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MH370

颜颖顓 方澍晨 王潇潇

“中国民航局长李家祥在大会堂对记者说，中国卫星发现的物体，经过检测，不能确认和马航失联飞机有关。”

“越军总参谋长杜伯宣布越南恢复搜索，搜寻力量完全投入，范围扩大，但他强调，飞机只有极小可能在越南海域遇难。”

“美国卫星运营商‘数位全球近日启动众包平台，公布疑似事发区域的卫星图像，吸引到上百万人拜访该公司网站协助‘地毯式搜索，至今未果。”

“马来西亚著名巫师易卜拉欣昨天再次来到吉隆坡国际机场作法。这次他带来了两个椰子、一张‘魔毯、一根‘魔法拐杖等。”

“一名不愿公开姓名的航空专家分析说，失联客机有可能是人为故意改变航向。”

……

以上不是关于马航MH370航班的最新消息，也不是关键性信息，这是你在3月13日早上，打开电视、电脑、手机、收音机就可以获知的新闻。

而这只是3月8日之后寻常的一天，自从马航MH370航班失去联系，每一天都有密集的新闻曝出，但没有一条消息能告诉我们，飞机去哪儿了。

焦虑从最初对生命的牵挂，渐渐扩散开来。为什么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一架代表着人类工业制造最高水平的民航客机会突然消失不見？而作为政治和经济上的强力机构，政府和公司怎么会全力投入也找不到它？人心中一些坚固的东西受到冲击，摇晃起来。

枯守丽都

巨大的宴会厅空落落的，散乱地摆着许多椅子。大约三十来个人三五成群围坐，看手机或者轻声聊着什么。

门边靠墙的位置，七八个已经不再表现出表情波动的人围成一圈，默默刷新着自己的手机页面，中间地上是一个插满手机充电器的接线板。其中一位年轻女子看起来是刚哭过的样子。

一边靠墙的一排桌上贴着“航空公司”、“订机票”等字样，桌后坐着几位工作人员，有人询问下一趟航班的时间后，开始填写身份信息。还有一位马来人模样的男工作人员用英语与来客讨论着订机票的程序。另一边靠墙摆着一排桌子，贴着“慈济心灵关怀”，几名身着印着“慈济”字样外套的志愿者默默注视着人们。

这是3月11日晚上8点左右，北京丽都饭店二层由数间大会议室组成的多功能厅。MH370航班的乘客家属仍然在等待。

与大宴会厅相连的大会议室里，墙上的电视频道一直固定在凤凰卫视。数十名家属坐在那里默默盯着电视。南海寻飞机的进展只在节目中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屏幕就随即切换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酒店，很快出现今天早上的他们：以同样姿势坐在同样的位置盯着同一台电视。

到这个时候，凤凰卫视已无法再拍到这样的场景。这个晚上，几名酒店工作人员一直把守着厅门，每次厅门打开一条缝，都有几架摄像机涌过来，随即被工作人员推出去：“这是家属休息区，媒体不能进。”几天来，一直有上百家媒体记者在这里蹲守。

近9点的时候，与大会议室相连的几间小屋门开了一个，出来一位马航的工作人员，宽慰大家几句后，宣布又有一批护照的签证已办好，一群人涌了过去。有人又生出疑问：“谁知道这有效期多久？我现在去了也没用，要是两年后才告诉我有消息呢？”不过还是决定先拿了护照再说。

“那家飞机出发前12天刚检修过，波音777是很靠谱的机型……”等着领护照的时候，20多岁的陈洋（化名）开始对旁边的人复述他到这时知道的所有消息，神色严肃，像是在做一道很难的推理题。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被公布又很快被推翻的消息：“越南发现了两道油迹……后来发现不是那架飞机的……”

“如果……雷达不可能不发现……”他镇定地列出一个个可能性，然后又用实际限制条件来否定它们，正如几天来人们在网上讨论的那样。几天来，他在心里反复做着这样的推论，又一次次否定得出的答案。

领到护照后，他准备离开酒店回家去。

“您家谁在上面？”

“母亲。”他语气立刻沉郁下来，垂下了眼睛，缓缓说，“到现在，悲伤已经过了，只有等待。”

何谓混乱

3月12日凌晨，柴莹辉从恍惚中醒来，下意识地去拿床头的手机，刷新微博跟进马航的最新进展：依然没有实质性突破。

柴莹辉是《中国经营报》航空物流主编，从3月8日马航失联之后一直跟踪报道此事，她说：“这是我从事民航报道近10年来，最无力的一次。”

