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时期鲁迅思想的“多层累”形态

2014-04-08 21:42张景兰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左联左翼阶级

张景兰

(淮海工学院 文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学界一般把左联活动分为前后期,以1933年底为界限。前期以冯雪峰、瞿秋白代表的左联党团成员在党的政治文化需要和鲁迅的政治态度、文学活动之间起到了较好的协调作用,左联在30年代初反抗国民党强权统治的斗争中发挥了强大的政治动员力和社会影响力。而后期,以周扬为主要党团领导核心的左联与鲁迅之间的关系逐渐疏离乃至产生矛盾,直至分裂。应该说,鲁迅与左联后期的党团成员之间存在着一些具体的情感隔膜、分歧误解、人事纠葛,这些直接影响了他对左联组织的态度和关系,但深入研究鲁迅后期的思想文化形态,并与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政治信仰和行动指南的左联党团成员相比,可能会更有助于我们分析和看清二者矛盾的根本原因,换句话说,深入探究加入了左联之后的鲁迅的思想文化特质才是解读二者分歧的根本途径。本文即以比较的视野勾勒左联时期鲁迅的思想文化形态,解读鲁迅与周扬等疏离的深层原因。

一、阶级理论视野和文化启蒙立场并行

由于1930年代社会政治矛盾的尖锐激化和政权当局统治合法性的缺失,各种政治力量都借助文学运动和文化手段来表达、传播自己的思想理念,各种文学运动也都带上了强烈的政治色彩。左翼文学运动的政治推动力是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它和其他各种文学文化群体的论争、差异就在于对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主张和实践。而在一般左联理论家的逻辑中,“五四”开创的启蒙文化传统是资产阶级思想对封建主义思想的批判,左翼文学运动要扬弃这一资产阶级文化而开创全新的无产阶级文化,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必须是对五四文学的否定和断裂,其典型的文本就是瞿秋白的《请脱弃“五四”的衣衫》,他把“五四”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启蒙(民主和自由),认为1930年代的中国需要的是无产阶级启蒙(阶级和阶级斗争),因而使二者对立起来。这种观念一方面否定和割裂了左翼文化与“五四”新文化的联系,使得反封建的启蒙思想在新兴的革命意识形态中没有占据应有的位置;另一方面,这种忽视文化的历史连续性、机械地理解思想文化与阶级政治的关系,以及新旧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造成了僵化的、非反思的意识形态逻辑,某种意义上成为后来的文化封闭、文化专制的理论渊源。

与此同时,1920年代后期,鲁迅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血的社会事实面前,鲁迅逐步认识到单凭文学文化的启蒙力量是不可能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他从信奉社会进化论、个性主义转变为接受阶级斗争论和社会革命论,认识到只有阶级革命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所以,他打算和同样反抗旧社会的创造社成员进行联合,也因此和大举批判自己的创造社、太阳社等组成了联合战线,支持和加入到为无产阶级大众的左翼文学运动中。他“向左转”了。因此,鲁迅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运动的认识也随之发生改变。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时期,鲁迅对于中国出现无产阶级文学、知识分子创作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可能性持怀疑态度;而在左联成立约一年后,面对“左联五烈士”事件,鲁迅在文章中说:“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惟有默默地身受着宰割和灭亡。……智识的青年们意识到自己的前驱的使命,便首先发出战叫。这战叫和劳苦大众自己的反叛的叫声一样地使统治者恐怖……我们的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命运,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1]275-276“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唯一的文艺运动。”[1]277可见,在加入左联后,鲁迅的思想变化是明显的,他看到和肯定了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革命知识分子从事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事实和价值。在与梁实秋、“民族主义文艺”、“第三种人”等的论战中,他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为武器,旗帜鲜明地表达文学的阶级属性,驳斥借普遍的人性、民族意识和超越阶级、政治的文艺论调达到对左翼文学和政治的排斥、压迫和逃避的各种企图。不仅自己通过大量的杂文针砭社会现实、批判统治当局,而且引导帮助大批左翼青年从事战斗性的文学创作,成为左翼文学阵营中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

另一方面,鲁迅又是听凭自己内心的声音、带着自己的独特经验和思想接近马克思主义,加入到左联群体之中的。而且,借用美学家蒋孔阳先生的“多层累的突创”说一词,在经历了晚清以来各种社会政治变革、深刻参与“五四”新思想、新文化运动的鲁迅,他的思想形态并不是简单地以新换旧、前后替代,而是如地质层般的“多层累”形态,因此,左联时期的鲁迅并没有放弃和淡化文学的启蒙维度,科学、民主、自由、人道等现代价值观已内在于他的思想情感和精神血液。鲁迅始终是一位真正的启蒙者和精神界战士。他的思想和创作依然坚持对一切封建痼疾及其带来的国民精神弱点作顽强持久的作战,进行广泛的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

