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地带的马克思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著名教授凯文·B.安德森访谈录

2014-04-08 21:09凯文安德森张欢欢
邯郸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著作黑格尔资本主义

[美]凯文·B.安德森, 张欢欢(译)

(1.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 圣巴巴拉分校,圣巴巴拉 CA 93106;2.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边缘地带的马克思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著名教授凯文·B.安德森访谈录

[美]凯文·B.安德森1, 张欢欢(译)2

(1.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 圣巴巴拉分校,圣巴巴拉 CA 93106;2.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2010年5月,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著名马克思主义研究学者凯文·B.安德森所著的《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一书。该书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系列边缘问题进行了研究,在西方学术界产生强烈反响。英国、美国、西班牙、法国、德国等国学者纷纷为该书撰写书评。2011年8月,该书被美国社会学联合会授予“2010—2011年度保罗·斯威奇社会学奖”。最近凯文·B.安德森接受了美国学者斯宾塞·伦纳德的学术采访,他的回答反映了一个左翼学者对马克思晚年思想的理解,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仅供国内学术界参考。

马克思主义;欧洲中心论;亚细亚生产方式

斯宾塞·伦纳德(以下简称“问”):您能概括一下您写《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一书的目的和想法吗?

凯文·B.安德森(以下简称“答”):一个目的是针对过去几十年——尤其是爱德华·萨义德《东方主义》出版以来的三十年,有很多人批评马克思是欧洲中心主义、种族优越主义等等。我想回应这些对马克思的指责,同时也希望通过这些指责重新认识一下马克思。其次,虽然目前已经有许多著作来研究马克思关于欧洲民族主义、印度和中国,以及马克思晚年有关俄国的论述,但是还没有对人这些问题进行整体性的研究,其中包括马克思关于美国内战的著作,这直接与社群问题有关。因此,我的第二个目的是把马克思关于这些问题的观点汇集到一本著作中去,这同时也需要将最新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考证版的一些材料加进去。

问:关于欧洲中心主义的指责,它的提出不仅仅是为了指责马克思主义,还是为了拒绝启蒙运动的传统,而所有批判理论都是根植于这种启蒙思想的。您的这本书没有将这种指责归为是第三世界民族主义的一种表达,而是严肃认真地指出马克思与恩格斯确实不能完全脱离这些指责。您指出,他们早期著作中存在一种“单线性”,尤其是《共产党宣言》与19世纪50年代初的《纽约每日论坛报》,但是“西方”的范畴对于马克思或者他所产生的激进启蒙思想就如此重要吗?

答:当然,在某些地方是很重要的。例如,马克思在 1853年关于印度的著作中,将英国说成是一种高级的文明,依托其更高的经济形式将印度革命化。而且在晚至《资本论》序言中,马克思也指出,更发达的国家向欠发达国家展示了它们自己的未来。这些例子差不多表明,如果有人将这比作一辆火车的话,那么西方欧洲国家和北美国家就是火车的前轮,亚洲和所谓的“第三世界”则处于火车的尾端,被拖进现代性中去。

问: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国家都要在这个由火车头所指引的历史轨迹中得到重新塑造。

答:是的。当然,简单地讲,没有人会支持这种观点。没有人会说印度就一定是英国的绝对翻版。但是,如果有人说像英国这样的国家代表了人类的发展未来,那么他就是采取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范式。当然,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也是存在问题的,它对当代西方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持批判态度,而对非西方社会的批评却太少。马克思在研究“非西方”社会时一直是采取批判态度的。而且随着马克思思想的成熟,这种批判不再依赖于欧洲中心论的单线性,转而改向多线性的视角。然而,马克思绝不是原始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的兴趣不是回归到宗族制、低技术的原始社会。他也没有将印度等地区的世袭制、等级制等社会制度理想化。他对这些制度没有做任何美化的修饰。尽管在其晚年,他承认某些社会形态可以依据其原始制度实现社会进步和自身的革命化,这一点可以在他的著作中找到根据。当然并不是所有社会形态都会如此,但他更多地思考了这些社会自身所产生的制度。

问:在我看来,马克思说英国代表了一个更高级的文明,他并不是真正指的是英国的“英国性”,也不是什么“地道的西方性”。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不是一种高级的文明,而说资本主义社会是“文明”,其本身是在与历史相比较的情况下说的。他是指在世界历史水平上实现自我的一种普遍性形式。因此,似乎他使用这个词,他说的是一种社会形式,而恰巧在欧洲出现了。

