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冬明
作为一个建筑和规划从业人士,我一直在期待一本书,把大众视角中的梁思成从“人间四月天”的多角恋肥皂剧中解救出来。梁思成作为近百年来中国建筑史上最著名的建筑师,应该有一个与他所擅长和热爱的事业相称的名声。让我高兴的是,作者朱涛先生也是这样想的。
《梁思成与他的时代》是一本野心勃勃的著作。它试图在并不大的篇幅里做到很多事情,而且,也成功地做到了很多事情。下面,是一个短短的清单。
作者做到的第一件事,其实也是自从梁思成自己和他的后辈们一直应该做成的事情,是试图在建筑史上为梁思成找到一个位置。且不去管他在“整理国故”方面所做的巨大贡献——这也许是某种清代“小学”式研究方法与实地调研的结合体——核心在于,由于在梁以前,几乎没有一个中国建筑师试图从整体上反思和建构他所处的行业,建筑仅仅具有其工具理性,却永远无法上升到价值理性乃至自我拷问和建立价值体系的层面,所以梁毫无疑问是伟大的,是不可替代的。但是,作者正确地指出了这种反思的重要性和“不那么重要性”。尽管在中国范围内是第一次,但显然梁受到了很多同时代甚至略早期的来自于西洋和东洋的影响。由于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反思传统,这种自我批判和批判之后的建构甚至早在《建筑十书》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东洋建筑师们从1920年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反思更显然为梁思成的反思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和时代背景。如果忽略这些,忘记梁思成较之他的前辈中国建筑师们至少硬喝了几年洋墨水,我们就很容易觉得梁是从石头缝里迸出的天才,而不是张眼望世界的智者。毫无疑问,《支那建筑史》和《世界建筑史》这些早于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数十年的著作,就算其论点与梁完全不同或为梁所完全超越,但至少它们的逼迫和积压导致了一个中国建筑师的回应,由于有了一张建筑谱系图,而中国建筑史被这张谱系图粗暴对待了,东方建筑界才需要对此回应。从世界视角来说,这显然属于更大的行业自我批判的世界性浪潮中的一朵浪花,而绝非是很多梁的盲目崇拜者所声称的那样,是东方欲晓时横贯天空的第一抹霞光。梁认为中国建筑之内在体系的宏大“制式”,固然在中国范围前所未闻,而且也多少使得西方建筑界能够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待中国建筑,这是不可抹杀的贡献,但是毕竟,他其实是在做中国建筑师们早该在做的一件事:构筑价值。
作者提到的一个小事例其实是发人深省的:梁为了证明中国的建筑传统价值体系其实是“古已有之”,不得不将《营造法式》提升到了《建筑十书》的位置,为它赋予中国的建筑《论语》的地位。但是,正如梁的有着官方背景的批评者所指出的那样,《营造法式》其实完全不能与《建筑十书》或类似著作同日而语。它本质上是官方从一个极其功利主义和形而下层面上的理由——增加工程效率和降低工程耗费——而整理出来的一本技术操作手册。一本操作手册是不存在价值体系可言的,而这,悲哀地导致了梁平生最大的一个漏洞:中国建筑的价值体系其实并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在世界性的行业自我反思过程中被一个叫做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师所赋予的。一个宏大的幽默似乎在嘲弄我们:梁思成固然没有很多盲目崇拜者所声称的那么伟大,但是却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要伟大。
作者在这里笔锋一转,却要把梁思成从“神话里”拉出来了。整本书瞬间从建筑史论文变成了纪实报告文学。当然,正如前文所说,梁本身的“神话”未必真有那么宏大,但这个所谓“整梁思成黑材料”确是真货。它是梁思成从1950年上世纪50年代开始便不断受到批判和冲击的检讨文章。这些材料彻底击溃了一个作为学术大家的公共话语完整性,使得他体现出一种近乎梦呓或狂语式的混乱,从一个言之有物,纵然可批判,却生机勃勃的学术人格,变成了一个明知道不对劲却怎么也想不通哪里不对劲,甚至不知道是自己不对劲还是世界不对劲,然而在这样的混乱之下却还要继续工作,继续执行命令和指示的一个完全不学术的人格。但即便这些材料历历在目,我仍然不能同意本书封面标题下的注语“在神话终结处”的暗示。从梁的学术生涯的角度,《中国建筑史》永远是不可超越的丰碑,神话并没有结束。但是自从1950年代以后,一个建筑大师的学术生涯的确结束了。这个结束并不以他的不知所云的自我检讨和自我否定作为标志,而是以一种政治完全统治学术的历史噩梦为标志。本书的第一篇与第二篇之间有着古希腊悲剧式的强烈对比:纤细穷微,纵横舒朗被彻底击碎了,代之的是狂热暴戾和洪流混沌。这恰如何训武先生在他口述的《上学记》中摆出的姿态一样发人深省:1940年代过完了,书就结束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在他的《梦想家》中做过类似的描述:三个年轻人因为感情问题决定开煤气集体自杀,此时,楼下传来了巴黎街垒的枪声。一切个人都被时代裹挟而吞没了。
写下那些检讨,不是梁思成的错。如果他硬扛,就是另一个老舍或傅雷。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傅雷了。
本书还有一些方法论方面的想法我认为可以探讨。作者试图用历史主义哲学体系来安排梁思成的建筑史位置,还给梁的前半生做了“结构理性主义”的结论。以我观之,梁自己恐怕并不知历史主义为何物,而且历史主义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定义流变甚多,在波普尔、科林伍德和克罗齐这些历史学家的心目中,历史主义与马克思或黑格尔时代的历史主义有着天壤之别,既然本书讲的是建筑而非历史哲学的演变,强行让它合于某种体系恐非必要。如果说一定要谈一个体系,我倒认为本书应该好好说一说美学体系,因为美学是建筑业完全无法回避的一个角度。《建筑十书》中第十书中已经谈到了建筑师,工程机械与和声学的关系,联想到后世哲学家所谈到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样的话语,以及哥特式既是建筑风格同样是音乐风格这样的事实,我想如果在美学发展的体系上为梁思成和他的中国建筑史做下标记,是梁自身更想看到的话。
毕竟,功能是工具的属性,而美,是一种价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