比如,发表于1934年5月25日《申报·自由谈上》的《偶感》,由当时上海市场上发售的所谓“科学灵乩图”展开议论,批判打着科学之名来贩卖迷信的现象,继续了五四时期的科学态度,是对古老的迷信文化阴魂不散、沉渣泛起发出的深刻、强烈的批判,其中有一著名的“染缸”比喻:“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工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2]476又如同年6月1日发表的《论秦理斋夫人事》一文,以发生在上海的一桩真实事件为话题:《申报》报馆英文译员秦理斋之妻在其丈夫病逝后为了孩子的学业坚持留沪,其在无锡的公公多次写信催迫她回乡:“既耸之以两家的名声,又动之以亡人的乩语”(以其家法美德当为贤妇佳女为由,以其丈夫阴魂出现命他回乡为由),结果秦夫人和三个孩子服毒自杀。此事发生后引起广泛的社会舆论,大多责秦夫人不该自杀,而秦夫人胞弟还有挽联“妻殉夫,子殉母……”,似乎视为千古美谈。鲁迅在这篇短文中一方面对压迫、残害女性的族权、夫权等封建伦理道德进行抨击,同时更对那种对弱者说三道四、对悲剧制造者却置若罔顾的社会舆论表示极大的愤激:“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2]478这一时期,鲁迅的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更加深刻有力,所体现的正是以科学、人道和社会正义为核心的启蒙文化立场。

二、“真的知识阶级”与无产阶级大众二元平等

在现代中国,知识阶级(作为群体为阶级,作为个体称分子)是一个受到广泛重视而又有着不同理解、不同评价的群体,对知识阶级的价值评判也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知识阶级”这一概念最早由俄罗斯作家博博雷金于1960年代提出,主要指一批留学西欧、对现实持批判态度的俄国贵族青年,其中包括律师、医生、教员、工程师等,也包括一些官吏、军官和地主。“知识阶级”一词在中国开始使用是在新文化运动后期。周作人在1919年3月翻译的一篇英文文章《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其中就用了“智识阶级”一词。1920年李大钊在《新生活》第23期发表《知识阶级的胜利》称:“五四以后,知识阶级的运动层出不已。到了现在,知识阶级的胜利已经渐渐证实了。我们很盼望知识阶级作民众的先驱,民众作知识阶级的后盾。知识阶级的意义,就是一部分忠于民众作民众运动的先驱者。”[3]208此后,李大钊进一步提出知识阶级和工农民众相结合的思想:“要想把现代的新文明从根底输入社会里面,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3]648这大约是主张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最早倡导。李大钊是从思想启蒙、社会改造的需要出发去提倡知识阶级走向大众的,而且他明确地认为知识阶级是新文明的代表、民众运动的先驱。1923年,陈独秀发表《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一文,则从经济地位和政治的功利视角审视了知识阶级,指出知识阶级的“动摇性”:“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阶级,他本没有经济的基础,其实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阶级,因此他对于任何阶级的政治观念,都摇动不坚固,在任何阶级的革命运动中,他都做过不少革命的功劳,也做过不少反革命的罪恶。”[4]1925年12月1日,时任国民党中宣部代理部长的毛泽东,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的《革命》半月刊上发表著名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也是从经济地位和革命的可能性角度把中国社会分为七大阶级,把几乎所有知识人都划成了反革命或半反革命。冯雪峰1928年发表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同样是以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眼光审视甄别“知识阶级”,认为“知识阶级”如果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依附于旧的经济制度之上的“旧社会的个人主义的生活样式和文化艺术”必然走向灭亡的历史发展规律的话,那么,知识阶级就不能不发生动摇与分化。1932年夏,瞿秋白在左联展开的大众化讨论中,发表《“我们”是谁?》一文,从知识阶级和人民大众的关系角度,批评大众化讨论中的一些思想认识:“这个‘我们’(指知识阶级的作家、艺术家——引者)是在大众之外的。他根本不感觉到这个‘我们’只是大众之中的一部分。这样,所以他就不能认识自己的错误,不能‘消灭’‘知识阶级’的身份。”[5]151他认为真正的大众化就是消灭知识阶级身份而同化于无产阶级大众。这看似和李大钊的知识阶级应当走向民众观点一致,但对知识阶级的评价却是很不相同的,李大钊是从文化的先进性角度肯定知识阶级,号召他们把先进的现代文化传播到大众中去,而瞿秋白则从政治革命的需要出发,要求知识分子消灭自己的文化身份而同化于民众,这与后来的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认识完全一致。

