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十七年的合作化小说是由带有价值规约的不同话语组成的文本,不同的话语由于各自的价值观念不同、话语主体所站的立场各异、话语的等级地位有别等各种因素,就会在传达不同的伦理观念和情感意蕴的时候,发生相互冲突的现象。而在实际的交流过程中,在同一语境下,由于说话人、听话人之间价值观念和知识背景的不同,也会形成一个动态的充满张力的领域。因为从话语的功能和表现形态来看,“话语并非仅仅是语言学的单位,而是人类行为、互动、交流和认知的单位。话语不是一种词语和意义的静态的、理想化的、总体的一致性,而是一种利益、争斗、张力和冲突的动态领域。”[1](P203)对合作化小说而言,政治话语、革命话语、阶级话语所代表的伦理价值观念,由于有主流意识形态的支持而处于中心话语的强势地位,特别在主流文化想凭借中心话语的权威优势,为合作化运动的方针政策摇旗呐喊的时候更是如此;代表人文关怀的人性话语和历史深层律动的历史话语有时并不同于中心话语所表达的价值观念,特别是极左意识形态导致的公有制的成分越来越纯粹的情况,并不符合客观历史发展的规律,也与农村和农民的生产、生活的发展态势不相吻合。这样以知识分子和民间之类的话语主体表达的关怀生命个体的自由伦理的价值观念就与集体伦理的价值观念发生摩擦。因此,放到十七年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考量,可以说“‘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其实是主流文化与文学文本之间,不同话语之间交流和摩擦互动的历史。”[2](P129)只不过合作化小说由于是对现实的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生活进行反映的特殊性,使得它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的关系更为密切。而且当时的中宣部和文化部也要求作家要切实地承担起舆论宣传的任务,为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提供形象的合法化和合理化论证。这样,中心话语内容的哲理权威性和隐含作者的哲理说教性就成为作家进行形象化论证的不二法门,由此也构成了合作化小说的中心话语比较丰富的哲理性蕴涵。
“任何一个新兴民族国家的建立,都需要借助叙述来争夺话语权和历史的阐释权。”[3](P6)合作化小说之所以成为政治文本,就是与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带来的思想文化和伦理观念的更迭有密切的关系。新政权是在旧中国一穷二白的苍凉面目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要在农村中开展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就必须将异质的文化价值观念和思想信仰通过通俗的富有哲理的权威论证,来俯就比较务实的民众的思想意识和接受心理。这样,才能在“大众化”的艺术要求与“化大众”的接受效果之间搭建理想的沟通平台,让民众觉得合作化运动确实是从他们自身利益出发的切实可行的政治政策。这就给合作化小说的叙事者提出了一个话语权和历史的阐释权的问题,也就是说,要刻画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变化的现实题材的小说,既要采取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如实地描绘农村合作化以后的比较复杂的现状;又要采取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段,畅想克服困难之后的未来的美好前景,以增强民众坚定走合作化道路的信心。因此合作化小说的中心话语对民众的信服性和感召力,不仅体现在是“谁说的”即话语主体的身份重要性,而且是“说什么”即内容的哲理权威性。只有采取这样的方式,通过中心话语的文化领导权的建立,才能让民众自觉赞同主流意识形态所宣传的文化价值观念和公有制的伦理观念。因为“根据葛兰西的理论,文化领导权的确立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性过程,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日益转化为大众积极主动的认可和默许。这种“自动赞同”主要是通过各种文化机制(如文化生产与接受、教育、出版等)和意识形态手段,在特定社会造成某种共同的价值观或共识。”[4](P15)因此,合作化小说的中心话语作为意识形态的载体,为了取得民众的认可和默许的积极效果,就在话语的哲理性和逻辑性上,借鉴了社会发展简史以及马列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的观点,来为自己话语领导权的获得提供强有力的论证。综观合作化小说的中心话语对哲学理论的借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关社会发展规律的展望和筹划遵循的是马列主义的社会发展简史,是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之上的,论证了走合作化之路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避免社会再次出现两极分化的康庄大道;二是对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分析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基础之上的,并结合中国特殊的国情进行了创生性的转化,因此具有丰富的哲学内涵和哲理权威性。
