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江飞,萧浣诗
(1.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2.十堰市竹山县宝丰镇中学 湖北 十堰 442000)
晚明复杂的文学思想中,公安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观点,为当时泥古不化的文坛带来了清新的空气,而袁中道的山水散文游记正是其中突出代表,他所著《游太和记》表现出公安派所强调清新轻逸的艺术风格,通过记述自己在武当山游历的过程,表达出对山水的依恋,他在赞叹大自然的奇妙之余,也流露出些许惆怅与失意。袁中道以山水为笔,记录自己的人生体悟,展现绚丽的武当神韵同时也凸显出情感的率直与纯真。
《游太和记》描写的是武当山之景,文中景景相连,文随景动,自然天成,读者在文中随着作者的笔触心随景转,仿佛在观赏一幅情韵悠长的山水画卷,它美不胜收而又情真意切,不仅流露出作者在自然风光中的独特感受,也表现出直抒胸臆,清逸淡雅的艺术风格,使人读来身临其境,不禁动容。
作者经谢家桥,过草店,踏上观景之旅,其间绿树青山,庵观台阁,一切尽收眼底。随着作者脚步的变化,所随之景也跟着改变,就这样,绝美的山水画卷在这名高超画师的笔下展开了,他写到:
“此后驰道整洁,松杉夹路,庵观梯比,朱户隐见。至冲虚庵,流泉细细,溢于衢路。上有桧一枝,开黄花如金粟,山中仅此一株。上仙关,两山多竹筱。至玉真宫,穿松杉中,有石桥三四处,皆如碧玉妆砌。其上为元岳门,如一窦,方圆之泥可封也。过此则烟云金碧,辉映万状矣。”[1]673
作者在入景之初就用了一“夹”字,从视觉的角度给读者描绘出远视的感觉,可以想象,那整洁平坦的道路两旁,绿松如烟,不着纤尘,远处的山间有隐约的观庙,朱红的山门时隐时现,似是仙境一般。武当山之魅力在于其自然,伟岸也好,雄奇也罢,都是富于变化和动态的。林中现路,路外有观,观隐山间,依山而建,临水而现,由近及远,层次分明,相映成趣。有溪,有花,有竹,有杉,有宫,有观,诸种景物和谐地融为一体,构成如静似动的画面。正如他写南岩之美:
“至南岩,岩石若驳云,外覆为修廊,以达宫门,殿宇壮丽甚。殿后依岩为诸院宇,亦若修廊,积铁冷金中,时出雪溜藓斑,朱藤蔓络。廊外绿峰照耀,见雨瀑,如白龙蜿蜒而行。”[1]676
作者在南岩所感以纸为底,用笔为线,自然地勾勒出武当之景的特点,在他的描述中,南岩的建筑和山石、岩洞,甚至雨瀑巧妙的融为一体,让人由衷地感叹武当建筑的鬼斧神工。袁中道写武当山水并不避讳人工建筑,因为在他的感官中,武当之美正符合其“道法自然”的核心精神,他所写的南岩之景中,用“覆”、“依”、“出”、“见”等词语概括了武当一景的特征,即人工建筑的建造设计与周围环境的契合,这不仅没有给人以过于雕饰之感,而更是让读者感受到了巧夺天工的古人智慧与周遭环境的浑然天成。
在袁中道看来,真正的美在于山水的恬适,更在于心胸的阔达,只有拥有审美的心胸才能真正达到美的至高境界,哪怕是没有生命的自然物,在审美胸怀的照印下,皆可得到审美的享受,他认为:“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此皆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故倍为人所珍玩。至于人,另有一种俊爽机颖之类,同耳目而异心灵,故随其口所出,手所挥,莫不洒洒然而成趣,其可宝为何如者?”[2]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正是如此。因此,武当山之美在袁中道的勾勒下给人灵动清新,简约传神之感,更是符合了中国传统艺术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境,尤胜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境界了。
《游太和记》中对水的描写可称一绝,袁中道作品大都抒写性灵,在写武当之水时,更是融己入景,注重自我内心的情感表达,追求率真天然的自然趣理,通过状貌水之形将自己的性格,情趣,情感,思想投射其中,使得其笔下武当之水极其富有个人性情的色彩,真可谓景中见情,情中有景,呈现出物我交融的境界。当他写到九渡涧时,着意描述了山石之变,他用精妙的语言,给读者铺开了一册鲜活的画卷,仿佛水在身侧,石在眼前,其中妙处充溢于胸。
