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新年伊始,当乌克兰首都基辅的奇列夏季克大街成为亲俄和亲欧两派的战场,我想起了一年前站在那个地方的情景。
去年1月,当我抵达被冰雪覆盖的奇列夏季克大街,发现这里赫然被代表亲俄派的蓝色和代表亲欧派的白色淹没。
白色阵营中贴满了被逮捕入狱的前总理季莫申科的头像,大书标语“捍卫祖国的良心”、“与极权主义斗争”,她的演讲被大喇叭反复播放。“看一看吧,国际社会都在呼吁马上释放季莫申科。”一个银发老太将传单塞给我,又急忙向其他路人展开攻势。
传单尚未在我手里捂热,旁边一阵震耳欲聋的苏联歌曲响起,这来自总统亚努科维奇的蓝色阵营。“严惩祖国的敌人”、“依法审判出卖国家利益的季莫申科”的旗子和标语挥舞起来。
遇到的商人鲁夏对我说,两派时不时就会当街用水果和鸡蛋“问候”对方,而这种对峙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两年。自季莫申科在2011年入狱,奇列夏季克大街上GAP和Mango时装店巨大的招牌就再也不能在远处一目了然。
这里成为示威最佳地点已经数年,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约10年前。鲁夏说,他在2004年“橙色革命”时就吃睡在这里。“夜里冷得要命,人们就唱歌取暖,气氛倒是很热烈。”那一年,希望在人们心中涌动,只要走民族民主路线的尤先科能当上总统,国家就能一扫多年来的惨淡,创造出辉煌的生活。
然而,这场“革命”不流血的胜利已然是过去式。目之所及,街头巷尾无所事事的青年四五成群,相较于那些领着高额失业金的欧盟失业青年,他们一无所有。于是,因家里呆着逼仄,酒吧咖啡馆又物价高昂,这些年轻人喜欢到街上抽烟或是相互开着玩笑——那时,我隐约在空气中闻到了危机的气 息。
就是在这条街上,我认识了萨沙,他是个装修工,打工之余还在一所大学念工程技术专业。他那天身着破旧的灰外套和毛衫,瘦骨伶仃,正举着广告牌在公交车站揽活。他母亲是个清洁工,父亲是建筑工,收入微薄。他抱怨历届政府都没能改善经济,但尤其痛恨卷土重来的亚努科维奇。“因为我是个民族主义者,受不了亲俄派统治国家。乌克兰人是个高贵的民族,只是历史一直对我们不公。”他一度梦想驱逐国内所有少数民族,尤其是俄罗斯人,希望由“纯净”的乌克兰独享资源。他面对我时,甚至不掩饰对希特勒的些许迷恋。
萨沙的命运和鲁夏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人是儿时玩伴,都出身工人家庭,都在“橙色革命”中为尤先科和季莫申科助威。但近年来,鲁夏“居然加入了亚努科维奇的地区党”,还成为地区小组头目。
“我不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民族主义,权力更靠得住。”和土耳其人做生意的鲁夏认为,是商人思维改变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你看到这个国家有多分裂和混乱了吗?他需要的是一个铁腕领袖。”他和萨沙因此渐行渐远。
如今,基辅已然成为战场。独立广场上堆起了高高的堡垒,浓烟和火焰日夜不息。与“橙色革命”的和平与欢腾不同,这一次革命暴烈而血腥。
我给鲁夏发去了问候,他告诉我,现在的基辅学校关闭,公司放假,恐慌的人们试图抢兑美金。地铁突然停运那天,他耗时几个小时才回到了家。他所属的地区党分部办公室遭到了攻击。反对派用石头砸碎了玻璃,分部负责人号召大家保卫基地。他和另外两个党员在办公室守了两天,所幸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也是在这场混乱中,鲁夏见到了萨沙,后者两个月来已经放下手头一切,每天驻扎在广场,向警察投掷自制燃烧弹。“这是我现在最感兴趣的事情。”萨沙告诉我。
看着冲天的火光和双方瞄准的枪口,鲁夏第一次对“明天”失去信心。“橙色革命时,我一直认为这个国家会改变,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一场内战已经不能避免,没有谁能拯救这个已经完全分裂的国家。”
从他发来的照片上,我看到的是廢墟般的城市,一夜之间仿佛回到了二战时期的基辅。几个世纪以来,基辅似乎经常是这个模样。人们仍然在反抗,为改变而反抗,为反对而反抗,为反抗而反抗,等待着救世主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