答: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正如我在书中所说的,这个词有时接近于我们今天所思考的种族优越论——它将印度描绘成一个恒定不变、毫无反抗的社会,这个国家没有历史,除了外部征服者强加给她的,等等。这里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另一个例子是,在一本早期著作中,恩格斯赞赏美国对墨西哥发动的战争,对加利福尼亚的征服和美国对西南地区的吞并,恩格斯认为这些“慵懒的墨西哥人”不能以北美人的那种方式来发展这个地区。这一类语句到了19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发生了改变,此时你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转变。另外,在恩格斯的著作中,马克思的著作中偶尔也有,有一种说法认为捷克人和塞尔维亚人(只列出几个)是野蛮的,因此他们在某些地区受德国人的控制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德国代表了更高的文明。这些国家是注定要消失的,这也是件好事。当然,在他们的早期著作中,也有例外情况。每次当他们真正接触到这些真实的反抗运动时,他们的看法就迅速改变了。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爱尔兰,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早期著作中没有对英国给爱尔兰带来的“进步”表现出一点褒扬的意味。早在 1845年他写《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时,恩格斯非常清楚爱尔兰的情况。恩格斯更多地关注了曼彻斯特的爱尔兰无产阶级的处境以及他们的被压迫地位。马克思本人也支持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虽然一开始并不是支持他们赢得独立,而是在英国国内争取到更多的权利。

问:在我看来,我们对马克思与恩格斯从先前时期所继承下来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他们生活的时代,世界还没有完全地资本主义化,不论是对于马克思与恩格斯,还是黑格尔、康德、亚当·斯密和卢梭,我认为斗争的其中一块应当是批判地理解现代性的特征,可以既世俗地、又从种族地理学上进行解读。在我看来,这是早期原始性与现代性争论的核心——欧洲主要的自由与解放的知识分子面对这样一种事实,他们的国家在不断扩张,而其他国家无力抵抗这种扩张。因此,黑格尔说北美印第安人对欧洲极为重要,这一点呼应了卢梭关于文明与自然人相对抗的观点。类似地,亚当·斯密对这样一种事实印象深刻,即东印度公司的一小部分英国人可以终生控制古老、神话般的印度的一大片领地。那么,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本身的经验中就有了欧洲中心主义的问题。他们所以面对的问题是我们所没有遇到的。这些问题是:在全球化尚未推及全球之前,现代社会的最高级潜质如何发挥?在资本主义尚未普及全世界之前,欧洲和北美如何能爆发成功的社会主义革命?

答:马克思与恩格斯强烈担忧的问题之一是激进共产主义或激进民主如何能击败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世界。他尤其担忧俄国的力量。我们回过头来,我们看到英国是马克思时代最强大的国家,但是从政治上来看,俄国是欧洲第二大国家,不要忘记1848年革命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俄国派遣四十万军队去扶持奥匈帝国。所以,马克思与恩格斯很担心这样一种事实,即现代工人运动只是出现在世界的一个小角落里。如果这种运动一直孤立下去会如何?所以,一方面,他们高兴看到现代性与资本主义扩张至全世界,甚至是殖民主义,这一点至少在他们的早期著作中显露出来。另一方面,随着现代性与资本主义的发展,随着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的完成,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更加深刻、更加猛烈。在《共产党宣言》中,我们可以读到马克思论及资本主义某些进步性的语句,这些语句也仅仅以极温和的形式存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中。纵观马克思著作的轨迹,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展现出的进步性有着很小的热情。我们要记得,马克思在写《共产党宣言》的时候并没有在英国生活过。他没有直接经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高速发展,或许从外部世界来看,他甚至对资本主义会有一些理想化的认识。这么说显得非常奇怪,但马克思确实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更加强烈了。我已经指出,这里有一个认识逐渐转变的过程,但绝不是转向不加批判的第三世界主义,也绝不是转向原始的无政府主义,而是转向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更严厉的批判和对边缘社会的一些成就和贡献的赞赏。

问:关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进步性的信任的减退,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即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认为资本主义是进步的?例如,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的到来,“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4页。——译者注在这里,马克思似乎在庆祝资本主义已经扫除了历史,导致其自我克服成为可能,人类用“冷静的眼光”面对我们的环境成为可能。从这种意义上看,资本主义只是让前历史阶段的结束成为可能,我们通过深思熟虑的行动可以建立一个后资本主义社会。在这种意义上来讲,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称作“文明”,我们可以视其包括双层含义,既是对过去的克服又是对过去的终结。您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发生过改变吗?

答:即使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赞扬达到顶峰了,即你刚才所引用的那几句话,但也有这么一句话,“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因此我不认为这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及其文化的称赞。

问:不是吗?难道我们有时不是往自己脸上泼冷水,让自己清醒吗?

