有人用外套拖拽伤员,双腿被炸断的女人试图站起来。“他在现实中经历了这一切,不是在电视上,明白吗?他知道战场的惨烈,去那里是被逼无奈。”
数日后,消息传来:柯罗连科的遗体已经归还,终于得以入土为安。
摘自《青年参考》总第179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