合作化小说中的路线、方针、政策的新名词和政治经济学以及哲学术语不断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字里行间穿插,增强了中心话语的权威性和说服力。有时候为了增强无可辩驳的缜密的逻辑论证的力量,就大段大段地引述毛泽东文集或者是复述当时统计的合作化运动所产生的成效,这显然是违背文学创作和艺术审美规律的。文学的感性和理性、审美和宣传并没有达到有机的融合,并不是作家没有能力融会转化理性的政策条文成为感性的血肉丰满的形象,来达到教化民众的目的,而是政治权力借助中心话语动员组织民众的强烈冲动使然。“但像借助政治权力推行集体化,却是掌握国家权力者有意识的施为,显示出依靠政权力量和意识形态动员组织乡土社会的强烈冲动。”[5](P330)因此,越来越左的意识形态要求政治术语和新鲜名词原汁原味地展示出来,这样,叙事者为了动员民众引述领袖的语录或者革命导师的哲学观念当然是最具有说服力了。在《创业史》中,县委杨书记和区委书记王佐民探讨农民在新社会的阶级定位、功能作用和复杂特点时,就是对社会主义国家性质的复述和翻版。“农民嘛,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是劳动的阶级嘛。民主革命阶段是同盟军,社会主义革命阶段还是同盟军嘛。工农联盟是永久的,不是临时的。但是,革命革到要对小农经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阶段啦,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不是变成矛盾的一个方面了吗?不是应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吗?”对于在新的社会主义的条件下如何引导农民克服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那就是根据毛泽东的“严重的问题还是在教育农民”的纲领要求下,采取辩证分析的方式,看到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身上体现出来的渴望继续革命的优点。合作化运动作为新的事物是在新旧矛盾的激烈斗争中站稳脚跟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合作化运动的发展变化。为了让这些中心话语的内容更具有哲理性,小说干脆设置让县委副书记伸手接过毛选,很熟练地翻到第三百一十一页念毛选的情节:杨书记非常快活地念道:“任何事物的内部都有其新旧两个方面的矛盾,形成为一系列的曲折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新的方面由小变大,上升为支配的东西;旧的方面则由大变小,变成逐步归于灭亡的东西。而一当新的方面对于旧的方面取得支配地位的时候,旧事物的性质就变化为新事物的性质。……”对“互助合作和小农经济的关系”开出了辩证对待的药方。这样的矛盾论、发展论和辩证法都以先在的权威性为合作化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动力支持,即使是遇到再大的挫折和困难,也不会再继续质疑合作化运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这样就达到了宣传和教育的目的。由于柳青经常看报刊社论、看有关的合作化运动的生活报道、论文和通讯,加强自己的政治思想和哲学观念的修养,因此也形成了他的比较迷信哲学观点的创作经验。他认为“真正震撼人心的现代文学作品,只有运用严格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观点,才能写得出来。这是因为需要将对立的政治思想,正确地融贯在对立的人物性格冲突中,引起读者感情上的激动”[6](P67)。由此也不难理解作为他的经典作品的《创业史》会有那么多的政治和哲学术语,即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在日常的谈话中时常冒出与语境不太吻合的新的概念名词。而且在第一部的小说结尾,更是将社会发展简史和党在过渡时期的路线方针原封不动地搬入小说,斩钉截铁的话语方式显示出作者急于教育民众的焦灼心态:“必须使他们懂得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即是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或者说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将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使我国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实行党在过渡时期中对于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方针,即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经过发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一步一步地引导农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方针,才能一步一步地发展农业生产力,提高农业的产量,才能使所有的农民真正脱离贫困的境地,而日益富裕起来,并使国家得到大量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农产品……”除了《创业史》,其他的合作化小说虽没有大段引述领袖语录或者是哲学原著,但灵活运用哲学术语和注重辩证逻辑的条理性也成为常见的叙事风格。