答:我想指出的是,即使是对资本主义进步性的阐述,其语句也是辩证的。《共产党宣言》写作的一个方法是,前几页先介绍资本主义这一生产方式,后来的篇章对这种生产方式进行批判。指出由资本所带来的所有矛盾和压迫,比如,资本将工人变为一种工具或机器;资本主义造成经济衰退;资产阶级不适合统治世界,因为他们无法保障下层民众、无产阶级的生活,甚至是最低生活保障,等等。正如你所指出的,马克思的著作确实暗示过每个社会都要经历这一过程。但在后期著作中,这种暗示就不太明显了。最突出的例子是马克思后期关于俄国问题的著作。在俄国,绝大部分村社还是农村的,但正在遭遇到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和资本主义公司的侵蚀。在 19世纪 90年代俄国工业化初期,我们看到这种微弱的苗头,但马克思没有活到那个时候。但马克思确实指出,如果这些村社抵抗资本主义的侵蚀,这或许是个好事情。他也谈到俄国公社的公有制结构,以及采取的集体主义的社会形式,甚至比中世纪欧洲农村的公有制还要多,更不必说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马克思将这种公有性看成是建立现代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基础。当时也有一个革命运动,正要这么做。在与俄国革命党人的对话中,马克思也在思考是否能把俄国的革命与西方的无产阶级革命连在一起。所以,并不是每个社会都要经历这段痛苦的、根除旧社会关系的过程,正如工业革命所引发的情况一样。还有其他例子可以在马克思的晚年著作中找到,尤其是他去世前的1881—1882年的著作。

问:在《历史哲学讲演录》中,黑格尔说:“不必用修辞学上的夸张,只需老实地总括起许多最高贵的民族和国家,以及最纯善的正人和圣贤所遭受的种种不幸,——这便构成了一幅最为可怖的图画,激起了最深切、最无望的愁怨情绪,而绝不能够找到任何安慰。只要一想起来,就得使我们忍受内心的苦刑,无可辩护,无可逃避,只能把一切经过设想为无可变易的命运。最后,我们便退出这些哀惨的反省所引起的不能忍受的厌恶,而逃回到我们个人生活比较悦意的环境里来——就是我们的私愿和兴趣所构成的‘现在’。简略地说来,我们退到自私的境界,从那片平静的边岸上,安闲地远眺海上‘纵横的破帆断樯’。但是就算我们把历史看作是各民族福利,各国家智慧和各个人德性横遭宰割的屠场——这个问题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些巨大的牺牲究竟为的是什么原则,究竟要达到什么最后的目的的呢?从这一点起,我们的观察通常便回转到我们开始探讨的那一点上。”①《历史哲学》,黑格尔著,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译者注在我看来,马克思受这一观点的影响很深,例如,他指出,“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0页。——译者注。而且在我看来,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这种关切。特别是,马克思主义不仅提出了所有世界历史的痛苦性问题,至少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人们在遭受着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痛苦,而且还以一种让人毫无慰藉的方式提出了黑格尔所说的,这种痛苦是一种历史事实,尽管是一种深沉的、让人悲哀的事实。面对马克思提出的问题,这种痛苦何时不再是必然的?1848年之后的世界会如何?在马克思看来,将最深沉的、让人悲哀的事实(马克思进行批判的最根本的目标)提升至工业化社会的历史任务,在某种程度上说,是 1848年革命的失败、工人阶级的失败,实际上是人类的失败。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应当看看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在印度、中国等地犯下的野蛮行径的描述——也就是说,它们是没有必要的。在黑格尔看来,这不是历史。

答:从这一点来说,马克思是黑格尔的孩子。关于宿命论,我想说黑格尔也是一个人学哲学家。他对于追求自由、自决怀有兴趣。在黑格尔看来,在更广阔的理论框架内,这是有助于历史进步的。但是,当然了,黑格尔所理解的进步也从不是单方面的。他为其历史进步的概念留下了倒退的空间。比如,他把整个欧洲中世纪时期看成是一种倒退。所以,不论黑格尔,还是马克思都不是被世人所描述的那种毫无批判性的进步主义分子。

