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九
没有人知道,2014年5月4日,国家主席习近平握住他的手时,87岁的汤一介在想什么。
他已经太老了,脸很瘦,须发皆白,需要倚靠拐杖,而眼前温和的领袖高大而宽厚,满是力量。
一个月之后,人们再次看到汤一介,是在《儒藏》精华版的出版仪式上。他的身体显然越来越差了,只能坐在轮椅上,说话也显得虚 弱。
之后的9月就是他病逝的消息。“國学大师”、“泰斗”的赞颂充斥了哀悼的文章,尽管很多人对他全然不知,更多人不明白那些晦涩的著作有什么意义。
1943年春天,16岁的汤一介谋划了一次出 逃。
作为“熔铸古今、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汤用彤的大儿子,汤一介在北京度过了童年的无忧岁月。父亲只管做学问,与吴宓、陈寅恪并称“哈佛三杰”。一家人一应生活起居,皆有出身大族的母亲张敬平照应。
直到抗战爆发,北大南迁,汤一介才随母亲经天津、上海、香港、越南,辗转来到昆明,与父亲相聚,有半年时间都在颠沛之中。
父亲给儿子取名“一介”,取的正是“一介书生”之意,然而汤一介小时候并不算一个好学生。刚到云南,他进入宜良县立中学念初一,功课平常,贪玩,逃学,偷老百姓家的瓜果,跟闻一多的两个儿子去山上烤玉米,差点烧了山。之后到昆明,转入西南联大附中,只好又从初一念起。
到1943年,他和几个学校的少年伙伴得到了一本《西行漫记》,对延安发生了兴趣,决定到延安看一看。他们商定,从家里偷出黄金和钱,结伴跑到延安去。
汤一介偷了家里的金笔、金表和一块刻着父亲名号的金牌,跟伙伴乘火车去曲靖,然后搭运盐巴的卡车到了贵阳。他们计划从贵阳去重庆,再到西安,然后从西安去延安。
此时的延安,整风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以实现“毛泽东全党领袖地位与毛泽东思想指导地位相统一”。延安的知识分子和作家们,都在接受“彻底改造”。
而在几位卡车上的少年人心中,延安是承载希望和未来的圣地。靠着年少的乐观,和口袋里充裕的钱,他们一路兴致勃勃,然而进到贵阳城,找到旅馆住下,一群宪兵就把他们捉住了,关到贵州警备司令部。
原来,家人得到他们出走的消息,便传讯到贵州。他们被学校的教务主任领回昆明。投奔延安的梦,就这样破灭了。
1947年,经过一次失败,汤一介终于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子承父业。两年后,北平和平解放,这一年秋天,汤一介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青年学生中的先进分子。
当时,梁实秋、千亩、罗家伦、蒋梦麟、殷海光、傅斯年等学者纷纷退往台湾,汤用彤和北大的大多数教授依然留在北京。他们觉得国民党非常腐败,穷途末路,而新政权的艰苦朴素让他们感到,也许由这些人管理国家,国家是有希望的。汤一介也在这个时候完全接受了马列主义的思想,认为这就是通往真理的坦途。
于是,留在北京的汤用彤担任了北大的校委会主席,主持校务。而作为积极分子,汤一介在1951年初,还没从哲学系毕业,就被调去北京市委党校深造,之后留在党校任 教。
第二年9月,汤一介和妻子乐黛云结婚。他们请了同班同学、共青团团委的战友,和党委领导。婚礼简陋,只准备了喜糖、瓜子花生和茶水。年轻人在院子中嬉闹,汤用彤夫妇就在走廊上笑眯眯看着。乐黛云发表了结婚讲话,大意是很愿意进入这样一个和谐的家庭,但是这并不是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因此还要注意划清同资产阶级的界限。
汤用彤先生在走廊下依然笑着鼓掌。婚礼结束,汤一介和乐黛云去到他们的新房,党校宿舍的一间小屋。
第二天,汤用彤先生在饭店设宴招待亲友,宣布儿子的婚事,新夫妇却认为这是旧风俗,拒不参加。汤老先生也没有责备的 话。
虽然跟父辈对立,但父亲的影响依然深刻。汤一介的理想,还是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哲学家。他在党校教了几年党史、马克思主义哲学,1956年10月,在父亲的要求下,他又回到北大,进入哲学系中共哲学史教研室,同时协助父亲整理著作。
虽然是做哲学工作,但那个时候的汤一介也不认为自己是哲学家。他们只是哲学工作者,用哲学为党和国家服务。只有政治上的领袖如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才能做哲学家,“如果我们的思想跟他的思想不符合的话,总觉得自己是错的,要检查自己。”
然而不久,乐黛云就被划为极右派,开除公职、开除党籍,下乡接受监督劳动。汤一介因为不愿意跟妻子划清界限,也被警告处分。
汤老先生大为困惑,不能理解如此革命的儿媳妇居然是右派。他本来就是只做学问,不问政治,处事宽厚温和,被叫做“汤菩萨”,运动一来,更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看不懂革命局势,身体也不好,只好整天闭门不出。
乐黛云后来回忆说,她被打成极右,原因是新来的领导说反右不彻底,要抓漏网之鱼,把中国文学教研室的8个青年教师都打成右派,而乐黛云是党支部书记,领头的自然成了极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