从以上简单梳理可以看出,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左翼政治文化运动,对于知识阶级的价值评判存在着一个由新文化主体力量到新政治依附力量的大致变化。这也是后来知识分子改造政策的理论渊源。

加入左联之后的鲁迅,虽然一直以“目的在大众”的道德情感和政治立场立场参与左翼文学运动,虽然他也批判左翼知识分子阵营中一部分人的动摇、分化以及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权力的结盟,但他从未提及知识分子必须到民众中去并消灭自己身份。鲁迅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是具体的、分析的、动态的,集中体现其知识分子观的是1927年10月25日他在上海劳动大学作的题为《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其中他把知识阶级分为贵族的知识阶级、平民的知识阶级、空谈的知识阶级等,并提出了“真的知识阶级”的概念:真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6]P235鲁迅的“真的知识阶级”接近“知识阶级”这一概念的最初内涵,是指接近平民、敢于批判、思想独立的知识人,是社会良心和正义的化身。因此,“真的知识阶级”也是和政治权力格格不入的,“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6]233

虽然鲁迅在20年代后期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但他对知识分子的认识却未曾改变。他的思想转变本身所体现的正是“真的知识分子”在特定社会环境下的责任和态度。在左联时期,鲁迅一方面掌握和运用唯物史观,纠正了自己以往单纯的文艺启蒙救国的思路,得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的结论,参与了和政权当局作战的左翼政治文化阵营。但同时,他从没有放弃“真的知识阶级”的独立批判精神,既否定知识阶级高人一等的贵族化思想:“以为诗人或文学家,现状为劳动大众革命,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待,请他做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这也是不正确的;……不待说,知识阶级有知识阶级的事要做,不应特别看轻,然而劳动阶级无特别例外地优待诗人或文学家的义务。”[1]228也反对知识阶级应当消灭自我的犬儒化态度,提出:“觉悟的智识者”应当既“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7]97鲁迅坚持的是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平等独立的社会伦理观,既反对与权力结盟的贵族知识分子观,也反对放弃独立思想和主体精神的知识分子消灭论,是一种非中心、非等级和非奴役的理想的关系。

三、“个人的无治主义”和左翼阵营意识的消长共存

鲁迅在1925年5月30日写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这样分析自己:“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8]409这里说的“个人的无治主义”,又称“无治的个人主义”,即无政府主义,是指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在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通过主人公绥惠略夫表现的一种思想,用鲁迅的话说,就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成了单人,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8]386其实,鲁迅早年翻译尼采的《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介绍“摩罗诗人”,提出“任个人而排众数”等等,都表明他的启蒙批判思想既是为了改造社会、福荫民众,也是基于对个人的思想意志、个性自由的充分认识和肯定。虽然他并不赞成这个“无论对谁都开枪”的工人绥惠略夫的行为,但对“众数”的不信任、对任何集体组织的不信任却是贯穿在他的思想行动之中的。最为突出的行为体现是在东京留学时光复会派他回国实施暗杀前他的委婉拒绝和30年代初李立三让他以真名发表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也被婉拒。[9]119

但是,“个人的无治主义”没有成为鲁迅的主导思想,他的自我反省能力和改造社会的愿望使得他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在1926年写给许广平的信里就有“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8]504的打算,30年代作为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和精神旗帜,他投入了生命中最后六年的主要精力和心血。因为,在他,要与旧社会作韧性的战斗,一要广泛联合一切对现状不满而愿意投身文化战斗的人们,形成一股文化力量,为未来的无产阶级主导的无产社会(无阶级社会)做文化上的准备;二要联合和依靠实际的政治力量包括他身边的可爱的党员青年冯雪峰、柔石等,所以,鲁迅非常重视这条“目的在大众”的左翼文化战线,并在与“新月派”绅士梁实秋等的论战、对民族主义文学的斗争、与“第三种人”的论争中,具体论述阶级分野的现实图景,发挥强大的战斗力,为左翼文化阵营的主导理论做出回护。但鲁迅始终没有成为任何主义的信仰者和政治力量的追随者,在联合一切反抗强权的力量的同时,也绝不做任何组织的“齿轮和螺丝钉”。他的个人独立意志和批判性思维不仅指向愚昧落后的社会文化和以暴力起家的政权当局,也指向左翼阵营中在他看来有问题甚至有害的人事和思想,特别是某些领导者的权力意志和压迫性。这体现在他在左联前期与冯雪峰、瞿秋白等联手合作中持有个人立场,更体现在左联后期以周扬为突出代表的左联领导人,以及与廖沫沙、田汉、夏衍、徐懋庸等左联成员的矛盾与疏离。