但是马克思与黑格尔有许多不同之处。马克思把印度村社和印度文明描绘成落后的、恒定不变的、不反抗的、消极的,没有真正的历史,这些实际上是借用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东西。但我认为,虽然马克思是一位产生了重要影响的知识分子,但马克思没有完全地黑格尔化的原因,正如很多人所指出的,是由于他是一位更加经验主义的哲学家。马克思兴趣盎然地、更加仔细地观察历史与社会现象,这一点是比黑格尔多的,虽然黑格尔也做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此外,马克思还是一个人本主义者,这是一个大的区别。黑格尔论述人的著作中隐含着一点人本主义,但马克思在 1844年对黑格尔的批判中,认为黑格尔的哲学思维中没有真正的呼吸着的人,肉体的人没有真正地存在过。与黑格尔相比,马克思更加不情愿去考虑历史的宿命论,尤其是在临终前。俄国人米哈伊洛夫斯基在捍卫马克思的时候指出,马克思有一个一般性的历史理论。马克思在回复他时指出,他并没有一个历史发展的概念能够必然地或命中注定地强加给所有人。从这种意义上讲,马克思作为一个思想家,与黑格尔相比,少了一点全球性,少了一点总体性,尽管把黑格尔的总体性描绘为不为特殊性留出空间,确实是一个讽刺,因为黑格尔花了大量时间去攻击他所谓的“抽象的普遍性”。

问:依我看,对于历史的自觉性构成问题,马克思要深深地感谢黑格尔。当然,马克思通过对商品拜物教,以及在资本的时代里,在认识与克服市民社会的斗争中意识的含义的理解,对历史的自觉性进行了彻底的重构。但与黑格尔一样,这个问题是关于人类实现自觉的问题。它不只是一个宿命论的问题,而是一个理性的分析。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在现代社会,“人皆自由”。这里就有一个马克思所继承下的历史的自由构成的问题。在我看来,你所说的马克思的厌世主义和对资本的越来越猛烈的批判转向了另外一个问题:一种社会形式的斗争,其解放性潜能是与表面的对制度的反抗连在一起的。我阅读了马克思关于英国残酷镇压印度起义的著作,马克思指出,现代社会降到其自身可能性的极限的程度时,它就会放弃其取代封建主义的头衔。这不是真正支持印度起义的问题,而是悲哀地承认这种文明的野蛮主义。这再一次在亚当·斯密对东印度公司的早期批判中找到强有力的附和。

答:你的评论中添加了很多自己的理解。在 1858年致恩格斯的著名的信里,马克思谈到了他已经重读了黑格尔的《逻辑学》,因为他正在重新考虑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稍后的《资本论》中所使用的一些范畴,他说《逻辑学》对他思考这些经济范畴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同样是在这封信里,他说印度人现在是“我们最好的盟友”。因此,通过这一点,我认为马克思是支持 1857年印度部队起义的。问题在于,“支持”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指马克思支持这次起义的政治目的,因为这个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妥协性的,主张莫卧儿王朝复辟。马克思当然不是支持这个。我关注的是一些不同的情况。

例如,关于爱尔兰的问题,马克思一直支持爱尔兰民族运动,但他对该运动的批判是与运动的内容和领导阶级有关的。在19世纪40年代,爱尔兰民族运动是由亲地主的团体领导的,他们与天主教堂的关系极为密切。马克思与恩格斯对这种趋势进行了严厉批评。到19世纪60年代时,爱尔兰爆发了芬尼亚运动,这个运动更多地依靠农民,很少与天主教有联系,不仅反对英国人占有财产,而且也反对所谓的爱尔兰地主阶层。类似地,1857年印度起义没有一个社会性的进步方案。马克思是一个民族自决的坚定支持者,但不是那种抽象的普遍性。他不支持所有要求实现民族自决的主张,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对美国南方联邦制的态度。他之所以不支持美国南方的民族自决权是因为该权利的政治与社会基础是为了保障奴隶制的存在。

问:我想问一下书中您对马克思生产方式的论述。您指出,马克思采取了一种据称是普遍历史哲学的形式,来打破“单线性”模式,它“集中于对西方发展的研究,从早期无国家的宗族社会到基于奴隶制的古希腊罗马的阶级社会,再到中世纪的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其继承者,社会主义社会”①《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第155-156页。——译者注。正如你所指出的,所有前资本主义社会,因为其经验上的多样性,在马克思看来,是其成为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性理论的重要方面。正如你所指出的,“他们劳动的目的不是创造价值”。因此,谈论所有人类历史与谈论资本主义特殊性之间似乎存在一种“紧张”。我们不能任由这种“紧张”发展下去,不是吗?