“两山夹立处,两点、披麻、斧劈诸皴,无不具备,洒墨错绣,花草烂漫,怪石万种,林立水上,与水相遭,呈奇献巧。大约以石尼水而不得住,则汇而成潭;以水间石而不得朋,则峙而为屿。石偶诎而水赢,则予徐而容与;水偶诎而石赢,则颓叠而吼怒。水之行地也迅,则石之静者反动而转之,为龙、为象,为兕;石之去地也远,则水之沉者,反升而跃之,为花、为蕊,为珠、为雪。以水洗石,水能予石以色,而能为云、为霞、为沙、为翠;以石捍水,石能予水以声,而能为琴、为瑟、为歌、为呐。石之研避水,而其岩上覆,则水常含雪霰之气,而不胜冷然;石之颅避水,而其颠内却,则水常亲曦月之光,而不胜烂然。”[1]674
武当水之貌可见一斑,作者把九渡涧的地形用中国山石绘画技法形象的表达出来,不仅生动,而且直观,为后面水的出现做了巧妙的铺陈,使人在读时不会感到突兀和晦涩。作者以山引水,以水证石,石现水绕,水起石羸,景物之间的和谐展示就好像在用蒙太奇画面进行紧而有序的切换,让人在眼花缭乱的观赏中,感受文字之美,情感之真。在极尽夸张铺排之中,读者看到的是静穆的文字,体会的是跃动的生命,静动之中,人与自然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正因如此,袁中道所见的并不是死板的石头,默然的流水,石因水的冲刷而改变形状,水因石的阻隔而发出声响,在他细致的观察中,所见对象在一张看不见的手中灵巧的改变着:静时为龙、为象、为兕;动时为花、为珠、为雪;听时:为琴、为瑟、为歌、为呐;赏时:为云、为霞、为沙、为翠。在作者的描述中,石有了生命,水有了灵魂,岩遮溪水时“水常含雪霰之气,不胜冷然”,水覆山岩时则“常亲曦月之光,不胜烂然”。袁中道用如痴如醉的描画让武当之情,武当之景深深的嵌入了自己的灵魂,有对生命的眷念,有对生活的珍惜,更有对自由的渴望与热爱,《游太和记》中山水相融的描写,把形象、情感、哲理寄与一体,生动地刻画了沉浸于自然美之中诗人悠闲愉悦的心境。
面对武当的奇山丽水,以及其中包蕴的精深哲理,一般人通常难以言喻,而袁中道在《游太和记》中运用精到的语言来表现武当之奇,更擅长以新颖的方式品评山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正如他在表现武当之水时,并没有就水写水,而是通过移步换景的方式,采用比喻、拟人、排比等修辞手法进行铺陈烘托,最为重要的是,他把自我的心灵、感官以水代入,仿佛他向读者讲述的不是外在的自然物,而是拥有生命和气息的生灵。这样的描述不仅融合物我,更是在写作技巧的层面上给人以动静结合的切换感与对比的审美感。袁中道这种入微的观察,细致的体会,新奇的技巧不仅表现在对水的描画中,武当山之雄、险、奇、壮、胜等特点,他也用贴切而奇巧的方式形容出来:
“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从遇真至平台为趾,竹荫泉界,其径路最妍;从平台至紫霄为腹,遏云入汉,其杉桧最古;从紫霄至天门为臆,示翠斑烂,以观山骨为最亲;从天门至天柱为颅,云奔雾驶,以穷山势为最远,此其躯干也。左降而得南崖,皱烟驳霞,以巧幻胜;又降而得五龙,分天隔日,以幽邃胜;又降而得玉虚宫,近村远林,以宽旷胜,皆隶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琼台,依山傍涧,以淹润胜;又降而过蜡烛涧,转石奔雷,以滂湃胜;又降而得玉虚岩,凌虚嵌空,以苍古胜,皆隶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体具焉。其余皆一发一甲,杂佩奢带类也。”[1]678
在《游太和记》中,作者把武当山喻为一名“美丈夫”。在他的笔下,武当山并不是一个冷冰的自然物,而是有血肉、情感的人,这样的描写在山水游记的记述中是罕见的,或有人曾笼统的以人做比,但如这样融形态、感情于一体,在比拟的过程中丝毫不见做作的写法确是凤毛麟角。作者以远观的视角切入画面,从山脚到山顶,每个部分都有其喻义,既不失大气雄壮之风,又兼具细腻生动之意,在他的笔下,武当山以遇真为趾,紫霄做腹,天门是臆,天柱成颅,山躯铸体,又得南崖、五龙、玉虚、三琼台、蜡烛涧、玉虚岩塑臂,磅礴中不乏精细,看似模糊概括,品之则栩栩如生。山的形,人的态在作者精到的语言和创造性的描述中完美融合在一起,既凸显出武当奇峰的雄浑又彰显出内在的俊秀灵逸,道家“天人合一”精髓彰显无异。在作者眼中,武当山是有生命的,它那伟岸挺拔,庄严稳重,卓尔不群的气质正是自己人生感悟的写照,“丈夫”一词本就有形容男子豪迈不羁,心胸宽广之意,此特征寓于武当,在表现其本身精神气质之外,也是对自我心灵原则的本色写照。
纵观《游太和记》,全文清新流丽,秀美灵动,作者在武当山水中流泻内心情感,于武当精神里激荡浩然之气,其心所感,念所向皆现文中,不仅展示了他独特的性灵世界,也抒放出那个年代文人的个性光辉。
[参考文献]
[1] 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