3月8日11时许，新华社发布快讯：“越南媒体8日报道，越南搜救人员当天在越南南部金瓯省西南120海里处发现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吉隆坡至北京航班失联客机信号。”这个消息迅速被越南官方否认。

13点34分，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发布消息：“人民日报记者杨晔消息，越南海军第五军区政治处主任窦凯还大校称，飞机坠落在坚将省土珠岛153海里处，是越南马来领海交界处。越南救援队已出发。”很快，窦凯还本人否认了该消息的真实性。

到了晚上，窦凯还又成了另一则假新闻的主角。该消息称MH370航班被菲律宾海事船发现，机身破损但未解体，大量乘客等待救援，越南海军第五军区政治处主任窦凯还大校称，“从现场情况来看，人员伤亡程度可能远远低于此前的预期，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而这不过是一位天涯论坛网友的杜撰，同样被诸多媒体官方微博账号传播。

上述不过是数天来发布又被否定的各式“新闻”中的一小部分。

在柴莹辉看来，原因在于我们无法获得一手消息，核心内容的披露只能援引外方报道或者等待马航召开发布会，于是所有的官方媒体都或多或少成为了假新闻的传播者。

然而，即便是外方的发布，也有诸多不靠谱。

10日，马来西亚民航局官员拉赫曼在吉隆坡告诉媒体记者，有5人购买了MH370航班机票并托运了行李，但最终没有登机。其时关于“恐怖分子挟持飞机”的猜疑甚嚣尘上，这则消息无疑更增疑虑。

11日，马来西亚警察总长巴卡尔在新闻发布会上否认了该消息，称所有办理了登机手续的人均已登机，但他并没有解释政府部门间为何会出现这种矛盾。同一天，马来西亚警方公布了两张持假护照乘机者的照片，现场多名记者发现：两个人的“下半身”完全一样，且第一张照片上明显有PS的痕迹。对此马来警察总长助理表示，“你们只要认清他们的脸就可以。”

对于外界批评马方发布讯息混乱，马来西亚代交通部长希山慕丁说：“我不这么认为。这还远远算不上‘混乱，除非你想视为混乱。”

更混乱的场景在网上，“生还论”几乎隔几分钟出现一次，被证伪之后，又不断冒出新的版本。恐怖袭击、假护照，层层疑云笼罩下的马航失联事件，波谲云诡如悬疑大片。

苏莉安发现，自己只是转了一个帖，也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她转的是网友和菜头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发的“晚安帖”。这篇帖子里，和菜头举了几个谣言的例子，告诉大家如何理性判定消息真伪，介绍了法航447空难长达2年的搜索历程，结尾说道：“每个人貌似都很渴望看到结果，获悉真相，那不过是对于自己被排除在社会公共话题之外的恐慌而已。”

苏莉安觉得和菜头“说出了我此时此刻所有想说的”。很快就有人在跟帖的评论里指出，和菜头是在秀理智和优越感。有人认为，“一边造谣一边辟谣”更有利于稳定家属情绪。更有人指出，“很多人就是看热闹，那又如何？”

苏莉安颇为无奈地说：“我虽然努力宣传想让大家别用猎奇心态来消费灾难，但对结果不抱什么希望。”

而在武汉大学信息学院教授沈阳看来，种种乱象不过是因为信息匮乏而已，“是由多种方面因素引起的，其中包括国家、语言、距离等各方面障碍……搜救工作是由多国合作完成，并非由一国独立来做，国际救援效率不高，信息自然无法及时更新。”

去哪儿找

越南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马方在搜寻过程中，没有积极提供信息。”3月12日，《越南前锋报》援引越南交通运输部部长范贵焦的话说，越南在搜救中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但越南两次向马方发出官方文书，要求确认失联的地点，却没有得到回复。

在飞机失联五天依然杳无音讯后，整个国际社会都开始愤怒了。CNN毫不客气地说，马来西亚官方“不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应该往哪儿找”。

3月12日，马来西亚官方再度宣布扩大搜寻范围，这使得搜寻范围扩大到2.7万平方英里，比前一天增加了一倍。CNN的航空专家理查德·库斯特毫不客气地表示，这么戏剧性的扩张完全是一个麻烦。“在调查和搜救的这个阶段，应该是已经确定了飞行的具体航向，根据目前的搜寻可以逐渐缩小搜救范围，直到找到最终的方位。”

一位不愿具名的国内航空公司机长表示，这样漫无目的地撒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马方对于飞机最终失联的地点根本不能确定，但这本应是搜救一开始就需要确认的。