答:至于马克思在何种程度上把亚细亚生产方式看成是印度、中国等问题时的关键性概念,我不是很确定。我也没有真正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马克思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绝对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长篇论述了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谈到了希腊罗马的生产方式和古老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据我所知,在这里他真正谈到了印度。但除此以外,马克思写了许多关于印度的新闻报告,而在这些著作中,据我所知,并没有出现“亚细亚生产方式”这样的语句。此外,我过去常想,马克思应该在某些地方写过关于封建生产方式的长篇文章,但确实没有。据我所知,这些论述只是散落在各处。马克思不是马克斯·韦伯。韦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力图指出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相对于先前社会形式的独特性。他写了大量论述中国、印度、古代犹太主义、古希腊和古罗马与欧洲中世纪的著作。而马克思的关注点却不同,他也关注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他更多地关注同时代的东西,不仅是资本主义的结构,而且也指出反抗资本主义、反对资本的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因此,马克思晚年对俄国和印度的兴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国家可能成为反抗资本主义的新阵地,将会成为西方无产阶级的盟友。他关注非西方国家,如爱尔兰等非中心地带的资本主义国家,是因为这些国家与中心国家存在的资本与劳动的问题是有关系的。他认为,有时候这种关系会颠倒过来。于是,在19世纪60年代,马克思感觉到爱尔兰革命可能会成为引爆英国国内无产阶级革命的杠杆。类似的,他还指出,如果俄国公有村社与西方无产阶级连为一体,将会成为实现全球共产主义的起点。马克思研究的问题都不是孤立的。当然,他研究爱尔兰、印度、俄国或其他任何国家都不是为了阐释一种历史哲学。

问:现在回到先前我提到的一点,我怀疑欧洲中心论,是因为它遮蔽了这样一种事实,即依马克思的观点来看,他所生活的时代,爆发革命是可能的。这就提出了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向后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问题。对于那些使用“欧洲中心主义”范畴的人来说,与现在相比,当时爆发革命的可能性更小,而且他们也不会对这种革命感兴趣。

答:在绝大多数学者看来,即使是左翼学者,革命也不大可能爆发。即使是我最为尊敬的法兰克福学派,他们也在花大量的精力来研究为什么德国工人阶级及稍后的美国现代工人阶级都不具备真正的反抗性。马尔库塞的《单面人》讲的就是这个主题。这牵扯到学术激进主义的范围问题。但马克思不是一位学者,《资本论》也不是写给学者们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工人阶级看的。

(本文译自美国《鸭嘴兽评论》2012年3月刊第44期)。

(责任编辑:李俊丹 校对:贾建钢)

专家审稿意见:

《边缘地带的马克思》一文是斯宾塞·伦纳德围绕着安德森教授所著的《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一书所进行的采访访谈录,该文讨论了马克思有关欧洲地区发展进程与非欧地区发展进程的思想。这一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

该访谈录凝聚了安德森教授《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一书的核心内容,该书是安德森教授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体现了安德森教授以文本为依据对马克思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思想进行研究的方法。

该文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无疑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理论价值,值得发表。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马哲史学会副会长 魏小萍

Marx at the Margins: An Interview with Kevin B. Anderson fro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Kevin B. Anderson1, ZHANG Huan-huan(translater)2
(1.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CA 93106,USA;
2. Graduate School,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In May 2010,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ublished the renowned Marxist scholar Kevin B.Anderson’s book“Marx at the Margins:On Nationalism,Ethnicity, and Non-Western Societies”.The book studies a few of edging issues of Marxism, which has produced a strong reaction in Western academia. The scholars from UK, USA, Spain, France, Germany, etc. wrote reviews for the book. In August 2011, the book was awarded the “Paul Sweezy Sociology Award (2010-2011)” by 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Recently, Kevin B.Anderson was interviewed by American scholar Leonard Spencer, and his answers reflected a left-wing scholar’s understandings of Marxism of his late years with deep insights and only for domestic academic reference.

Marxism; Eurocentrism; 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

A81

A

1673-2030(2014)01-0051-06

2014-02-15

基金课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当前道德领域突出问题及应对研究(项目编号:13AZX02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他者伦理视野中的道德教育研究(项目编号:13YJA72001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建构中国特色的“稳定型民主”的路径研究(项目编号:13YJA710061)

凯文·B.安德森(Kevin B.Anderson),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政治学教授,曾在美国普杜大学、北伊利诺斯大学执教,是国际马克思恩格斯著作MEGA2版考证版研究人员,主要承担《资本论》第1卷法文版、马克思晚年著作的考证工作。著有《边缘地带的马克思:论民族主义、族群和非西方社会》(2010年)、《福柯与伊朗革命》(2005年)、《列宁、黑格尔与西方马克思主义》(1995年),编有《罗莎·卢森堡读本》(2004 年)、《否定的力量:黑格尔与马克思辩证法作品选》(2002年)等。

译者简介:张欢欢(1989—),女,安徽淮南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哲学社社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室科研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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