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不认识温古的时候,就认识他的诗了——
世界坐落在泥胎上
火苗像初婚的血
造物主的舌尖
舔化了石头
以腹状隆起的坛子
成为盛物的器皿
灰、泥土,真不相信
曾是不沾尘垢的一声清脆的啼哭
阴冷的早晨
是一个死婴……
——《瓷窑》
这首发在1997年第9期《诗刊》头条的诗和其他两首诗,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温古”这个名字。或许这句话应该这样说:温古从一开始写诗,就把自己与其他诗人明显地区别开来了。“世界坐落在泥胎上/火苗像初婚的血”,他从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诗歌的方向,那种大气、开阔、智性、新异、庄严、神秘。虽然现在看来,他的这首诗略显单薄和拘谨。五年后的2002年,当我看到他发表在《诗歌月刊》上的《库布其的中午》时,我知道,这个叫温古的诗人,他成功了。如果说温古以前的诗歌,是一个走钢丝艺人骄傲自负的表演,那么这时温古的诗歌,已经从钢丝上下来了——他已经能够把钢丝当作大地来自然而然地走了,而不是表演。
这是个的惊险的中午
阳光啃啮着草木
最后一点鸟鸣溅入大海
羽毛驮雷霆归来
这是一个惊险的中午
嘶喊声进入岩石
云,点起天际的狼烟
惊艳的花朵
被草寇劫掠的王
这是一个肃杀的中午
野山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一棵树倒向天空
像惊叹号
——《库布其的中午》
温古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诗神”,他真正走进了诗歌的圣殿。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会写诗(当然现在也不怎么会写),所以对能写出好诗的人本能的有一种崇敬感,内心里平添了许多对诗人温古的向往,想,能写出这样好诗的人,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直到有一天面对面见了,噢,他就是温古:矮身材,七分头,小眼睛,白净面皮,衣着朴素,一说话额头就生动起几缕皱纹,好像那些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皱纹说出来的,细声慢语,抑扬顿挫,极富乡村中学老师的神韵。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玉树临风,是一个有点儿“土”,然而“土”得有点儿意味深长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活在文字和内心里的人,所以我是一个不愿交际也不会交际的人,与陌生人在一起内心就涌起一种天然的隔阂与不安,特别是那些所谓的“诗人”们,诗写得不怎么样,倒是诗人的坏毛病学得青出于蓝胜于蓝,狂妄,自大,矫情,虚伪,不负责任,甚至不知羞耻……让人大跌眼镜,避而远之。幸而温古不是那样的诗人,所以才有了后来断断续续的交往,才一寸光阴一寸金般的成为了好诗友、好朋友、好兄长,才读到了他洋洋洒洒好几本诗集,才读到了他的这组新作《寂静的演奏者》。
这组诗秉承了他一贯的大气、开阔、智性、新异、庄严、神秘——
黑色的树干 垂立在雪中
一根凝思的树干
黑色的树干 直立在茫茫冰雪中
湿淋淋的哭泣的树干
黑色的树干 僵立在风雪中
咬紧牙哆嗦的树干
孤独无援的树干 陷入困境
在挣扎中的树干
手指抠紧了泥土 正要抽出骨头
的树干
一辆红色轿车一闪而过
愣了神的树干
一阵晕眩 在要仆地的刹那
被空气的手扶住
我要用树干一样的惊叹号
将这个飞雪的上午钉在大地上
——《黑色的树干》
我以为温古是有一种“史诗”情结的,这从他铺天盖地一万八千余行的长诗《天旅》可以看出来。他还写过许多史诗般的组诗——《随苏力德歌悠悠飘荡》《巨匠时代》等,都显示了他史诗般的才华,独树一帜,独自苍茫。甚至在他的短诗里也显现出史诗的影子。博尔赫斯说:“我觉得史诗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之一。”对于温古的写作来说,史诗性正是他诗歌的必需品之一。不难看出,在这组新作中,除了史诗般的大气、开阔、智性、新异、庄严、神秘外,还多了几分从容和质朴。我想说的是,温古是一个重视诗歌技术或者说是一个难度写作的实践者。他一直在超越自己,如果超越不了,他就干脆停下笔,在生活中寻找诗意。但是一个诗人太重视诗歌技巧有时候难免就会伤害诗歌本身,毕竟诗歌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技巧是要为诗意服务的,虽然,有时可能技巧就是一种意义。在这组诗里,温古已经把技巧运用得游刃有余,让自己内心深处大海般汹涌的真情有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妥帖的安排,节奏,语言,意象,气氛,都各司其位,各尽其责,尽心尽力,交融成一首首血肉丰满的诗歌。在这里,“黑色的树干”肯定是有象征意义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不是白色的树干,为什么不是红色的树干,读者尽可以放开自己的想象力去琢磨。但对于温古来说,他“要用树干一样的惊叹号/将这个飞雪的上午钉在大地上”。我猜想,他真正的意图,不是用树干一样的惊叹号将这个飞雪的上午钉在大地上,而是要用诗歌的惊叹号,将人的灵魂钉在这个世界上。他要刺痛人的灵魂,他要让人的灵魂觉醒。换句话说,他要让自己的灵魂再一次觉醒,他要让自己从天上再一次诞生在大地上。灵魂的觉醒从我做起,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古的诗歌取材广泛,从乡村到城市,从现实到历史,从草木花朵到飞禽走兽。难能可贵的是,温古总是在这些题材中开掘出新义来。