鲁迅与后期左联领导人的关系恶化从1933年2月3日左联出版的《现代文化》1卷2期发表署名首甲等的一组文章《对鲁迅先生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有言》开始,文中称鲁迅是向“挂羊头卖狗肉的革命贩卖手”作调和,“带上了极浓厚的右倾主义的色彩”。这是同道中人第一次公开对鲁迅的攻击。鲁迅对这篇文章并没有公开反驳,但私底下是提过质询的。在差不多两年多后,他写信给萧军时,还旧事重提:“那个杂志的文章,难做得很。我先前也从公意做过文章(指接受冯雪峰建议写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引者),但同道中人,却用假名夹杂着真名,印出公开信来骂我……我提出质问,但结果是模模糊糊,不得要领,我真好像见鬼,怕了。”[10]3951934年7月3日廖沫沙以林默的笔名在《大晚报》副刊《火炬》上发表《论“花边文集”》,攻击鲁迅杂文《倒提》有“买办意识”。鲁迅在杂文集《花边文学》序中提到廖的文章,说是“同一营垒的青年战友”换掉姓名向他射暗箭。1934年8月31日田汉以绍伯的笔名在《火炬》上发表《调和——读〈社会月报〉八月号》,称鲁迅善于调和,“替杨邨人氏打开场锣鼓”。鲁迅公开发表《答〈戏〉周刊编者信》:“但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7]1431934年秋,鲁迅通知左联领导成员,从此不再担任左联的任何职务。后来他多次在文章和通信中表达对左联领导者的工头形象和争夺名位的不满和厌恶:“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为他们巧妙地格杀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顾革命的大众的利益,只顾借革命以营私……”[7]519“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7]526鲁迅在1936年4月5日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我们这一翼(指左联)里,我觉得实做的少,监督的太多,个个想做‘工头’,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现在此翼已经解散,别组什么协会之类,我是决不会进去的了。”[11]69

以上只是对鲁迅与左联后期成员不断发展的矛盾所作的极为简单的梳理,其中自然交织着个人义气、心理情绪、误解曲解等因素,但根本原因还在于鲁迅那种独战到底、左冲右突的独立批判精神,那种和任何权力意志格格不入的“个人的无治主义”精神气质。鲁迅一生的思想出发点是反抗奴役,反抗压迫。不论是辛亥革命前后、五四前后,还是加入左联之后,他始终保持着个人的独立意志和批判思维。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放弃自己的见解,克服自己的头脑而无条件地服从集团的要求。他和那些为政治斗争服务的左翼文学战士的相同点仅仅是对大众的同情和对强权政治的反抗,但在思想和行动上,他无法与他们步调一致,而且,他也没有像其他的投身于政治革命的文艺战士一样自觉地改造自己,克服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因而即使向着大众“开步走”,也不能去做大众意识的“留声机器”。这就是鲁迅的个人无治主义的左翼文化立场。

王富仁先生曾经把中国现代文化分为三种:一种是革命的文化,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第二种是学院派文化,以胡适为代表;第三种是社会文化,它是以作为一个文学家的鲁迅来体现的。社会文化的最基本的东西,不是附着于学院派的,也不是进行革命的,是知识分子通过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读者达成沟通,这种沟通是通过一个刊物到读者并回归到自己形成的一个社会文化网络。这个社会的流通形式是可以不通过国家政治也可以不通过政治革命这个系统的,它是社会、文化的系统。“他们是在社会上活跃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是不安定的,……他们对社会现实矛盾的感受的强烈程度比我们(学院知识分子)要强烈。这就是左翼文学。”[12]王富仁先生是从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的介入方式的不同来分析理解的,认为左翼文学是非权力化的知识分子文学。这对我们重新理解对左翼文学的性质有着很强的启发性。不过,从历史形态看,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运动正是以鲁迅这样的“社会文化”力量和瞿秋白、冯雪峰、周扬等革命文化力量共同构成的。左联时期,鲁迅的思想形态:阶级视野和启蒙立场并行、知识分子和大众二元平等、“个人的无治主义”和左翼阵营意识的消长即基于个人独立意志的左翼文化立场,这种“多层累”的思想形态显示了鲁迅思想的一贯性和时代性的统一,是一种非政治实践的批判性文化力量,也构成了左翼文学运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而鲁迅及其影响下的一批作家理论家与后期左联党团领导人的矛盾由隐到显,也终究在后来的政治文化变动中走向分化。

[1] 鲁迅.二心集[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花边文学[M]//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李大钊文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 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J].前锋,1923,(2).

[5] 文学运动史料选[M].第二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6] 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M]//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鲁迅.且介亭杂文[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 鲁迅.两地书[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 周建人.回忆大哥鲁迅[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10] 鲁迅.书信350428·致萧军[M]//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 鲁迅.书信360405·致王冶秋[M]//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 王富仁.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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