如《山乡巨变》中区委书记朱明在合作化会议上的总结发言,就是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哲学观念活学活用的典型表征,对合作化中出现的现象和问题的分析所具有的条理性和严密性显然非常令人信服:“在整个运动中,我们要坚持三同一片的传统的作风,深入地了解并设法彻底打通各家的思想。思想发动越彻底,将来的问题就越少。发动时,首先要对症下药,对象害的什么病,你就用什么方子,不要千篇一律,不要背教条;其次,要注意去做说服工作的人选,要选派合适的人去做这个工作;第三,要尽量解决发动对象的迫切的问题。”到了文革前出版的《艳阳天》中,更是让许多文化水平比较低的民众,说出与其身份和文化修养不太吻合的哲学名词,以突显加入合作社的合理性和必然趋势。其中的孤儿马翠清对农业社忠心耿耿的表态堪称代表:“我是个最无产最无产的阶级,我是光着身子进农业社的,我当然没有金银财宝,我没有房子,没有地,连个家,连个妈都没有,党就是我的妈,农业社就是我的家,拿炮弹轰,也不能够把我跟党、跟农业社轰开!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们!”由此可见中心话语的权威性与政治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可以说,没有这些哲学概念和政治名词提供的强有力的价值支撑,合作化运动也不会在神州大地上如此迅速地普及到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从而将民间社会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盘散沙的自由状态,动员组织起来成为集体生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在合作化小说中中心话语强调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和路线的斗争模式,与主流意识形态强调的“打破一个旧制度,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价值体系相吻合,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划分和斗争学说与中国特殊的国情相结合之后进行的创造性转化,其中包蕴的哲学理念是不言而喻的。具体到十七年的政治语境,以生产资料的占有方式进行阶级的划分首先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念,但这种以物质范畴为基础的划分又超越了物质性的界定,从而与个体的道德观念挂钩,成为了按照“敌、我、友”的范畴站队的象征性符码。特别是在用战争年代形成的超常规的政治运动的方式来建构和稳固新政权的合作化时期,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观念为了保持革命的警惕性来换取新政权进一步巩固的资本,需要斗争对象的长期存在,“即使消灭了曾经的阶级敌人,但为了打击新的斗争对象,所以不断以各种方式塑造敌对阶级,通过将打击对象定性为对立阶级(以前是定为地主阶级,后来是纳入资产阶级的范畴),以维持斗争政治的蓬勃发展和无限推进,实现国家对乡土社会的持续介入与动员,在运动中建立高度一体化的国家结构和社会秩序,以至于这种‘革命政治’不断发展,到后来成为建立一个全面纯化的新世界的工具。”[7](P191)不过,在合作化小说发展的不同阶段,对某一部分内容的强调使它成为小说的突出部分,是随着政治政策的发展变化而进行调整的。在合作化小说的早期阶段,这个时期的矛盾斗争主要表现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的合作化道路、走个体发家致富之路还是集体共同富裕之路的冲突斗争。因此,小说的中心话语就是围绕着上述的矛盾冲突而展开的。如《三里湾》中支部书记金生批评村长范登高的话语,就是两条道路之间势不两立的斗争冲突的表征:“就是群众,也是接受了党的领导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并不是等到别人把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好了以后再缴出财产来。大家都发展资本主义,还等谁先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呢?”理直气壮地反驳和明确的价值引导功能,都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学说基础之上的。在社会发展学说上,社会主义社会是比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更高、制度的优越性更加明显的社会,因此当然对想钻合作化政策的“入社自由、退社自愿”的空子的范登高无疑是当头棒喝,驳斥得他哑口无言乃是情理之中的结局。到了《山乡巨变》,阶级斗争的伦理观念已深入乡村日常生活的空间,正如区委书记朱明所分析的:“不过这运动越到以后,矛盾越深刻,复杂,我们还不能预料,各乡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会平静无事,也许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故。反革命残余的趁火打劫,也可能会有。总之,我们既要快,又要稳,要随时随刻,提高警惕,防止敌对分子的破坏。”区委的指示在清溪乡的具体落实过程中,就按照阶级的标准划线站队,对全乡的地主、富农和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跟坏分子都得进行训话,并告诉他们“只要守法,不造谣破坏,惹是生非,好好地接受劳动改造,将来不久,农业社可以分批吸收他们做社员,或候补社员。”