温古诗歌的语言是独特而新奇的,他总能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示出语言的魅力,如:“不能回首的日子似鸦群/拽着苍老的秋风”,把过去的日子比喻为鸦群拽着的苍老的秋风,以虚喻虚,却喻得具体、生动,别开生面,意义也就在这新奇的比喻中显现了出来。再如:“寂静的小雨将草叶密密地缝织”(《那位演奏者》),形象,鲜活,出人意料又尽在诗理之中。温古诗歌的语言,仿佛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冰雹,有力,结实,充满激情,砸得你无处躲藏。
温古的诗歌还显现出令人信服的细节:“破屋里一个汉子在哭/绷直了脊背上的两根青筋”,如果不是有切身的感受,如果不是有闪电一样的目光,他肯定不会发现这科学般精确的细节。这细节就像一个针尖,一个人巨大的悲伤就挑在这针尖上,四两拨千斤,写出了无以言说的悲伤,而这种悲伤也许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这细节就像是一柄套马杆,一下子就套住了我们的心。他甚至指出了我们视而不见的那些细微的真相——
平静的时刻 暴力事件相继发生
路口一株树的一个细枝
被风生硬地拧断
一截电线 终于忍受不了
高强度的电流 一咬牙
一股烟 变成了灰烬
石榴张口时 痛苦已将一嘴牙咬碎
烛火用泪光的刀
削出一截一截意识的灰……
——《平静的时刻》
是的,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找到了这个世界万事万物之间诗意的联结。他在“一根树干”中发现了人生的“孤独无援”,他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发现了“额际的白霜”,他在“那位演奏者”身上发现了“寂静在堆积”,他发现一件睡衣在“满足中睡熟了”,他在“平静的时刻”却感受到“暴力事件相继发生”,他在“在伊图里河边”发现了“石头挤扁的浪”“浪挤扁的鱼”,他在森林里发现众鸟“共同驮着潮湿的夜色”“将黎明抵达”,他在“遗迹和传说”中发现了“那些中断的蹄迹”“已中断了从原始发来的信息”……一句话,他发现了诗,发现了自己的诗。
说到底,诗歌是对人生和这个世界的一种发现,一种诗意的发现。这种发现带着人的疼和痛、爱与美、真和善……如果没有这种疼和痛、这种爱与美、这种真和善,那么一个诗人写下的文字,也仅仅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干瘪枯萎的符号。温古的诗歌饱含着一个人深深的疼和痛、爱与美、真和善,只是,这疼和痛、爱与美、真和善深深隐藏在了他诗句的背后,成了他诗歌的底色。在他诗歌的深处,隐藏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读温古的诗,需要耐心,需要足够的诗歌素养。读温古的诗,对读诗者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往往能考验出读诗者内心的虚弱来。温古的诗歌,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下内蒙古诗歌太多的贫血、无骨、油俗和假大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其实,归根结底,学诗要除的是一颗俗心。这俗,不是世俗的俗,而是庸俗的俗。文征明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做人应该是作诗的一个前提,人做不好,他的诗歌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试想一下,一个人常常怀着一颗俗不可耐甚至卑劣的心,怎么可能写出格高品雅的诗来?在温古的胸膛里,一定跳动着一颗明月般高雅敞亮的心。
读温古的这组诗,让我一再想起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 ……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此刻,窗外没有落叶纷飞,有的只是大风以及大风一无所忌的身影。对,温古的诗歌就是一场大风,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把我的心吹得一阵冰凉,又一阵颤巍巍的温暖,让我度过一个惊心动魄而又愉快沉醉的下午。我深信,有许多诗句肯定不是温古写出来的,是神借助他的手写出来的。我以为写诗就是神灵附体,就是用诗歌与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的神对话,当然,也是与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神对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诗歌都是不能解释的,只能感觉,所有对诗歌的解释,都是一种误读。但愿我对温古诗歌的画蛇添足,不会太过离谱。
写到此,忽然想起温古的一句诗:“那种欢呼 山崩一样不可承继。”(《想起昔年村中心的铁匠炉》)套用他的这句诗,我说:那种诗歌,钻石一样不可多得。的确,温古诗歌中的那些精品力作确实配得上这句话。温古的那些诗,就像钻石一样,从不同的面都可以折射出诗歌高贵的光芒。多年来,温古就像一个艰辛工作的矿工,竭尽全力,耗尽心血,深挖着自己诗歌的矿藏。温古的诗歌是当下内蒙古诗歌一个难能可贵的收获,一个难能可贵的高度。但是在内蒙古,温古的诗还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我写下这些杂乱的文字,是想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温古的诗歌,关注内蒙古的诗歌。
偶尔读到八大山人的《行草书格言》,心神不由一动,想,做人与作诗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气象高旷而不入疏狂,心思缜密而不流琐屑。趣味翀淡而不近偏狂,操守严明而不伤激烈。”
抄在这里,与温古和所有的诗人们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