与此同时，马来军方也发出了与政府并不一致的声音。据马来西亚空军司令罗扎利·达乌德透露，军用雷达探测到的飞机最后失联时间是凌晨2：40分，而不是此前一直确定的1：20分。失联的地点应该在马六甲海峡附近，而不是搜索了4天的南中国海。

“越南一直在寻找，马航一直在否认”也成了网友们调侃的一个段子。信息混乱的声明，前后模糊的定位，都在逐渐消耗国际社会的耐心。

中国驻越南使馆新闻发言人戚晓峰对本刊表示，使馆从3月8日开始启动应急机制，与越南国防部、外交部和国土运输部取得联系并建立了固定联络机制，24小时与越南方面保持沟通，一有情况就互相通报。“我们也非常着急，同事们都处在连续加班状态，但我们始终抱有希望。”

3月12日，马来西亚军方宣布，搜救范围扩展到马六甲海峡以及以北的安达曼海，由此，这场规模罕见的国际大搜救纵跨了太平洋和印度洋。印度和日本也加入到搜救的行列中，这使得参与搜救的国家达到了12个之多，共有39架飞机和42艘船在南中国海和马六甲海峡进行搜救。

还有更多的人在参与，美国人迈克·谢博格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参与美国卫星运营商“數位全球”通过卫星图片寻找MH370的活动，发现了疑似飞机形状的物体。

“一开始，我跳过了这张图，在心里想，不，我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迈克·谢博格说，但好奇心驱使他又回过头去看了一下。“这的确像是一架飞机！”

现在，这张发布在CNN网站上的图已经获得39万网友浏览，许多人在图片下面讨论。“也许最终可能证实为不是，但我也希望自己为这架失联飞机出一份力。”

对于马来西亚巫师易卜拉欣的再次作法，没有那么多人嘲笑了。毕竟，就算是航空事故方面的专家，对于MH370的可能去向同样一筹莫展。

“在黑匣子找到前，人们对航空事故的各种猜测没有意义。”德国航空事故数据评估中心的负责人瑞奇特（Richter.J）向本刊记者强调。“实际上，人们发现大多数空难的发生就好像电影《泰坦尼克号》呈现的那样——由多个微小的事件、错误判断、故障巧合构成。”

最后消息

“已把你们交给胡志明市管辖区。”

“好的，收到。”

这是我们现在能听到的MH370的最后通话，来自马航塔台和航班飞行员之间。

MH370航班的机长是査哈里亚，53岁，1981年加入马来西亚航空，飞行里程达到18365公里。他是驾驶波音777的专家，马航这批波音777的几位机长，都是他培训出来的。他留下的最后影像来自机场安检，从监控上看，他表情平静，跟监控探头甚至还有一个对视。

监控中跟在査哈里亚身后的是27岁的副机长哈米德。他从2007年开始工作，有2763小时的飞行经验。哈米德此前执飞的是另一种机型，他接受了全套的波音777飞行培训后，转到这架飞机上。

3月8日0：41分，马航MH370客机从吉隆坡国际机场起飞，前往北京，当晚天气良好。飞机上载着239人，包含227名乘客和12名机组成员。其中有154名中国人，5名乘客年龄小于5岁，两个婴儿尚在襁褓之中。飞机预计达到北京的时间是凌晨6：30。

最后一次通话发生在马来西亚和越南航空管界交界处，三分钟之后，胡志明市管辖区表示没能接收到MH370，飞机从雷达屏幕上消失了。

7时24分，马航在其官方网站发表声明称，MH370航班于2014年3月8日2：40分与苏邦空中交通管制台失去联系。但随后的新闻稿则称失联时间是1：20分。

3月11日，当地媒体报道，马军方最后一次监测到飞机在3月8日2：40分，地点是马六甲海峡附近——从地理位置看，与原定的航线正好相反。随后军方否认了这一消息。

3月13日上午，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马来西亚民航局高层代表以及马航代表在北京召开家属交流会，证实民用雷达显示MH370消失时间为凌晨1：20分，军用雷达显示飞机消失时间为凌晨2：40分；民用雷达显示MH370消失地点在东部，军方雷达显示消失地点在马六甲海峡附近的霹雳岛。值得注意的是，军用雷达不显示航班号，所以不确认检测到的是不是MH370。

这是截至发稿，于无数信息泡沫中，我们所知道的关于MH370航班从起飞到失踪的全部确凿消息。此时，MH370上239人的亲人仍然在等待，绝大多数人真正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