其实,这种阶级意识和伦理观念的划分是有许多不合理的成分的,而且民众的阶级意识也不是从宗法伦理观念浓厚的民间社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所以自外而内、自上到下灌输的阶级意识也不是“社会阶级成员对他们共同处境与共同利益的共同意识”[8](P262),因此就更需要在小说中充分论证阶级意识和阶级斗争在合作化运动中的重要作用,才能引导民众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因此,在《艳阳天》中通过马翠清之口得出结论:“无产阶级,才是最革命的,才是最拥护共产党的,才是最爱咱们东山坞农业社的,才敢跟坏人斗争,才能跟落后分子一刀两断,才是大公无私的。”其一环扣一环的逻辑论证显示出作者急于引导群众的叙事伦理观念,一系列的政治术语和哲学名词为结论的逻辑论证提供的权威性和信服性,正是作者最想要的叙事效果。在以后的阶级斗争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时,合作化小说对阶级理论的图解和演绎也成为不可避免的现象,由此对审美伦理的伤害和与文革文学的政治美学的联系,也许只有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才能得出合乎实际的结论。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隐含作者插入的哲理性评论对读者的影响力和价值引导功能是有目共睹的,“在很多情况下,叙事者对人物和事件作出评述性评论是试图使隐含读者接受其所作的判断与评价,按照他或她所给的定义去对事件和人物加以理解,以使隐含作者与叙述接受者在价值判断上保持一致。”[9](P77)尤其对合作化小说这样的特别注重读者的阅读反应的文本更是如此,小说的作者为了使政治主题的明晰性和精确性进一步凸显,以便更好地为大众所理解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达到作者所表达的伦理价值观念和读者的接受心理契合和情感共鸣的目的,在叙事情节、人物行为、结构布局等方面往往采用隐含作者的哲理性评论的叙事方式,进一步加强中心话语的普世性、真理性和权威性。众多的作者在小说中不仅让正面人物作为中心话语的载体达到言传身教的叙事目的,而且忍不住在文本中就某些人物的所作所为和问题的症结所在进行评论,让那些识字不多、理解水平不高的民众进一步明晰故事情节中所包含的哲理观念,由此也不难看出作者的叙事伦理:“促使读者按照所给定的伦理原则去对事件和人物加以理解,以使隐含作者与读者在伦理判断上保持一致,这当然是故事伦理干预的一般目的。”[10](P144)
合作化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探索性和试验性的农业生产运动,在宣传动员和具体生产过程中遇到的挫折和问题也层出不穷。对于特别务实的民众来说,如何通过评论性话语将深奥的道理浅显化,使民众理解并接受合作化运动,也如同任何其他的新生事物的发展规律那样,总是在挫折和总结失败的经验中逐渐向前发展的。也就是说,用“失败是成功之母”之类的鲜活事例增强民众对合作化事业的信心。这就要求作者配合在主流意识形态所设计的合作化运动的发展阶段的情况下,通过隐含作者的哲理性评论来加强对民众的价值观念的引导。如《创业史》中第十五章的开篇就是一段对民众的伦理观念和精神境界影响深远的格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这段说教性评论包含的哲理色彩是非常明显的,当然作者不是抽象地谈论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通过解放前的年轻人由于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念的指导而造成生命力的浪费,碌碌无为地度过终生的现象与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相比较,在新社会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尽管她是个乡村闺女,但在合作化运动中所焕发出的热情和信心,表明她早已懂得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人生了。这样理论与实践的比照使这段评论所包蕴的伦理观念深入人心,成为许多参加合作化运动的民众,特别是青年积极分子的座右铭。当然,农民世世代代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对于熟悉乡村生活的叙事者来说,采取农村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的发展规律来比附合作化运动的发展情况,对民众来说就会更加相信合作化的光辉灿烂的前景。因此,隐含作者对民众的说教功能要达到最佳效果就必须考虑农村的现实情况和民众的接受水平,合作化小说选择庄稼之类的植物蕴涵的哲理来教育民众正是基于这一点。柳青在这部小说中对乡村不同的人在大体相同的生活环境中,由于思想意识的不同、伦理观念的不同、道德境界的不同而导致的千人各面的情况,以及在合作化运动遇到考验的时候不同的人的不同表现,用庄稼地里作物生长情况的议论就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出来:“和谷苗一块长起来的,有莠草;和稻秧一起长起来的,有稗子。莠草和稗子,同庄稼一齐生长,一齐吸收肥料和土壤里头的养分,一齐承受雨露的恩泽,但它们不产粮食,只结草籽。不幸这种情况,超出了自然界。高增福有他哥高增荣,梁生宝有他的邻居王瞎子。”这样的形象性说教比起其他方式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因此成为合作化小说的作者在说教性议论中最常用的一种叙事策略。《水向东流》(李满天)拿秧苗的成长过程和合作化的发展规律相比较就非常形象:“苗儿刚出土的时候,总是很小很嫩的,过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得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因此,即使在运动中遇到什么石头或是棘针,只要在党的坚定领导下,将来的农民肯定会在合作化道路上发展壮大的。所以,最后用“浩浩群众朝前进,滚滚河水向东流”来对所表现的主题作总结就显得水到渠成。马德昭的《在芙蓉大队》在表现芙蓉农业社和支部书记的成长历程时,也是采用了类似的手法来加强议论的说服力的:“经过六年来的艰苦奋斗,如今,芙蓉的山变了,田变了,人也成长起来了。金德也象一株小树苗一样,在党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在与穷山恶水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现在已经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担任了共青团芙蓉大队的支部书记。”这种现象的普遍性显示出隐含作者的说教性议论绝不是泛泛而谈众人皆知的大道理,而是从读者的认知观念和接受水平出发,实实在在地宣传合作化的优越性而采取的教化民众的叙事策略。
将合作化的道理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和在提高的基础上普及是小说的隐含作者必须要完成的政治任务,教化的伦理观念犹如一条挣不断的红丝线,牢牢地将叙事的伦理价值观念绑在政治伦理、革命伦理和阶级伦理的战车上。因此,在对某些事物和现象发议论的情节中,隐含作者往往采取反问的方式和祈使句的形式来加强说服的气势和力度。如《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在倡导互助取得了一定阶段的胜利之后,隐含作者通过他的心理所发的议论就很有代表性:“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可以说,这样的议论是建立在理论与实践、批判与继承的辩证关系的基础之上的,也是柳青在皇甫村多年农村生活经验的积累与主流文化有机融合的艺术结晶,非常形象地诠释了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有关普及和提高的辨证关系的精髓:“我们的提高,是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我们的普及,是在提高指导下的普及。正因为这样,我们所说的普及工作不但不是妨碍提高,而且是给目前的范围有限的提高工作以基础,也是给将来的范围大为广阔的提高工作准备必要的条件。”[11]李准的小说《进村》在隐含作者的议论方式的设置上和《创业史》非常类似,在合作化的积极分子杨大伯的心目中,县里老郭同志一进村就开贫农根子会,动员加入互助组的行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小说也是通过杨大伯的心理反应来生发议论的:“全中国有多少个农村呀,要是每个农村都在这不冷不热的春夜里,讲着革命的道理,提高着阶极觉悟,扎着革命根子,那不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最牢靠的基础吗!”由特定的语境进一步生发议论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民众认清社会主义的发展规律,为合作互助的顺利进行提供明确的价值指导,这正是隐含作者将高深的道理浅显化和形象化的价值所在。
不可否认,“17年时期的社会主义生活本身就是全方位政治化的,而作为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由于它‘真实’反映‘现实’的本性和自我认知,决定了它在这一层面反映内容的必然政治化。”[12](P339)因此,合作化小说的中心话语借助现实主义的修辞艺术,可以将十七年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化过程的哲理性蕴涵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从而对民众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的引导起到了其他话语方式无可比拟的重要作用。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当中心话语借助权威的意识形态成为艺术的巨无霸,而没有其他的力量与之抗衡的时候,辩证的逻辑就充分地显示出走向极端之后的审美观念的偏枯和缺失。就仅仅是对人物塑造方面来说,其中的审美欠缺也是有目共睹的:“意识形态的政治话语直接转化为文学的伦理和审美要求,‘冷战’中阶级意识的现实要求遮蔽了艺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层揭示,新人物塑造的新,便在于抓住人物的某个方面推向全体推向极致,但求典型不求丰富。”[13](P206)因为人物是中心话语的最有效的价值载体,通过人物的话语所表现的哲理观念的鲜活性和生动性,在教化民众方面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而人物完全成为政治的传声筒之后,其对民众耳提面命的教化作用是大可质疑的。这就是中心话语在转化为审美形象后面临的逻辑悖论,其中的叙事手法和修辞艺术的补偿机制以及各种哲理观念的动态博弈却是常常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层面。因此,通过这样的探讨,不难发现中心话语的哲理蕴涵对作家的叙事观念的影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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